季 南
摘 要:魏晉時代,隱逸成為當(dāng)時最引人注目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之一,隱者的隊伍尤其龐大。《昭明文選》招隱類所收招隱詩抒發(fā)的都是歸隱山林的情致,表現(xiàn)為一種文本式存在。左思、陸機等人并沒有棲隱之跡,他們只是在招隱詩中流露出對老莊思想的心儀見重和對山林隱居生活的欣羨。
關(guān)鍵詞:《昭明文選》 隱逸 招隱 文本存在
招隱題材源于漢代的《招隱士》。該詩署名劉安,其實是他領(lǐng)導(dǎo)的文學(xué)集團——淮南小山所作。其實“無論劉安,還是劉安手下的這個文學(xué)集團,都不是隱士,甚至與歸隱情趣大相徑庭,他們對政治權(quán)利有著瘋狂的欲望。但是,大概也正是由于這種情況,才使他們創(chuàng)作了這篇《招隱士》,與隱逸者,或說是與隱逸文化、隱逸精神進行了對話?!盵1]詩中極力鋪寫山林的幽深兇險,詩人以局外人的立場,向“王孫”發(fā)出走出山林、回歸世俗社會的召喚:“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王逸《楚辭補注》卷十二序文云:“小山之徒閔傷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雖身沉沒,名德顯聞,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也?!盵2]王逸認為所招對象是身沒德顯有著隱士操守的屈原。王夫之則認為其作表現(xiàn)的是淮南王招山林隱士歸來之意。他在《楚辭通釋》卷十二稱:“今按此篇,義盡于招隱,為淮南招致山谷潛伏之士,絕無閔屈子而章之之意?!盵3]但不管所招對象為誰,“招隱”為招還隱士回歸世俗生活之意都是很明顯的?!墩f文解字》:“招,手呼也?!薄冻o·招魂》:“魂兮歸來,……”可見是用言語之“招”??傊畛醯摹罢须[”文意與詩意是一致的。
到了魏晉時代,隱逸成為當(dāng)時最引人注目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之一,隱者的隊伍尤其龐大,《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和《北史》中都有隱逸傳。西晉太康至永嘉短短幾十年間,招隱詩的創(chuàng)作蔚為風(fēng)氣,詩壇翹楚陸機、張華、張載、左思都涉足其間,這與魏晉動亂的社會背景有關(guān)。魏晉殘酷的政治絞殺加重了知識分子的憂患心理,在這種人命危淺、朝不保夕的動亂年代,時舛命短的危難境地使古已有之的隱逸思想(可上溯到《莊子》)、游仙幻想(楚辭中的《離騷》、《遠游》開了游仙先河)隨之發(fā)展起來。追步許由、高蹈隱遁漸成時代風(fēng)尚。盡管西晉詩人的思想傾向、生活經(jīng)歷各不相同,但希企隱逸的心理是一致的。陸機感于人命危淺而情寄桑梓,左思憤于世事而標(biāo)榜隱逸,宣稱要“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詠史》第五首)這一時期廣泛出現(xiàn)的招隱詩創(chuàng)作,正是這一時代社會心理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
梁太子蕭統(tǒng)《昭明文選》卷二十二特設(shè)招隱詩類,錄入四篇作品:左思《招隱》詩二首,陸機《招隱》詩一首,王康琚《反招隱》詩一首。左思、陸機的作品詩題雖為“招隱”,但內(nèi)容與旨趣卻與淮南小山之作迥異,詩中沒有“山林野獸驚駭萬狀的兇險,也與站在世俗立場讓隱士走出山居之意截然相反”[4],過去的“招還隱士”轉(zhuǎn)而變?yōu)椤皩ぴL隱士”,甚至走出市井與山林的窠臼,真正實現(xiàn)精神世界的隱逸。
左思《招隱》其一,以生動的筆觸描繪出一幅清麗的幽人閑居圖,“杖策招隱士,荒途橫古今”,言自己持著手杖開始了尋訪隱士之途?!皫r穴無結(jié)構(gòu),丘中有鳴琴”,言只見到巖穴不見隱士居住的宅子,但卻能聽見山里的彈琴聲。“白雪”四句寫山中的自然風(fēng)光,白雪、紅花、泉水、游魚,給人以恬靜之感?!胺潜亍绷渚鶎懮街凶匀惶烊ぃ跃諡槭?、以露為飲。其中“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句深受蕭統(tǒng)欣賞,《梁書·蕭統(tǒng)傳》言蕭統(tǒng)“性愛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館,與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曰:‘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盵5]于是該句傳為佳句。隱者冥合自然的談?wù)摬唤乖娙烁袊@事務(wù)勞促,而產(chǎn)生“聊欲投我簪”的高蹈出塵之念。但像左思這樣有理想、有抱負,對政治敏感的人不會甘心長期隱居,在其《招隱》二詩中雖然“投我簪”(其一)的愿望已經(jīng)通過“經(jīng)始東山廬”實現(xiàn),但他又稱:“惠連非吾屈,首陽非吾仁?!薄墩撜Z·微子》:“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6]柳下惠是春秋時人,曾作過魯國掌刑罰的官吏,三次被罷官而不離去,少連不詳,左思不以為“屈”?!墩撜Z·子貢》載:“子貢問曰:‘伯夷叔齊何人也?子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得仁又何怨。子又曰:‘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盵7]左思與孔子“無可無不可”的觀點相似,不認為伯夷、叔齊不仕周而餓死于首陽山是“仁”。那么左思的“結(jié)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無疑是表面說法,仿佛愿過無官一身輕的隱居生活,而他的“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乃是期待著相招以出的機會。這首與詠贊隱居生活不同,雖然出現(xiàn)隱居,但卻是隱而待招。
陸機有《招隱》詩兩首,《文選》錄其一。該詩直接以尋訪隱士的行動開篇,寫自己的心潮動蕩、躑躅徘徊去尋訪浚谷的幽人。“他以繪畫精工的物象、工麗密致的詞藻展現(xiàn)山林之美?!盵8]隱者幽居寂靜的環(huán)境和沖淡自然的生活(“朝采”十句)使詩人領(lǐng)悟到不必介懷世俗的功名富貴,轉(zhuǎn)而追求淳樸恬淡的“至樂”生活,詩末詩人發(fā)出了“稅駕從所欲”,即拋卻榮華從心所欲的慨嘆。陸機的《招隱》詩與左思《招隱》第一首在精神意趣方面不謀而合,二者都是由尋訪隱士,進而被幽人之居所吸引,轉(zhuǎn)而有企慕相從之愿,立意章法極為相似。如果說這一首尋隱的思慕之情還表現(xiàn)得較為含蓄的話,那么在《昭明文選》未收的另外兩首招隱詩中,詩人則直接用“尋飛通”的“尋”字和“求逸民”的“求”字來表現(xiàn)自己尚隱的意識。漢代《招隱士》中,詩人是站在世俗的立場向山林之士發(fā)出呼喚?!罢小蹦苏羞€、使歸之意,然而到了陸機、左思的《招隱》詩,則是自身被隱者所招,力圖從令人倦怠的塵網(wǎng)中掙脫出來。
到了王康琚《反招隱》詩則直接以“反招隱”為題,詩題中的“招隱”與淮南小山《招隱士》的意思相同,但前置一“反”字,反對世俗之人招隱者歸,而不是像陸機、左思那樣被隱者所招,相反是站在隱者的角度抒發(fā)隱者適意的隱居之樂。也就是在隱居朝野的“朝隱”和隱于山林的“身隱”之外,詩人更提倡一種“心隱”?!耙驗殡[在精神的小宇宙中,因而不必拘于山林之限,故呼喚隱士歸來,這不僅是對漢代的《招隱士》貶抑山林之隱的反動,亦是對太康招隱詩自足于山林的尋隱尚隱的一次反撥?!盵9]詩的開篇就表明兩種隱逸觀念的區(qū)別,詩中以伯夷和老聃兩種不同的隱逸方式進行比照,認為順乎自然、不得迫于性命之情就是所謂的“大隱”,以此來說明隱者生活自有情趣,不可硬招,以致因矯厲性命而違反自然規(guī)律。
《昭明文選》招隱類所收左思、陸機、王康琚的《招隱》詩,數(shù)目雖然不多,卻足以窺見魏晉士人隱逸意識的大致走向和發(fā)展脈絡(luò)。拋開左思、陸機、王康琚的招隱詩不提,三人在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都沒有做到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那種真正的心隱。仕進和隱逸是士人可以選擇的兩條不同的道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儒家思想無疑是對這兩種道路最精當(dāng)?shù)拿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知識分子為之奮斗的共同目標(biāo)和美好愿望,但由于社會環(huán)境等因素,絕大多數(shù)人在官場都沒有一帆風(fēng)順,而是在仕進與隱逸這兩條道路的選擇上徘徊,企羨歸隱卻又不能拋卻世俗名利真正歸隱,這不能不說是仕人在思想與行為上互相矛盾作用的結(jié)果。有些時候,隱逸只是一種等待重新出仕的手段。
左思、陸機、王康琚的招隱詩抒發(fā)的都是“投簪”、“稅駕”、“彈冠去塵?!?、“放神青云外”、“絕跡窮山里”之類的歸隱山林的情致,但他們的隱逸并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生存方式,而表現(xiàn)為一種文本式存在。他們贊美隱士生活的逍遙恬適,精神上企羨隱逸自然淡遠的人格境界,但骨子里仍存功名之念與利祿之想,所以左思、陸機等人并沒有棲隱之跡,他們只是在招隱詩中流露出對老莊思想的心儀見重和對山林隱居生活的欣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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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南 吉林延吉 延邊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133002)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 2009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