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魯迅到張愛玲:文學史的兩端
近十幾年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海內外迅速發(fā)展,將魯迅和張愛玲相提并論似乎早已多見不怪了。但是,從中國文學研究的學科史角度看,這種做法的起源之一應該是20世紀90年代初,那時北京大學的嚴家炎剛完成了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的研究不久,到UCLA客座講學,在中國現代文學選讀的課程中從魯迅講到張愛玲。本來這不過是用“五四”和戰(zhàn)后的兩位作家代表人物來詮釋1949年前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前后兩端,沒想到此后兩位竟相繼演繹成為針鋒相對的兩種意識形態(tài)、歷史觀念、文學理論、性別取向和人生態(tài)度。據此,“從魯迅到張愛玲”不僅僅表述了中國現代文學的課程設計,而且指涉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流變,以及上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文化價值取向的逆轉。其間詭異的學術政治與相關的文化背景令人深思。我這里僅作一些個人觀察。
首先看看“從魯迅到張愛玲”的最早表述??谷諔?zhàn)爭時期曾任汪精衛(wèi)政府宣傳部政務次長兼“汪偽”機關報《中華日報》總主筆的胡蘭成,1944年在上海的《雜志》期刊上發(fā)表《評張愛玲》一文,宣稱:“魯迅之后有她。她是一個偉大的尋求者。”胡蘭成的評語并非完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因為他在40年代險惡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里,獨具慧眼地從張愛玲的作品中看出“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尋求……自由、真實而安穩(wěn)的人生”的途徑,從此鋪墊了“魯迅=政治、斗爭,而張愛玲=人間、安穩(wěn)”的表面二元對立的文學價值觀。鑒于胡蘭成40年代的先知,將“發(fā)現”張愛玲的桂冠授予1961年發(fā)表英文版《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夏志清,在中國文學的學科史上實在很不公允。當然,夏志清可以說是胡蘭成之后另一位獨具慧眼的先知,在學術界為日后的“張學”奠定了基礎,雖然“張學”的真正興起還要等到80年代。數十年后,夏志清在2000年抱病到香港開一個張愛玲的國際研討會,欣然接受“夏公”的榮譽,自稱“十分感動,十分感激”,又不禁問道:“不知怎么地歷史的發(fā)展就站在我這一邊。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夏志清的自我設問應該引起更多的疑問:他說的是什么“歷史”?誰的歷史?他“這一邊”包括了什么人?與他相對(或敵對)的又是哪一邊?歷史發(fā)展如何想象成“站在”某一個人那邊?夏志清真的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嗎?其實,夏志清酷似無知的表白與張愛玲描述白流蘇在小說《傾城之戀》結尾處的“奇跡”十分相似:“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張愛玲承認流蘇“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也曾向胡蘭成表白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從她(張愛玲/白流蘇)的角度,不知怎么地歷史的發(fā)展就站在她(小說家/虛構人物)那邊,于是香港繼上海之后淪陷,在“兵荒馬亂的時代”里成全了“一對平凡的夫妻”(范柳原/白流蘇,胡蘭成/張愛玲)。
深知其中歷史/個人奧妙的柯靈在1984年發(fā)表《遙寄張愛玲》,文中感慨評說,中國現代文學史幾十年,“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當時,柯靈認為“文學史家視而不見”張愛玲雖然“毫不足怪”,卻也不甚妥當,因此他寄希望于歷史和時間:“往深處看,遠處看,歷史是公平的。張愛玲在文學上的功過得失,是客觀存在的,認識不認識,承認不承認,是時間問題。等待不是現代人的性格,但我們如果有信心,就應該有耐性?!笨蚂`應該沒想到,他文章發(fā)表不到五年,柏林墻倒塌,雖然張愛玲隨后仙逝,后冷戰(zhàn)時期卻給了她更大的機會。
有趣的是,不論柯靈與夏志清所講的“歷史”是否屬于同一個概念,后者佯裝不知90年代以來的張愛玲熱是怎么一回事,相反,卻由一位沒有耐性的、網名“小滿”的張迷忍不住為其坦言:“張愛玲以其驚世的天才,義無反顧地以踏實庸俗的姿態(tài)反傳統(tǒng),到頭來成了先知,譏諷了歷史。張愛玲留給我們的,不單單是她一篇篇蒼涼華麗的小說散文,一段段感人至深的文字,更直接挑戰(zhàn)我們的文學觀,迫著我們從硬要文人與國家治亂同生死的封建思想中解放(原諒我用這個詞)出來,還以文化人平淡自然的面目,活得更有個性和尊嚴。”顯然,“小滿”這里的歷史(“國家治亂”)與夏志清的歷史(后冷戰(zhàn)時期)所指完全不同,但前者也許繼承了張愛玲的“先知”,其部分觀點——包括“尊嚴”一詞——確實得到了夏志清2000年的認可:“我認為張愛玲是近幾十年來最有尊嚴的中國人。”
在2000年的香港會議上,劉再復對夏志清捧張愛玲,貶魯迅的一貫偏頗提出異議,認為不但“《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政治標準太顯露了”,幾十年后“可惜夏先生沒有完成……必要的自我關照與自我批評?!炊M一步把魯迅打入‘共產黨走狗行列,……離真理愈來愈遠”?!罢胬怼薄蛘摺白饑馈薄臉藴是也徽?,劉再復自稱不喜歡傳統(tǒng)的“英雄排座次”的文學史寫法,但承認“如果一定要分,我肯定會在魯迅與張愛玲之間選擇,然后把票投給魯迅。這是因為,這兩位文學家,一個把天才貫徹到底,這是魯迅,一個卻未把天才貫徹到底,這是張愛玲。而天才只有具備徹底性,才最具光輝??上В瑥垚哿嵩谘杆侔炎约旱膭?chuàng)作推向高峰之后也迅速地拋棄自身的審美特點,演成一場悲劇。這場悲劇使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過于短暫,從而變成一個夭折的天才”。劉再復認為張的“悲劇”是個人造成的,自然難得有“尊嚴”一說。他由此進一步推論:“魯迅雖然絕望,但他反抗絕望,因此,總的風格表現為感憤;而張愛玲感到絕望卻陷入絕望,因此在風格上表現為蒼涼。魯迅看透人生,但又直面人生,努力與人生肉搏,因此形成男性的悲壯。張愛玲看透人生,卻沒有力量面對人生,結果總是逃避到世俗的細節(jié)里,從而形成特殊的女性語言。”劉最后評判:“任何天才都是有缺陷的,張愛玲的自戀、自虐、事故……我雖然理解,但難以崇奉。如同我不能接受魯迅的某些戾氣一樣,我也不能接受張愛玲的一些俗氣和冷氣?!?/p>
不得不承認,劉再復是坦率的,他強調個人的閱讀經驗和趣味選擇的變化,而不再從“歷史”層面無限拔高一位作家,創(chuàng)造魯迅之后新的神話:“我曾經進入魯迅的神話之中,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好容易才揚棄了魯迅的復仇情結和‘一個也不寬恕的情結,從神話中逃往出來。現在可不能再陷入另一種神話之中?!敝S刺的是,在90年代魯迅神話遠去的過程中,張愛玲神話卻迅速取而代之。尤其在海外,“張學”與“張迷”交叉建構,緊密結合。王德威在《小說中國》一書里提到夏志清之后的知名學者中,就有“張迷如水晶、陳炳良、鄭樹森……”。值得留意的是,最努力造就張愛玲學術神化,捍衛(wèi)其女性聲音的學者中,竟然男性居多。就像李歐梵這樣在80年代以海外魯迅研究著名的學者,在90年代也開始轉向都市現代性,遂將張愛玲定為“上海摩登”的經典象征,而謙虛地自稱是一位“敬陪末座”的
“張迷”。
“現代小說之父”與張派
“祖師奶奶”:學科史的沉浮
的確,十多年來強勢的張愛玲神話促生了許多詭異的歷史觀與文學觀,而張愛玲研究中的種種悖論更是喧囂繁雜,不一而足,這點我已經另文分析。1995年張愛玲去世后,除了一時發(fā)表的悼念文章外,海外的中文文學界似乎有這么一個默契,即“張學”領域至少每五年必須舉辦一次大型國際研討會,然后編撰論文集流傳于世。較早的一個代表是1996年在臺北召開的國際會議,由楊澤編成《閱讀張愛玲:張愛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臺北:麥田出版社,1999),收入文章包括陳思和的《民間和現代都市文化:兼論張愛玲現象》,側面反映了80年代后期大陸“重寫文學史”之后學術空間的迅速拓展。另一個代表是2000年10月在香港嶺南大學召開的會議,由劉紹銘、梁秉均、許子東編輯成論文集《再讀張愛玲》,其中收入溫儒敏的《近二十年來張愛玲在大陸的“接受史”》和王宏志的《張愛玲與中國大陸的現代文學史書寫》,對張愛玲在大陸圖書市場和學術界的接受進行了充分描述。第三個代表是2006年9月在香港浸會大學召開的會議,由林幸謙選編論文集《張愛玲:文學,電影,舞臺》,收入古遠清的《海峽兩岸“看張”的政治性和戲劇化現象》和劉川鄂的《消費主義語境中的張愛玲現象》,進一步揭示了政治與商業(yè)對張愛玲熱的直接影響,其他文章還探索了張愛玲在文學領域之外的成就和影響。
在2000年的香港會議上,鄭樹森認為:“要是沒有夏公在四十多年前對張愛玲的定位,肯定沒有后來創(chuàng)作上的‘張派、研究上的‘張學、讀者群中的‘張迷。”許子東也贊同:“可以說沒有夏志清就沒有今天張愛玲的文學影響。40年過去了,海內外新撰現代文學史數百種,但夏著仍是權威版本?!眴栴}在于,從學科史角度看,夏著的“權威”在英文學界實在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因為在夏志清之后,中國現代小說史或文學史的英文專著項目就一直無人問津。平心而論,作為文學史,夏著的結構既不完整,許多史料也早已過時,雖然作為作家論,他的文本分析還有參考價值。相反,在大陸學界,雖然現代文學史著作“濫觴”,但到底夏著的中文版1979年在香港出版后,至今還能否成為“權威版本”,我以為還有待進一步商榷。其實,早在夏著的英文第一版付梓時,其權威性就受到歐洲漢學家普實克(Jaroslav Prusek)的挑戰(zhàn)。1961年,普實克在學術期刊《通報》上發(fā)表了長篇書評《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基本問題與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全面質疑夏志清的學術偏見。1963年,夏志清在《通報》上發(fā)表長篇回應《論中國現代文學的“科學”研究:答復普實克教授》。普實克指責夏志清花了比魯迅還要長得多的篇幅推崇張愛玲,是有意忽略魯迅和其他“五四”作家;而夏志清反過來又指責普實克不顧文學標準,一味宣傳40年代解放區(qū)根據地的作家。鑒于近來批評界不再重視這個爭論,我們這里不妨重溫二者在科學與政治、歷史語境與文學標準之間的分歧。
普實克批評夏志清的小說史充滿了“教條精神,忽視人的尊嚴”,因為夏不懂“科學的”方法,“無法正確地評價一個時期的文學功能與任務,無法掌握和闡釋文學的歷史作用”。普實克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認為文學應該反映歷史的發(fā)展,符合歷史發(fā)展的文學才有意義。夏志清則反駁說普實克才是教條,因為后者在理論上接受了“共產黨官方”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界定。夏承認自己之所以無法接受“一塌糊涂的作品”,是因為“堅持文學標準”,而不是出于他個人的“政治偏見”。但是,當夏在他的小說史的結論部分明確表示“我的意圖是駁斥,而不是確認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共產黨的觀點”的時候,他在冷戰(zhàn)時期堅守的政治立場是堅定不移的。與普實克的歷史觀不同,夏的方法是用代表“個人”的“文學標準”掩蓋自己的政治意圖:他刻意將“具體的、現實主義的、各具人性的文學表現與抽象的、理想主義的、人物刻板的”描寫相對照,認為前者(非五四傳統(tǒng))才具有文學“品德”(integrity),后者根本就不值一提。從他不能不說相當抽象的“個人”的角度出發(fā),夏認為中國現代文學整體上水平欠佳的原因,是大部分作家“對人類過分的焦慮”(overinsistent concern with mankind)。
夏志清不是一位理論家,無法令人信服地闡釋為什么魯迅式的“感時憂國”的焦慮必然削弱作品的“文學價值”,而張愛玲式的“超然的”(disinterested)個人立場就能保持文學“品德”。從后結構主義的角度看,夏所推崇的“新批評”方法并不如其所言是“科學的”或“超然的”,因為以“文學衛(wèi)道士”(custodianof literature)立場出發(fā)的“新批評家”們在20世紀中期美國學界成就的是另一種學術政治,一種在表面上將文學研究去歷史化(即淡化作家生平),去政治化(即抽空作者意圖)的機構性文學價值調整。鑒于海外(尤其港臺)學界長期對大陸社會主義時期流行的政治批評的反感,我們不難解釋為什么“文學標準”成為夏志清推崇張愛玲的主要手段。但是,新批評的前例提醒我們,不應該忽視所謂文學標準背后的學術政治。
在文學史領域,類似的學術政治還表現在近年來所建構的另類傳統(tǒng)。眾所周知,1950年以后傳統(tǒng)的文學史將魯迅視為中國現代文學“偉大的奠基者”、“現代小說之父”。為了解構這一傳統(tǒng),海外學界便將張愛玲尊稱為“祖師奶奶”,認為她影響了港臺、大陸幾代的“張派”作家,而且輩分似乎比魯迅還高一檔。據稱,“祖師奶奶”是劉紹銘感慨張愛玲在美國不幸遭遇后在80年代所發(fā)明的,雖然這一形象接近民間宗教的圣香朝拜。此后王德威90年代初起在多種場合用這個自認“輕佻”的詞語,以表述他自己的“一點張愛玲式的夢魘”,進而挑戰(zhàn)中國文學史的傳統(tǒng)。王德威精辟地提議: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從魯迅的“吶喊”到張愛玲的“流言”和“私語”,結果“給我們很多的啟示”。這些啟示包括王德威揭示的貫串于張愛玲作品的“三種時代意義”:第一,由文字過渡(或還原?)到影像時代;第二,由男性聲音到女性喧嘩的時代第三,由“大歷史”到“瑣碎歷史”的時代。這些時代意義凝結成一種另類的、被壓抑的現代性,“她的頹廢瑣碎,成了最后與歷史抗頡的‘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一種無可如何的姿態(tài)。正是在這些時代‘過渡的意義里,張愛玲的現代性得以凸顯出來”。
魯迅……張愛玲:文化史的交錯
顯然,王德威的“三種時代意義”表露出不符合解構主義意圖的單向線性文學發(fā)展觀。我認為,當前文學史對我們的挑戰(zhàn)不僅僅在于建構“由A到B”的歷時性發(fā)展
觀,推崇后者B如何“超越”了前者A,而更多在于分析后者B是否早就與前者A共時存在,分析我們?yōu)槭裁磳σ酝矔r的現象熟視無睹,而將前者A的成就輕易地歸于后者B。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第一,“影像時代”在某種意義上早就在晚清的都市文化之中興起,而張愛玲本人在40年代寫小說成名之年也同時用中英文撰寫電影影評,影像與文字并不必要相互排斥;第二,“女性喧嘩”本來就是五四文壇的現代性表現之一,女性作品當年也深受讀者喜好,雖然男性聲音在批評界占壟斷地位;第三,“瑣碎歷史”一直是現代文學史中的商業(yè)主流,從晚清的言情小說到民國的鴛鴦蝴蝶派,張愛玲自己承認受中國通俗小說影響。因此,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王德威所認定的“三種時代意義”并不是張愛玲的獨創(chuàng),更不是她的首創(chuàng)。
王德威描述張愛玲“與歷史抗頡”的形象,提醒我們注意海內外學術界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的思維習慣。應該承認,近年的文學研究建構了許多魯迅/張愛玲的二元對立。劉再復上述的男性悲壯(魯迅)與女性語言(張愛玲)的對比是來自非張迷的一個例子。而來自張迷圈子的有林幸謙:“魯迅和張愛玲,一為男性文學的代表,一為女性文學的代表,都是中國作家的典范人物;代表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兩大重鎮(zhèn)?!笨v觀近年的文學批評,我們不難列舉魯迅與張愛玲相對的一些二元對立的價值:
魯迅——張愛玲
男性——女性
英雄——凡人
斗爭、革命——和諧、戀愛
精神、靈魂——物質、身體
悲壯——蒼涼
批判國民性,解剖自我——參差的對照,模棱兩可
怒氣不爭,哀其不幸——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與王德威不同,我并不認為“從魯迅的吶喊到張愛玲的流言”是對中國現代文學發(fā)展的確切表述,原因不僅僅是魯迅所代表的除了“吶喊”以外,還有“彷徨”,而且在張愛玲之前早就有“女性喧嘩”,一批女作家控訴父權非人性的“隔絕”(馮沅君),宣泄“或人的悲哀”(廬隱),顛覆男性主體(丁玲),強調身體政治(白薇)。魯迅與張愛玲的差別可以是歷時的,也可以是共時的。魯迅既有“吶喊”的一面,也有“彷徨”的一面,并不一貫與時俱進或引領時代潮流。早在1928年,錢杏邨就宣布“魯迅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表現者”,針砭魯迅的“保守性”和“小資產階級的惡習性”,稱他是“一個個人主義的享樂者”,“是革命的旁觀者”,繼而嚴詞宣判,“魯迅的出路只有墳墓,魯迅的眼光僅及于黑暗”。而“個人主義”、“小資產階級”等標簽,不正是后人討論張愛玲所常用的嗎?回到魯迅,即便經典的“吶喊”一詞也可訴諸不同的理解。在英文翻譯中,“吶喊”既可以理解成“在場外助威”(cheering from the sidelines),也可以理解成“武裝行動起來”(call to arms)?!皡群啊币虼丝缭搅藞鰞葓鐾庵忠埃瑫r指涉在場與不在場。這里的雙重不確定性暗示魯迅后來在《野草》中塑造的“影”:“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不愿意去天堂,不愿意去地獄,也不愿意去黃金世界,而選擇“不如彷徨于無地”。
同樣,正因為張愛玲著名的“參差的對照”的美學方法與“不徹底的”人生哲學,與其說她“最后與歷史抗頡”,不如說她無處不在與眾說紛紜的歷史進行“游戲”。游戲歷史的舞臺姿態(tài)使得張愛玲的作品一方面表達了“對語言反映現實之可能性的懷疑,對世事無常的感傷,對蒼涼、毀滅、死亡的悲哀”——這一切讓王將張的“女性”(Ieminine)細節(jié)解讀為后現代語境中“漂浮的能指”(floating signifier)。另一方面,游戲的結果也許是令人驚訝的歷史先知,就如王德威認為《秧歌》(1954)中饑餓婦女的形象預見了一場行將到來的歷史性災難,而張愛玲就這樣用“蒼涼的手勢”指點“中國歷史”這頭怪獸。順便一提,王德威的“怪獸”歷史概念與柯靈“公平的”歷史信念相去甚遠。
游戲歷史,游戲人生:游戲的母題賦予張愛玲的作品以多種閱讀的可能。日據時期,胡蘭成贊賞她攜帶“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冷戰(zhàn)時期,她告別上海,到香港書寫“反共小說”,似乎又從人間走回政治。而70年代起在港臺與海外地區(qū)重新紅火之后,張愛玲終于以“貴族才女”的姿態(tài)重返大陸文壇,“在世紀轉型期的消費主義文化浪潮中又一次‘大熱,成為了小資的文化偶像、消費符號”。這正是夏志清感慨“不知怎么地歷史的發(fā)展就站在我這一邊”的契機:他早年認定張愛玲是個“奇才”,稱她“名列李白、杜甫、吳承恩、曹雪芹之儕,成為一位必讀作家”,目的就是在中國文學史上將張愛玲建構成一個時代的紀念碑。不僅如此,正因為張愛玲的“發(fā)現”,夏志清的小說史也被譽為“開拓性的紀念碑式的著作”。這里,我們不妨回顧張愛玲早在1944年就為后世“張迷”設置的提醒:“一般所說‘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睆垚哿峋瓦@么游戲歷史:即游戲了當年時代紀念碑式的文學,也游戲了時代紀念碑式的文學史撰述傳統(tǒng),更游戲了后世批評家在賦予她“時代意義”的同時賦予自己的觀點“時代意義”。
正因為她文本內外一貫的游戲姿態(tài)和表演母題,張愛玲戲弄——也同時超越了——文學批評領域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思維。套用柏佑明的二元劃分,張愛玲既拒絕書寫針砭現實的“血和淚的文學”去“見證歷史”(witness for history),又抵制文學不能反映現實的“反證歷史”(witness against history)的先鋒文學傾向。(㈣我以為,游戲的機制讓張愛玲自在地游弋于歷史邊緣(alongside history),她并不完全甘心停留于歷史之外(outide history),而不時地雙向進出歷史既定的各類邊界(如政治、文學、性別、國家),在不停往返跨越的同時創(chuàng)造出新的意義,一種反紀念碑式的意義。林幸謙的一句評語頗為中肯:“張愛玲離去后,遺留下她的手勢:跨越了女人與男人、百姓與專家、悲壯與荒涼,乃至完成與啟示?!睙o疑,張的手勢是游戲的手勢,而她的游戲表演,對一味追求張愛玲神化的“張學”專家和張迷們來說,既是一種先設的引誘,也是一種后設的諷刺。難怪周國正在介紹香港浸會大學的研討會及其相關的溫馨懷念活動(包括添加張愛玲滬港風情的晚餐食譜)時提醒大家:“或許張愛玲泉下有知,會以她一貫的帶些蒼涼,帶些冷嘲的態(tài)度,來看我們的自作多情?!?/p>
自作多情的是一廂情愿的張迷們。但是對于不信神話的學者而言,張愛玲的啟示不完全是“反證歷史”,正如魯迅的啟示不僅是“見證歷史”。兩位作家都通過文
字與“歷史”不斷地游戲,也通過文字與讀者跨越時代進行交流。我在本文的標題中用省略號聯(lián)結魯迅與張愛玲,目的之一是質疑“從魯迅到張愛玲”這一表述背后的單向歷時發(fā)展邏輯,尤其是隱含其中的后者超越前者的進化論觀點;目的之二是提醒我們注意二元思維的慣性,不要以為推崇魯迅就必須否定張愛玲,欣賞張愛玲又必須貶低魯迅;目的之三是鼓勵大家像閱讀文學作品那樣細讀學術著作,不僅留心其中觀點的闡述,更要分析觀點形成的語境和機制。作為非線性的表述,“魯迅……張愛玲”告誡我們應該從二元對立以外的角度來重新閱讀魯迅、張愛玲和其他作家,重新思考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展,重新面對中國文學研究的學科史。
2009年4月于美國圣地亞哥;初稿提交北京大學中文系2009年4月主辦的“‘五四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注:
(1)嚴家炎當時覺得很難將張愛玲劃入任何流派,所以將她作為“新感覺派與心理分析小說”的附錄收進《中國現代各流派小說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第2卷。參見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166-175頁。最近符立中也以“新感覺派的最后大師”為題討論張愛玲,見《上海神話:張愛玲與白先勇圖鑒》(臺北:印刻,2009),第107-108頁。
(2)胡蘭成:《評張愛玲》,上?!峨s志》,第22—23期(1944年5月);收入金宏達主編:《回望張愛玲:華麗影沉》(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第27頁。
(5)同上,第28頁。
(4)夏志清:《講評:張愛玲與魯迅及其他》,劉紹銘、梁秉均、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第61-62頁。參見鄭樹森:《夏公與“張學”》,同上,第3頁。
(5)張愛玲《張愛玲全集》(臺北:皇冠出版社,1991),第5卷,第250頁。
(6)同上,第228頁;參見胡-蘭成:《評張愛玲》,第25頁。
(7)陳巧孫編:《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第Vii頁。
(8)同上,第ix頁。
(9)葛濤編選:《網絡張愛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第290頁。
(10)夏志清:《講評》,第62頁。
(11)劉再復:《張愛玲的小說與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梁秉均、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第59頁。
(12)同上,第40頁。
(13)同上,第40頁。
(14)同上,第48-49頁。
(15)同上,第48頁。
(16)之后列舉的陳子善是唯一提到的大陸學者;見王德威:《小說中國》(臺北:麥田,1993),第340頁。
(17)張愛玲研究中女性學者的貢獻,就像女性作家在現代文學史中一樣,全然被邊緣化了。在女性學者中,大陸較早涉及張愛玲的有孟悅、戴錦華1989出版的《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參見新版(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第233-249頁。
(18)引文見林幸謙:《女性主體的祭奠:張愛玲女性主義批評II》(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5頁。參閱Leo Ou-fan Lee,Shanghaf Modern:The Flowering of a New Urban Culture in China.1930-1945(cambridge,Mass.:HarvardUniversity Press,1999),該書的中文版《上海摩登》在大陸出版后暢銷,李歐梵一不小心成了“小資”的代言人。李歐梵研究魯迅的兩本著作,見Leo Ou-fan Lee,ed., Lu Xun and Hjs Legacy fBerkeley:Uni- versif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Leo Ou-fan Lee.Voices from the IronHouse:A Study of Lu Xun(Bloom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7)
(19)參見張英進:《審視中國:從學科史角度觀察中國電影與文學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256-268頁。
(20)部分悼念文章收入金宏達主編:《回望張愛玲:華麗影沉》,第201-287頁。
(21)楊澤編:《閱讀張愛玲:張愛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臺北:麥田出版社,1999),第;321-359頁。
(22)劉紹銘、梁秉均、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第20-31頁,251-295頁。
(25)林幸謙編:《張愛玲:文學,電影,舞臺》(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第204-229頁,267-279頁。
(24)鄭樹森:《夏公與“張學”》,第5頁。
(25)許子東:《“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國際研討會”側記》,劉紹銘、梁秉均、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第576頁。
(26)夏志清著,劉紹銘、李歐梵等人譯:《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1979)。
(27)Jaroslav Prusek,“Basic Problems Of the History 0f Modern Chinese Lit- erature and C.T Hsia.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Toung P&o XLIX,4--5(Leiden,1 961),第557, 361頁。
(28)c.T.Hda,“on the‘SdentifieStud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AReply tO Professor Prusek,”Tuong PaoL,4-5(1 963),第431,434頁。
(29)c.T.Hsia,A History of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withan Appendix On Taiwan by Tsi--ae Hsi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1961),第498頁。正如張愛玲50年代初在香港為美國新聞暑的機構做翻譯工作,夏志清自己也承認他的小說史的研究起源于50年代末,他那時在耶魯大學攻讀博士,作為大衛(wèi)·羅(David Howe)教授的研究助手,為美國政府贊助的項目工作,編寫一套三卷本的《中國:一本區(qū)域手冊》,為美軍官兵的閱讀材料。
(30)C.T.Hsia.“on the ‘ScientificStudy Of Modern ChineseLiterature,”第434頁。
(31)Hsia,A History of ModernChinese Fiction,第499頁。
(32)參見Terry Eagleton,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 fOxford:Basil Blackwell,1983),第194-217頁。
(33)引文見唐找《中國現代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第一卷;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第一卷;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
(54)最早的表述是“祖師爺爺”,見王德威:《張愛玲成了祖師爺爺》,《中國時報》1991年6月1 4日,第31版;1993年修正為“祖師奶奶”,收入王德威:《小說中國》,第337頁。
(55)見劉紹銘:《到底是張愛玲》(香港:三聯(lián),2007),第60-69頁。
(36)王德威:《“祖師奶奶”的功過》,劉紹銘、梁秉均、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第344-347頁。
(57)王德威:《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第64頁。
(58)同上,第64頁。
(59)參見陳平原、夏曉虹編注:《圖像晚清》(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
(40)林幸謙:《張愛玲遺愛:編后記》,林幸謙編:《張愛玲》,第420頁。
(41)錢杏邨:《死去了的阿Q時代》,原載《太陽月刊》1928年3月;收入北京大學等學校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文學運動史料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第46,51,59,63,68,70頁。
(42)Lu Xun,Diary of a Madmanand Other Stories,translated by WilliamA.Lyell f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Press,1 990),第XXI頁。
(43)Ban Wang,The Sublime FigureOf History:Aesthetics and Politics_nTwentieth--Century China(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p.90,97-99。
(44)David Der--wei Wang,TheMonster That is History:History,Violence.and Fictional Writing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Berkeley:Uni-versl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pl 131—137。王德威所說的“災難”,指1 959--1 961年問的饑荒,數千萬人喪生。
(45)劉川鄂:《消費主義語境中的張愛玲現象》,林幸謙編:《張愛玲》,第267頁。
(46)見夏志清為水晶的著作所撰的前言;水晶:《張愛玲的小說藝術》(臺北:大地出版社,2000),第6-7頁。
(47)引言來自王德威為夏志清的小說史英文第三版所寫的序言,見C.T.Hsfa,A His-tory Of ModeChinese Fiction,~hirdedition f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mfy Press,1999),第xxxn”頁。
(48)張愛玲:《流言》,見《張愛玲全集》(臺北:皇冠出版社,1991年),第3卷,第20頁。
(49)參見Yomi Braes%er,Wit--Bess Against History:Literature,Fiim,and Public Discourse ln Twen--tieth-Century China(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50)林幸謙:《張愛玲遺愛》,第428頁。
(51)林幸謙編:《張愛玲》,第15頁。有關活動,參見莊宜文:《封鎖線外:香港(張愛玲逝世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觀察札記》,臺灣《引刻文學生活雜志》第j9期(2006年11月)。
(52)舉一個最近的例子,為了回應夏志清、王德威推崇張愛玲的“矯枉過正”的傾向,高旭東論證“魯迅是大師級的小說家,而張愛玲的視野、格局、選材都極為狹小”,因此“將張愛玲與魯迅相提并論甚至以為前者創(chuàng)作成就超過后者,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偽命題”;見高旭東:《魯迅小說不如張愛玲小說嗎?》,《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2008年第9期,第116-121頁。
責任編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