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相 鄭天龍
摘要:在構建和諧社會的背景下,為了更好的貫徹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以“人本”為特征的人格刑法理論應當成為我國刑法學界關注的重點。這不僅有助于我們消除“重刑主義”的影響,真正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而且對大力推動“以人為本”的和諧社會建設意義重大。人格理論對刑事政策的啟示主要是:在制定刑事政策時我們應當反省社會因素對犯罪的影響;重視刑罰的人道性;實行非犯罪化和刑罰輕緩化;重視犯罪人回歸社會的努力。
關鍵詞:人格刑法;刑事政策;寬嚴相濟;和諧社會
中圖分類號:DF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5X(2009)02-0004-07
作為一項社會治理的重要戰(zhàn)略,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在和諧社會的構建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在我們組織各種社會力量,運用各種手段特別是刑罰手段的時候,“如果不是從犯罪的真實的、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和內在原因上對犯罪進行科學的研究,那么,有目的地利用刑罰——與犯罪作斗爭的武器一充其量不過是一句空話?!币虼?,為了避免發(fā)生偏差,導致打擊犯罪的效果不理想,我們有必要在深入研究犯罪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和內在原因的同時,對犯罪人本身也要給予應有的重視。作為“現(xiàn)代刑法最具靈性、最有人性”的人格刑法理論,應當是我們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重點關注的對象。
一、和諧社會的本質特征與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
對于和諧社會的本質特征,不同的學者可以作出不同的解讀,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和諧社會必須是人道的、公正的社會,是以人為本的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的社會。在和諧的社會里,每個人都應當受到平等的對待,人與人的關系應該是友善與合作的,是一個在各個方面都充滿了人性化的社會。這樣的社會不僅需要單個個體對善的向往與追求,而且需要在一個共同氛圍的社會群體中弘揚和遵守體現(xiàn)合理、公正、公平與人道精神的各類社會生活的規(guī)范、準則等,這樣才能營造融洽的人際關系。同時,和諧社會是一個永遠把人看作主體和目的,強調要尊重人、依靠人、為了人和解放人的社會,即以人為本的社會。
在一個以人為本的和諧社會里,需要貫徹主體性原則。主體性是相對于對象性而言的。后者是過分強調工具理性在文化上的體現(xiàn)。社會的現(xiàn)代化,主要是人的現(xiàn)代化,這就需要法律制度上的人文關懷。若不如此,社會何以和諧,人性何以安寧。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公丕祥先生指出:中國的法制現(xiàn)代化進程,首先必將體現(xiàn)為人的現(xiàn)代化”。與主體性原則相聯(lián)系的是人道、自由、平等、民主等觀念。在社會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相對于工具層面的理性,人文的觀念更多地包含著對人的存在及其意義的關切,它在本質上要求超越對人的工具化、對象化的理解,確認并實現(xiàn)人的內在存在價值。經(jīng)濟增長、技術進步、收入增加以及社會現(xiàn)代化等固然是人類追求的目標,但它們最終仍只屬于工具性范疇,人的發(fā)展和人類福利才是目的。因此,科學的發(fā)展觀必須以人為中心,和諧社會發(fā)展的最高價值標準就是社會正義。人的全面發(fā)展是法治的終極理念。它包涵著法的價值的全部追求,“法的價值很多,眾多的價值目標中,惟有人的全面發(fā)展才是最高的價值”。根據(jù)上述主體性原則的要求,在建立和諧社會的過程中,刑法需要轉變其過于強調懲罰犯罪功能的傾向,提倡以人為本,注重人權保障功能。刑罰不但要實現(xiàn)刑罰的目的,而且必須體現(xiàn)人文關懷,使人文關懷成為判斷刑罰功利目的是否合理與正義的尺度。
所有這些要求反映在刑事政策上,應當堅持“以人為本”的原則,對包括犯罪人在內的一切人予以應有的關注和人道主義關懷,并致力于犯罪人的改過自新,使之成為社會的有用之人。從犯罪學和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和諧社會”應當是一個犯罪率較低且犯罪得到了有效預防與控制的社會。誠如陳興良教授所言:“和諧社會并不是一個沒有矛盾和糾紛的社會,更不是一個沒有犯罪的社會。和諧社會是指在一個社會,矛盾和糾紛能夠得到及時的調解,犯罪能夠得到有效的控制。而法律就是各種社會關系的調節(jié)器,各種社會矛盾的化解器。刑法,則是控制犯罪的一種方式。因此,只有實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才能使輕罪與重罪分別得到妥當?shù)奶幚恚@得刑罰效果的最大化。”“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的正確實施有賴于具有優(yōu)良品質且切實可行的刑法理論的支持。尤其是現(xiàn)代刑事政策的制定和推行離不開刑法,刑事政策的研究也與刑法的研究息息相關。某一刑事政策被確定后,會對刑事立法、司法產(chǎn)生指導作用;同時,刑事立法、司法在體現(xiàn)刑事政策的過程中,反過來影響著刑事政策。我們認為,以關注“人本”為特征的人格刑法學理論與構建和諧社會、倡導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均具有相同的優(yōu)良品質,在我國,倡導架起法律與道德之間的橋梁并促使人們養(yǎng)成良好的人格品質的人格刑法學理論,并大力加以推行,將有利于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的真正落實,以及和諧社會的早日實現(xiàn)。
二、人格刑法理論中的人本主義內涵
在當今世界各國的刑法理論與實踐中,主張將人格因素導人刑事法學領域,用以溝通行為人與行為之問的密切聯(lián)系,從而調解行為刑法與行為人刑法之間的相互沖突,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發(fā)展趨勢。在日本,著名刑法學家大塚仁教授系統(tǒng)地提出了人格刑法學理論;而在意大利,“承認犯罪者人格是一個與犯罪行為并存的現(xiàn)實,強調犯罪者的人格在刑法中的作用,是現(xiàn)代刑法最具靈性、最有人性的部分。因為,只有從犯罪者人格的角度,才能真正理解刑法中規(guī)定犯罪的意義、犯罪的原因、犯罪實質、犯罪的目的,才可能真正地在刑法中將人作為刑法的目的,而不是作為實現(xiàn)某種目的(如一般預防或特殊預防)的手段”。在我國,也有部分學者對刑法中的人格問題給予了高度關注,并提出:“從行為刑法與行為人刑法的缺陷及犯罪學與刑法學的發(fā)展歷程和今后的思潮來看,人格刑法無疑是刑法理論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也是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必然路徑?!蔽覈谭▽W界若要適應潮流,提升自身的理論和實踐品位,應當充分關注目前國外刑法學中的人格理論,挖掘人格刑法理論中的人本主義內涵。
刑法中的人格理論來源于人格主義思想。刑法中人格主義思想的傳承,在刑法新派和舊派中均可以尋到它的蹤跡。刑事人類學派始祖龍勃羅梭提出的“人身危險性”、菲利倡導的“社會責任論”、意大利犯罪學家格拉馬蒂卡發(fā)起的社會防衛(wèi)運動、法國犯罪學家安塞爾主張的新社會防衛(wèi)論、李斯特首倡的“性格責任論”、日本刑法學家牧野英一創(chuàng)立的人格主義思想等便是。而舊派代表人物畢克邁耶也主張應該考慮行為時行為者的人格,后來日本折衷派代表人物團藤重光基于客觀主義的立場,提出了折衷主義的“人格責任論”。大塚仁教授又在此基礎上系統(tǒng)地提出了人格刑法學理論。人格刑法學是對新舊兩派刑法學的一種揚棄,它既拋棄新舊兩派各自的缺陷,又吸收了兩派的合理因素,因而它在各國贏得到了廣泛的關注與支持。所以,我們主張在檢討我國刑法學的同時應吸收其合理內核。
大塚仁教授在對刑法舊派和新派的對立進行了折中調和后,于1990年在《人格刑法學的構想》一文中,明確提出了“人格刑法學”的概念和設想,將行為者人格引入犯罪論和刑罰論。他所構建的人格刑法學,從相對自由的主體的人格出發(fā)把握刑法學中的人,然后對人格責任、人格的行為論、人格刑法學與構成要件論、違法性論、罪數(shù)論、刑罰理論等幾乎近代刑法學的各個方面都作了新的界說。人格刑法學的精義在于既重視客觀行為,也考慮行為背后的行為人的人格,以此二者為核心對整個刑法理論進行重新思考。之后大塚仁從理論上進一步系統(tǒng)地創(chuàng)立了人格刑法理論,將他所構想的“人格的犯罪理論”和“人格的刑罰理論”相結合,稱之為“人格刑法學”。
首先,人格行為論由團藤重光首次創(chuàng)立,其與因果行為論、目的行為論、社會行為論一起并稱為四大行為論。毫無疑問,因果行為論、目的行為論、社會行為論這三大行為論都曾經(jīng)在刑法上產(chǎn)生過重大的影響,并深化了人們對刑法中行為的認識。與此同時,以上三大行為論各有優(yōu)劣的事實①,為人格行為論的產(chǎn)生奠定了基礎。事實上人格行為論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它們各自的缺陷,而發(fā)揮了其所長。日本學者團藤重光、德國學者考夫曼主倡的人格行為論,得到了大塚仁等人的支持。該理論是從人格形成意義上觀察行為而形成的行為理論。該理論主張“行為是作為行為者人格的主體性現(xiàn)實化的活生生的活動,它具有生物學的基礎和社會學的基礎?!袨槭侨烁衽c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中基于行為人的主體性態(tài)度所實施的。”該理論同時具備生物學和社會學基礎的特性使得它擁有很好的涵蓋功能。可以很好地解釋各種類型的犯罪,如故意、過失、作為、不作為,甚至是刑法中體現(xiàn)行為人人格的慣犯都得到了很好的概括。同時它能夠把痙攣、機械的神經(jīng)反射及意識喪失的行為都排除在刑法的視野之外,其區(qū)別功能顯而易見。正是因為人格行為論具備這些優(yōu)良的品質,大塚仁教授才明確支持人格行為論,并以其為基礎建構人格刑法學。他認為,人格行為論與其他行為論不同,作為犯罪基本概念的行為可以充分發(fā)揮劃分界限要素的機能。因為行為中包括了一切可能成為犯罪的行為,同時消除、糾正了其他三大行為論的缺陷。
其次,人格責任論是大塚仁的人格刑法學得以立論的理論基石。人格責任論是在調和古典學派的行為責任論和近代學派的性格責任論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的理論。團藤重光指出:“犯罪行為是行為者人格的現(xiàn)實化以及主體的現(xiàn)實化,而不僅僅是社會危險性的表征而已……,吾人亦認為最重要者系犯罪行為及其背后之潛在的人格體系,其次不能將行為與人格予以分離,而僅論述行為。同時立于背后的人格,一方面受素質及環(huán)境的制約,另一方面形成主體。此潛在的人格體系,乃系全部生活經(jīng)歷之成果,如忽略過去的形成人格之過程,則不能了解行為時之人格,為把握行為時之人格態(tài)度起見,必然地也應了解過去的人格形成。在概念上,行為責任與形成人格責任雖有顯著區(qū)別,然后在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上,兩者可謂存在密不可分的關系?!逼鋵⑷烁褚胴熑握撝?,對行為和行為人起到了很好的溝通作用。該理論對累犯從重處罰、對中止犯減免處罰、罪數(shù)和量刑等方面具有很強的解釋力。因此,大塚仁先生認為“團藤先生的人格責任論是非常出色的。這種理論糾正了梅茨格的品行責任論的缺點,在修正的自由意思論的基礎上,以行為人的主體人格形成為根據(jù)考慮對該行為的人格非難,從而巧妙地調和了古典學派的行為責任論和近代學派的性格責任論。
我們認為,人格行為論和人格責任論的立論是妥當?shù)?,以其為基礎建立的人格刑法學很好的調和了新舊兩派的對立,同時繼承了兩派理論的合理部分,正如我國有的學者所言,“其可以說是一個創(chuàng)造,是現(xiàn)代刑法理論的新發(fā)展。它指明了縮小犯罪圈,收縮刑事法網(wǎng),發(fā)揮刑罰對犯罪人的矯正、改善功能,改革現(xiàn)行刑制的方向。”
同時,我們應當看到人格刑法學還處于構建階段,遠未達到完善的境地,例如,其對犯罪人格的概念和類型還缺乏明確的說明,人格在量刑中雖然受到了關注,但是在定罪中還嫌保守,對人格測量的難題還沒有完全解決。因此,筆者認為,我們今后在借鑒人格刑法學以完善我國刑法學的同時,應當在這些方面加強研究,進而大膽的將人格理論在我國刑法中加以推進與完善,這對提高我國刑法學理論和實踐的品質不僅必要,而且意義重大。
三、人格刑法理論的啟示
人格刑法學之所以頗具魅力并得到多數(shù)學者的贊許,是因為它的理論根基在于人格行為論和人格責任論,這些理論均以人格為基礎,體現(xiàn)了當代人文關懷的精神。其對確立和貫徹我國刑事政策具有以下啟示:
(一)在犯罪原因中,除了關注犯罪人因素外,還要考慮社會和自然方面的原因。
如前所述,人格刑法學的精義在于既重視客觀行為,也考慮行為背后的行為人的人格,以此二者為核心對刑法理論進行重新思考。按照團藤重光的人格行為論,行為一方面具有生物學的基礎,另一方面亦具有社會的基礎。這與刑事人類學派和刑事社會學派的觀點是相通的。菲利在對刑事古典學派的自由意志理論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犯罪原因三元論,他指出,“無論哪種犯罪,從最輕微的到最殘忍的,都不外乎是犯罪者的生理狀態(tài),其所處的自然條件和其出生、生活或工作于其中的社會環(huán)境三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倍钏固匦允教岢龅摹白詈玫纳鐣?,也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特別強調社會因素在犯罪原因中的特殊重要性。事實上,這樣的犯罪觀和刑法觀與我們構建和諧社會,妥善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的精神是一致的。我們不能將犯罪的原因僅僅歸結到罪犯本身,并據(jù)此來懲罰罪犯,不良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和諧也是致罪因素。因此,在追求罪犯的刑事責任時不能僅僅考慮行為責任,要同時考慮社會環(huán)境在人格形成過程中的作用來確定其人格形成責任,這樣才有利于正確、公正的進行定罪量刑,并在行刑中改造好犯罪人的人格,達到罪犯回歸社會的目的。我國刑事政策要實現(xiàn)“寬嚴相濟”的目的,必須在給予犯罪人應有重視的同時,努力改善不良的社會環(huán)境和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否則,一味的將全部罪責歸咎于犯罪人將會產(chǎn)生有失公允的后果。
人格刑法學強調在對待具體的犯罪時,不能僅以犯罪行為來定罪量刑,同時要依據(jù)犯罪行為和犯罪人的不良人格來確定責任的大小,也就是要關注行為人不良人格形成方面環(huán)境的、社會的原因,社會環(huán)境的責任大,那么行為人的責任就小,社會環(huán)境的責任小,行為人的責任就大。據(jù)此來確定責任的大小是以以人為本的思維方式來考慮刑罰,給社會自身一個反思自己在產(chǎn)生犯罪中的過錯的機會,讓社會來承擔自己在引起犯罪方面的責任,而不是全部歸責于行為人,真正實現(xiàn)刑法的公正。所幸的是社會環(huán)境讓人犯罪的事實已經(jīng)引起了社會普遍的關注。據(jù)報道,在北京就發(fā)生了一起典型的社會環(huán)
境讓人犯罪的案例。某女青年從外地來到北京找工作,北京市規(guī)定了某些工作只能由具有北京市戶口的人從事,該女青年是外地人,沒有北京市戶口,為了找到工作,偽造了一個北京市的身份證。這位女青年在工作中積極努力,表現(xiàn)良好。不幸的是在一次檢查身份證的行動中,發(fā)現(xiàn)她的身份證是偽造的,最后法院以偽造居民身份證罪對其判刑。本案中的女青年是不幸的!在受到戶口政策的歧視之后,只能以違法的方式來反抗社會的不公。本案中,社會應該承擔什么責任?社會是否有體制上的責任?我們作為社會的一員是否有過反思?我們的刑法如果絲毫不顧及產(chǎn)生犯罪的社會原因,一味的試圖通過重刑帶來的恐懼來達到抑制犯罪的目的。那么,結果會是適得其反。在正義沒有得到伸張,公正沒有實現(xiàn)的時候,法律將何以服人?公民對法律不信任的時候,法律必將陷入困境。在刑罰執(zhí)行過程中,許多人一直認為,對服刑人員,只有通過嚴刑的改造才能使其洗心革面。事實上,這種不考慮服刑者個體差異的政策,是刑罰不人道的延續(xù),只會使走出高墻后的刑滿釋放人員重新犯罪,使本來可以改造好的人員在犯罪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實際上,實施從重從快的“嚴打”刑事政策,表明我們只看到了犯罪原因在于罪犯個人,而忽略了社會的原因及其所應承擔的責任,從而企圖通過對犯罪人施行嚴刑竣罰來盡快消除犯罪現(xiàn)象。然而,從理論和實踐經(jīng)驗看,這樣做只會加大社會對犯罪反應的成本,最終資源消耗完畢時,將會束手無策或者發(fā)生更多的混亂。
因此,我國刑事政策的實施,對構成犯罪特別是嚴重危害社會的犯罪分子必須嚴格依法辦事,決不能任由其逍遙法外;同時,對于犯罪人具有法定從輕、減輕情節(jié)的,要依法從寬處理;對于具有酌定從寬處罰情節(jié)的,在考慮社會環(huán)境在人格形成過程中的作用狀況后,在確定其人格形成責任時也要依法予以考慮。這樣才能真正做到“寬嚴相濟”。
(二)重視刑罰的人道性
人格刑法學給我們又一啟示是,在刑事立法,定罪、量刑和行刑整個過程中要透過罪犯的人格來充分關注犯罪人本身,只有從犯罪者人格的角度,才能真正理解刑法中規(guī)定犯罪的意義、犯罪的原因、犯罪實質、犯罪的目的,才可能真正地在刑法中將人作為刑法的目的,而不是作為實現(xiàn)某種目的(如一般預防或特殊預防)的手段??档轮鲝?,“人的行為,要把你自己人身中的人性,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在任何時候都同樣看作是目的,永遠不能只看作是手段?!边@一“任何時候”當然包括我們貫徹刑事政策使用刑罰以對付罪犯之時。當我們主張實施“嚴打”刑事政策,對罪犯進行從重從快予以嚴懲之時,我們將罪犯當作了一種手段,不僅顯得不人道,最后的結果也會適得其反,并達不到我們預防犯罪,維護社會和諧穩(wěn)定的目的。因此,我國的刑事政策必須吸收人格刑法理論的合理內核,在關注行為的同時,對實施行為的人也應當高度重視,而且,有必要提倡以人為價值中心的人道主義,這是對人的主體性原則的最高肯定。如果缺乏人道主義的制約,刑法便很容易成為國家權力的專政機器。拋棄了人道主義的刑事法律只能是維護政權的工具,而不是保護人民的憲章。
其實,我國古代刑法歷史中的“恤刑”觀念以及刑罰方式的由酷到寬的趨勢也展示了人道精神,同時表明了人道觀念對社會的進步意義。但是,“并不是作為一種人道主義精神、不是作為一種法治的精髓和原則、不是作為立法的指導思想而存在,所以不能因為存在這些觀念就認為這是一種現(xiàn)實的和符合時代發(fā)展的制度”。在我們建設和諧社會主義社會的今天,就是要將人道主義作為一種法治的精髓和原則與立法的指導思想來看待。我國的刑事政策,只有重視刑罰的謙抑性與人道性,才能體現(xiàn)“寬嚴相濟”的本質。事實已經(jīng)證明,刑罰不是越重越好,輕重適宜才是最重要的,才能有效地控制犯罪。在如今法治社會,任何刑罰的適用都受到人道主義的限制,不得為追求懲治犯罪的效果而采用殘酷的刑罰,這也已經(jīng)成為國際刑事司法的基本準則。
(三)應當重視“非犯罪化”與刑罰輕緩化的貫徹實行
重視“非犯罪化”與刑罰輕緩化會體現(xiàn)當代的人本思想,弘揚和諧精神,能夠有力提升人們思想道德素質,促進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人與生態(tài)之間和諧。從實踐層面看,培育社會的和諧精神,能夠促進社會的整體協(xié)調和協(xié)作,有助于增強人們“文化自覺”意識,有助于提高人們投身社會實踐的自覺性,這對于正確貫徹我國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構建和諧社會具有重大的意義。
非犯罪化(decriminalization)是指將作為犯罪加以處罰的行為不作為犯罪,將其剔除出刑法干預范圍之內,停止對其處罰??梢哉f,非犯罪化是在價值多元化和寬容社會理念的指導下,立足于刑法謙抑主義立場,為糾正過剩的犯罪化傾向而發(fā)起的運動。它不僅是一種現(xiàn)代刑法觀念的實現(xiàn),其對社會的意義體現(xiàn)在世界各國刑法立法、司法實踐中。如果說犯罪化就是運用刑罰懲罰犯罪以喚起、強化國民的規(guī)范意識,那么,“非犯罪化的刑事政策意義則在于糾正基于國家的強烈處罰要求的過剩犯罪化傾向,立足于謙抑主義的立場,設置適當?shù)姆缸??!狈欠缸锘枷朐谖覈?7刑法修訂中得到了部分體現(xiàn),如將反革命罪改為危害國家安全罪的同時,刪除了該類犯罪三分之一的罪名;廢除了流氓罪與投機倒把罪等口袋罪,同時取消了類推制度等等。但是我國在非犯罪化方面的工作仍需要進一步努力。比如刑法中犯罪預備的規(guī)定就不甚合理。一般而言,預備行為的社會危害不大,加之在實踐中很難取證,沒有必要在總則中對所有預備行為都規(guī)定為犯罪。個別危險性較大、危害嚴重的行為可以在分則中單獨加以規(guī)定。其次,安樂死的非犯罪化也應當成為我國目前刑事政策的關注點之一。因為安樂死本質是死亡過程的文明化、科學化,“安樂死”是對于醫(yī)學無法挽救的瀕臨死亡者的死亡過程進行科學調節(jié),以減輕或消除死亡的痛苦,使死亡狀態(tài)安樂化。與其讓精神和肉體經(jīng)歷慘不忍睹的折磨,不如讓病人主動結束生命,選擇有“尊嚴”的死亡,如果醫(yī)生明知絕癥患者不可逆轉地瀕臨死亡,并且處于不堪忍受的極端痛苦之中而熟視無睹,既是對患者本人身體的摧殘,也是對患者家屬與親友精神的折磨。雖然安樂死的非犯罪化可能會帶來一些風險,但是隨著社會的文明進步、科技水平和認識能力的提高,在立法嚴格限制安樂死條件的基礎上我們完全可以將風險降到最低;同時,安樂死合法化對社會有益,這是大家的共識。而我國刑法認為實施安樂死是一種犯罪,這種不分差異“一棒子打死”的做法已不符合社會發(fā)展潮流。因此,我們認為,安樂死的非犯罪化將會更加體現(xiàn)出我國刑法對生命尊嚴的尊重和人性的關懷。這跟和諧社會中的“以人為本”的精神實質是相一致的。再次,窩藏、包庇犯罪中的近親屬之間的窩藏、包庇行為的非犯罪化也應當在我國刑法中加以實現(xiàn)。因為,將近親屬之間的窩藏、包庇行為當成犯罪來加以懲罰,無異于迫使人們舉報親屬,雖實現(xiàn)了一
時之正義,但泯滅了人類最美好的親情,從久遠的示范效應來看,損害了人類自身,所產(chǎn)生的實際效果也并非法律所要達到的目的,顯然得不償失。實際上,不僅我國法制史上存在“親親得相首匿”的制度,在中國法律思想文化的影響下,韓國、日本等國,包括我國港、澳、臺地區(qū)在現(xiàn)行法中都有類似法律規(guī)定。西方法律特別是近代西方法律也與中國傳統(tǒng)法律不謀而合。1994年《法國刑法典》、1976年《德國刑法典》、1975年《意大利刑法典》均規(guī)定,知道近親屬犯罪而不告發(fā)、故意隱匿自己親屬、為親屬作偽證、幫助親屬脫逃,都不能認定有罪。如此局面的出現(xiàn),不能不令國人遺憾與深思。
我國現(xiàn)行刑法整體結構仍然屬于“厲而不嚴”即刑罰嚴酷而法網(wǎng)并不嚴密,刑罰體系呈現(xiàn)出以死刑和剝奪自由刑為中心的重刑結構特征。然而,意大利刑法學家貝卡里亞早就指出:“對人類心靈發(fā)生較大影響的,不是刑罰的強烈性,而是刑罰的延續(xù)性。”列寧也有過這樣的發(fā)人深省的論斷:刑罰的警戒作用決不是看懲罰得嚴厲與否,而是看有沒有人漏網(wǎng),重要的不是嚴懲罪行,而是使所有一切罪案都真相大白。從司法實踐來看,嚴刑峻罰從來就不能夠產(chǎn)生良好的預期效果,一味的偏重偏快的“嚴打”只能制造更多的社會不和諧與不穩(wěn)定的因素。因此,刑罰輕緩化應當是我國刑事法和刑事政策發(fā)展的趨勢和潮流。其實,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唐太宗李世民就認真總結隋朝嚴刑苛法暴政亡國的歷史教訓,提出了“安人寧國”的治國方略。在刑罰制定和適用上,李世民主張“德主刑輔”的法律思想,提出“用法務在寬簡。”《貞觀政要·仁義》中記載,李世民曾說:“古來帝王以仁義為治者,國祚延長,任法御人者,雖救弊于一時,敗亡亦促”,“為國之道,必須撫之以仁義,示之以威信,因人之心,去其苛刻,不作異端,自然安靜”。他總結歷史教訓,認為單純依靠嚴酷的刑罰,不能從長遠和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有以德治國,恤刑慎殺,德法兼用,使老百姓知廉恥,守法紀,國家才能長治久安。這種輕刑化思想在我們國家歷史曾經(jīng)產(chǎn)生了良好的社會效果。這種以人為本、關心民生的做法無疑為我們確立良好的刑事政策與建構和諧社會提供了很好的范例。而隨著人類社會法治文明的發(fā)展、人權意識的不斷提高,刑罰設置與適用上的輕緩化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許多國家刑事立法的基本指導思想和現(xiàn)代文明的必然趨勢。
目前,我國刑法很多方面均體現(xiàn)了刑罰的寬和輕緩傾向,但是從整體上看仍是一部重刑主義色彩較濃厚的刑法。例如,世界超過三分之二的國家和地區(qū)已經(jīng)明確規(guī)定或實際上不再適用死刑,但是我國目前仍保留死刑制度,而且掛有死刑的罪名數(shù)量居世界前列,刑法條文中有關犯罪的法定刑大多數(shù)帶有無期徒刑的規(guī)定。因此,立法上我們應當大幅削減死刑,在自由刑上直接降低主刑的刑期幅度,并增設罰金刑,尤其是針對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犯罪和財產(chǎn)犯罪,罰金刑應當充分發(fā)揮財產(chǎn)刑對此類犯罪的防治功效,并體現(xiàn)出刑罰的輕緩化和經(jīng)濟原則。
刑罰輕緩化的實現(xiàn),除了立法上的相應制度性調整之外,其實現(xiàn)主要依賴于司法實踐中執(zhí)法者對其精神的準確理解和正確適用。其實,很多時候不是我們沒有好的刑事制度和政策,而是我們在實踐中并沒有準確的理解和切實的執(zhí)行。目前我國的司法實踐中,應當在經(jīng)濟犯罪領域和其他非暴力、非人身傷害犯罪領域不適用死刑。短期自由刑可以適用緩刑或者適用罰金刑加以替代,從而達到避免短期自由刑固有弊端的目的。
(四)重視犯罪人回歸社會的努力
人格刑法理論表明犯罪人的犯罪過程也就是其犯罪人格形成的過程,其中不良的社會環(huán)境只是外在的促進因素,犯罪行為最終要通過罪犯這一內部原因來得以實現(xiàn)。為了減少犯罪現(xiàn)象特別是累犯、慣犯現(xiàn)象的發(fā)生,好的刑事政策應當積極關注犯罪人的人格改造,重視其回歸社會的努力,因為行刑的失敗會導致我們之前對付犯罪所做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人格刑法理論認為,對罪犯進行定罪量刑后,對行刑階段行為人的行為除受到報應觀念的影響而加以適當考慮外,行為人本身的情況應當成為我們更加關注的對象。因為行刑不僅僅要在行為人身上實現(xiàn)的報應的觀念、體現(xiàn)法律公正,更重要的是這一階段如何矯正犯罪人的人格,其矯正情況如何將直接決定到行為人日后是否再次危害社會的問題。罪犯釋放時如果人格得不到適當?shù)某C正,那么其回歸社會后會因難以適應正常社會生活而終究還會危害他人而影響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美國影片《肖恩克的救贖》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又發(fā)人深省的情節(jié):一位服刑五十年時獲準假釋的犯人老布,在其得知自己將被假釋的當天卻故意襲擊獄友,希望以此獲罪能夠留在監(jiān)獄度過余生。可見老布這一罪犯被監(jiān)獄打上了“制度化”的烙印,造就病態(tài)人格,也為自己貼上了“永久犯人”的標簽。
重視行刑社會化的刑事政策的制訂與執(zhí)行,這將有助于避免罪犯在監(jiān)獄中的惡性交叉感染,經(jīng)過犯罪人格的適當糾正后最終重塑罪犯的正常人格,從而保持人性的和諧。行刑社會化是基于刑罰人道化的思想,人道化的思想是要求將人的權利和尊嚴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以人格矯正為前提、罪犯復歸社會為目標的行刑社會化,集中體現(xiàn)著行刑的人道價值,可以說是行刑人道化的深層展開和必然歸宿。其直接好處就是節(jié)省監(jiān)禁犯罪人的成本,有利于提高行刑的效果,有效地改造犯罪人,有助于罪犯順利回歸社會,從而降低犯罪率,同時,可以改變社會對犯罪人的態(tài)度,彌補社會公眾與罪犯之間業(yè)已出現(xiàn)的裂痕。因此,我們必須在行刑中對行為人進行矯正治療,使其人格恢復到社會正常人的狀態(tài)。行刑社會化是行刑制度改革的方向,應側重于從降低罪犯危險人格方面著手。這是人格刑法學給我們的又一啟示。
四、結語
如何認識理解和處理刑法學、刑事政策與和諧社會三者之間的關系直接影響到和諧社會的建設和發(fā)展,及公民合法權益的保障。經(jīng)驗教訓表明,好的刑事政策并不必然產(chǎn)生治理犯罪的良好效果,而倡導和實施具有優(yōu)良品質的刑法理論才是關鍵之所在。刑事政策是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的靈魂,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對于我國目前的刑事法治建設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但是如果沒有人格理論的支撐,再好的刑事政策最終會顯得泛泛而談,而成為空喊的口號而已。因此,吸收人格刑法學的精髓并真正落實到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中去,將是我們建設和諧社會不可或缺的關鍵。
從人格的視角來反思我國的重刑主義,可以促進刑事政策的合理化,提高司法效率,節(jié)省司法資源;促進刑罰個別化,實現(xiàn)個體的實質公正;可以使刑罰的懲治和矯治功能有機結合,從而實現(xiàn)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相統(tǒng)一的刑罰目的。
參考文獻:
[1][德]弗蘭茨·馮·李斯特,德國刑法教科書[M],徐久生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
[2]陳忠林,意大利刑法綱要[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3]公丕祥,法理學[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
[4]卓澤淵,法的價值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5]陳興良,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6]張文、劉艷紅,犯罪人理論的反思與構建——以犯罪人格為主線之思考[J],中外法學,2000(4):85-96。
[7][日]大冢仁,人格刑法學的構想,(上)[J],張凌譯,政法論壇,2004(2):39-49。
[8][日]大冢仁,刑法概說(總論)[M],馮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9]馬克昌主編,西方刑法學說史略[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
[10]張文、劉艷紅等,人格刑法導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11][意]菲利,實證派犯罪學[M],郭建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87。
[12][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M],苗力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13]孫萬懷,刑事法治的人道主義路徑[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14][日]大谷實,刑事政策學[M],黎宏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
[15]梁根林,刑事法網(wǎng):擴張與限縮[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16][意]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
(責任編輯:余樹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