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借宿記

江澤涵

我奉了師命來南山采藥,哪料雪神急駕,將我困在了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十來戶人家分布得很散,有線電視也沒接進(jìn)。這戶農(nóng)家的主人是對叫老季和萬姑的老夫婦,他們見天將黑,就主動留我過夜。

我喝下兩口熱湯,緩緩運起丹田氣,頓覺熱了不少。老季在廚房忙,萬姑邊哼小曲邊拆舊衣裳。我看得出,她是在做嬰兒服,搭訕道:“婆婆,您這是在給孫子還是玄孫做衣裳呢?”

萬姑枯黑的臉一下子泛起了紅暈。忽然走進(jìn)一位老大媽,端碗粥,笑盈盈地說:“您在忙呢?我正熬肉粥,給您送了一碗?！?/p>

“你真有心,可這多不好意思!”

“啥話,你不喝啊,”老大媽說著,伸手摸了一把萬姑的肚子,“你肚里的娃也要喝。”

我的脊梁仿佛被一把尖刀子頂著,立地成佛一般,一動不動。我讀過不少醫(yī)學(xué)典籍,從未聽說過七十多的老太還能懷孕。這時,一只瘸腿的小狗一拐一拐地跑進(jìn)來打斷了我的沉思。

“喲,你有客人。”可能光線太暗,老大媽剛才沒注意到我,“那我先回了?！?/p>

我抱起小狗一瞧,不禁心生悲涼:“腿怎么斷了?真可憐?！?/p>

“被人打斷的?！崩霞咀叱鰜?。

“已經(jīng)有十多天了吧,可這么可愛的小狗,打它到底為了什么呢?”只見萬姑已然眼淚婆娑,我便不再多問。讓老季幫忙,給小狗接好了骨。他們抱起狗笑逐顏開,連口夸我醫(yī)術(shù)好。

雖然晚餐盡是些土菜,但他們總把最好的往我碗里夾,又一直問我的情況。我只說我在登岱寺長老那里學(xué)醫(yī)。他們也驕傲地向我說了他們的子女,有當(dāng)官的,有賺大錢的。我又一遍環(huán)視這茅屋,啞然失聲。

忽然萬姑“哼喲”一聲,“我胎動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肚子上劃圈。

我輕輕在她的肚子上按了兩下,確實有點微凸,也感到有股明顯的氣流在腹內(nèi)流動,急忙為她號脈?？扇种妇顾坪踅┯舶愕恼丛谌f姑的腕子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婆婆,近來有月經(jīng)嗎?”一般有月經(jīng)才會懷孕。

“月經(jīng)?有,有啊,我都來了好幾回呢!”萬姑直盯著我的眼睛。

我只說沒什么大礙,但是我似乎有點明白她為什么說自己懷孕了。

白雪、翠竹、明月,構(gòu)成山間美景。在院外,我望見隔壁住的就是那位送粥的老大媽。好奇心復(fù)燃。

老大媽告訴我,十多天前,老季的四女兒一家子來帶了一條叫“波波”的法國短腳狗,是他們的寵物,餐餐吃肉,可寶貝著呢。后來不知咋的,老季家的狗咬了“波波”一口,又是打滾又是叫。他外孫一棒將老季的狗的腿骨給打斷了,說“波波”是他們家的一份子,誰也不能欺負(fù)它。萬姑才說了他一句,他就耍脾氣下山了。女兒女婿抱起“波波”,告別二老,轉(zhuǎn)身追去了。女兒女婿不知道,那狗是二老兩年前從親戚那兒抱來玩的,也是老人的心上肉呀!

我還得知,若過路人有敢將萬姑懷孕一事當(dāng)笑料談資的,必被他們夫婦罵個半死。自兒女們出道后,老夫婦似乎再沒遇到過什么開心事,尤其是過年。大兒子定居美國,回來一趟很不方便;老五長年在海南工作,回到深山里就凍得直哆嗦。又有幾個帶著孩子們?nèi)鴥?nèi)外到處旅游,剩下的幾個都開著車來,吃頓午飯就回去了。他們早已不習(xí)慣草屋門板床了,也吃不了青菜蘿卜了。

夜間,我依稀聽見:“你剛才干嗎騙他?”

“我怕他不信,沒月經(jīng)就懷孕也是有那么丁點可能的吧。我應(yīng)該是懷孕了,不會弄錯吧?”

“你生過七個孩子,經(jīng)驗比婦產(chǎn)科專家還豐富,鐵定不會錯,再說我們連紅雞蛋都分好了。我相信我們又要當(dāng)爸爸媽媽嘍!以后的日子里,又有的忙了。”

我明白了,他們確實是弄錯了。所謂“胎動”,肚子胖了,只是“小腸氣”罷了。我原想說明并開劑藥,但覺這更是心病——一種渴求和呼喚。那夜,我輾轉(zhuǎn)難眠。

翌日早餐后,我的腦子靈光一閃:“你們的孩子知道萬姑婆婆懷孕了嗎?”“還不知道呢,電話沒有,識字的也沒有?！蹦亲匀幻皂樣晌掖鷮憰帕?。

老季從墊背下取出一疊紙,上面記著他們的地址和電話,我記下最近的是二女兒的地址和電話。我把信的內(nèi)容給他們念了一下,答應(yīng)幫他們寄出。

我怕師傅擔(dān)心,見雪已停,就匆匆告辭了。

回到登岱寺,我立刻操筆另寫一封書信——

季女士:

為何令堂七十高齡,卻直道自己懷孕?請速帶她去醫(yī)院檢查,尤其是要聆聽心理醫(yī)生的真言。

無名者 字

我趕到山下,把兩封信一并寄出。但愿二老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