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薇

勞倫斯小說中人與自然關系的描述是建立在他的宇宙一體論基礎上的。首先，他認為，宇宙是一個永恒運動的統(tǒng)一體。宇宙間萬事萬物都有著活生生的切不斷的聯(lián)系。其次，宇宙的生死法則不可阻擋地、安靜地運行和實施著。人類的生死、花兒的繁茂和凋謝都在靜悄悄不可逆轉地進行著。最后，在永恒運動著的宇宙統(tǒng)一體中，有一個神秘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樂此不疲地進行著創(chuàng)造和毀滅。

一、生機勃勃的自然

勞倫斯甫出伊始便因?qū)Υ笞匀坏膬?yōu)美描寫而受到稱贊。在他的筆下，自然界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山巒田野、峽谷湖泊，不僅極富詩情畫意，而且洋溢著豐沛的生命力。且看下面這兩段描寫：

高高的樹林里暖融融的，沿著騎馬遭，勿忘我草長的沒膝高，向遠處伸展，閃著微光像穿過夜空的銀河。風信子要不因為深紅色果實而沉甸甸地墜下，要不就是蒼白地直立在那兒，像未成熟的紫色燕麥，一群蜜蜂蜂擁而至，在紫色的花朵間放肆地四下翻飛。

暖洋洋的叢林里，繁花似錦。繁茂的草叢，綠油油的花葉、草葉、和樹葉的清香與各種花香或濃或淡在空氣中融合。愛熱鬧的蝴蝶成雙成對在樹枝、花叢間翩翩起舞，飛來飛去?；ㄏ惆亚趧诘拿鄯湟惨T來了，他們鬧哄哄的，嗡嗡直叫。使這原本夠鬧的場面更鬧了。

勞倫斯用白描手法把盛夏時節(jié)，樹林里各種生命的騷動和其旺盛的生命力描繪得淋漓盡致。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大自然的生命也就在這花草樹葉間，在蜂蝶翅膀上振顫了。

在這如畫般宜人的鄉(xiāng)村風景中，主人公們的種種活動，無論割麥、堆垛、曬場，還是嬉戲、舞蹈、游泳，都無不充滿了活潑的生命力。

下午暖氣洋洋、金光燦燦。麥捆變得更輕了：它們隨隨便便地相依相靠，像是彼此在低聲細語。腳一踩在長而結實的麥茬上就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破裂聲。麥草散發(fā)出縷縷香甜的氣味。當把一捆捆可憐巴巴、曬得發(fā)白的麥捆舉過樹籬時，就會露出一片晃動的野山莓。遲熟的山莓隨時都可能掉下地；在潮濕的草中還可以發(fā)現(xiàn)水靈靈的黑莓。

在勞倫斯的眼里，這些本無生命的麥捆也像人類一樣相依相偎，竊竊私語。金燦燦的太陽照著遲熟的山莓、亂蓬蓬的指項花、水靈靈的黑莓，生命的活力在它們之間流溢。因了勞倫斯的描寫，這些不被人重視的生物也忽然一下給人以生命感，讓人覺得暖洋洋的氛圍不只是陽光的緣故。還有它們散發(fā)出來的生命活力。

然而，最能體現(xiàn)大自然生命力的莫過于人類自身?！栋卓兹浮分械哪兄魅斯珕讨尉褪且粋€極富生命力的青年男子。他粗獷健美，生氣勃勃。無論在田野里勞動還是在樹林間嬉戲，都沉浸在運動的快感和與自然融合的愉悅之中。他有力地向前揮動一下手臂，然后向后一拉，一行行麥子就倒下了。他看著周圍一堆堆割下的麥子，擦了一把汗，露出了笑容，白玉般的牙齒映著古銅色的肌膚透出某種異乎尋常的吸引力。這里，勞倫斯把純真的個性的魅力看成勃勃生命力的體現(xiàn)，是人類生命本能的釋放，是人類與自然溝通的方式之一的話。它回應了自然界中神秘力量對生命本能的召喚。

二、神秘力量的召喚

勞倫斯認為，在宇宙中存在著一種神秘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這種力量無時無刻不在流溢著、創(chuàng)造著，它以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存在于自然界的萬事萬物之中。它創(chuàng)造了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靠直覺感受到它的流溢和召喚，并從它的流溢中獲得了生命和活力；如果拒絕它的召喚就是在拒絕生命，選擇死亡。以下是將要分析的片段：

她開始意識到心里有什么東西。她用力振作起來，弄清楚是什么東西潛入她的意識中。長的高高的百合花在月光下不斷搖曳起舞，空氣中洋溢著它們的花香，仿佛有精靈在幕后指揮。莫瑞爾太太略微驚恐地喘著氣。她伸手去撫摸那朵白花的花瓣，不禁又顫抖不已?；ǘ浞路鹪谠鹿庀律鞈醒Ｋ咽种干斓狡渲幸黄咨幕ò昀?，在月光下她辨不清楚手指上沾著的金黃色花粉，她彎下腰細看那花蕊上的花粉，它們顯得黑黝黝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那香味幾乎使她暈眩。

月光皎潔，大朵大朵的百合花輕輕搖曳，閃爍著白色的光芒，花香在空氣中肆虐地蕩漾。莫瑞爾太太莫名其妙地一陣心慌意亂，驚恐地顫抖。這神奇的夜色所制造的某種莫名的氛圍籠罩了莫瑞爾太太和她腹中的胎兒。胎兒這原本她的愁怨，此時反倒是她振作起來的力量。一種神秘的、不可思議又無法言說的力量使她自身和胎兒，使得百合花、群山、房子等一切事物一并消融，消融在莫名的力量中。這種力量就是神秘而永恒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在黑暗中。莫瑞爾太太感受到了這種向她猛推過來的強大生命力，這力量喚醒了她自身內(nèi)的充沛生命力，她很快便融匯在周圍巨大的生命力場中。

就是這種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的力量觸發(fā)和喚醒了康妮的生命和活力?？的菀婚_始就覺得自己生活在一群幽靈中間，她孤獨、空虛、生命日漸枯萎，如一朵即將凋謝的花兒。一個陽光充足、迷人的午后，康妮信步來到樹林里的雞舍旁。灰褐色的剛孵出的小雞歡快地叫著，聚到母雞身旁。康妮被這些充滿無限生機的小生命給迷住了。她激動地叫道：“生命!生命!煥發(fā)生機，無所畏懼的生命!”康妮對自己的母性突然產(chǎn)生了極度的絕望。獵場看守人輕輕地把一只小雞從母雞的身上拿下來，放在她手掌上，它纖小的雙腿將顫栗的生命感傳到她的手心。這時，突然有一滴眼淚落在她的手腕上。

生命本能被壓抑的康妮被母雞護衛(wèi)小雞時自然而強烈的母性熱情觸動了?！凹儩嵉模W光的，無所畏懼的新生命”喚醒了她的被壓抑的對生活的渴望。與此同時，對自己的失望感——她的生命里沒有激情，她同任何人，任何東西之間都沒有一種溫暖而實在的聯(lián)系一又重重地向內(nèi)心襲來。正是這些母雞護仔，雞仔啄食的本能打擊了彼時像行尸走肉般活著的康妮。她的生命意識覺醒了，她要拯救自己的生命。有了她對生命本能的自覺追求，才有了康妮從僵死生命中的復活。

三、直覺的復歸

勞倫斯認為，現(xiàn)在的我們被一些抽象的東西，諸如觀念、概念、實在、自我糾纏著。我們活生生的肉身被中產(chǎn)階級稱為文明的抽象之布裹得嚴嚴實實。最終的結果是個體的、活生生的、自由的人慢慢變成了社會生物。當一個人還是人，還沒有墮落為社會個體，他會純潔地感到與這巨大的宇宙連續(xù)體的同一，他既沒有分裂，也不孤獨。什么也無法把他從這活生生的宇宙連續(xù)體中分開?！翱墒侨绻耸チ怂募儩嵭砸簧衩囟煺娴淖孕?，如他把外界客觀現(xiàn)實看得過重并失去自身天性的純潔驕傲，他就會迷上客觀或物質(zhì)的保證。他要讓自己或任何人都有信心。這種沖動來自恐懼。一旦人失去他與活生生世界的天真共有狀態(tài)，他就會陷入恐懼狀態(tài)中，這時能讓他自信的只能是物質(zhì)和財富?！?/p>

杰拉爾德就是這一社會生物最完美的范本。當他駕車慢慢馳過貝爾多甫鎮(zhèn)的熙熙攘攘的集市時，他形成了這樣一種想法：“人類純粹是工具。個人的痛苦和感情微不足道，那些只不過是一些條件，正如天氣一樣。唯有人的工具性才是重要的?！苯芾瓲柕乱岳淇岬囊庵驹O置了一臺表達他的意志，體現(xiàn)他的力量的，完美無缺的龐大機器。他所控制的部件們“俯首帖耳，安然地順從著這一切。隨著

他們越來越被機械所操縱，他們的生活從此失去了歡樂，希望也幾乎泯滅?！痹趧趥愃箍磥恚F(xiàn)代理性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分割成兩部分：無中生有、虛無縹緲的精神和真實存在、可觸可摸的肉體。由于過分強調(diào)精神導致現(xiàn)代人心理畸形和孤獨異化，所以，現(xiàn)在我們需要再一次播撒野性的種子。我們須得培養(yǎng)我們的感情和直覺。聽一聽“我們黑色血管中森林深處的吼叫，聽聽那里的聲音”。

所以，勞倫斯認為，現(xiàn)代文明由于過分強調(diào)理性，對生命作道德和倫理的評價，視生命本能為罪惡，不僅造成人類普遍的罪惡感和自我壓抑，而且造成了目前滿眼死灰的生活和“直覺官能萎縮癥”?，F(xiàn)在的人類面臨的是無望的未來，所擁有的是僵死的生命。人類如果想重獲勃勃生機，只能重返自然，靠直覺，再續(xù)被現(xiàn)代理性所切斷的與自然的聯(lián)系，從自然中汲取神秘的生命力量。

四、融入自然

在勞倫斯眼里，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和物質(zhì)主義扼殺了人與自然的聯(lián)系，破壞了人的完整性。失去生命源泉的人類只有重新融入自然，傾聽自然，與自然親密地交流，才能恢復活力，重獲生命，免于未來滅亡的厄運。在伯金身上就具體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伯金不僅看到了人類的死亡而且對人類的再生滿懷希望。他想通過調(diào)整人與自然的關系來拯救人類。在一次無聊得使人窒息的聚會中，伯金忍受不了一個女人機械般的意志和僵死的控制欲望。因自然生命和機械情欲無法流溢與溝通，他們起了沖突，伯金挨了一下，他走出房間：

……在這遍地濕漉漉的山坡上他是愉悅的。山坡上遍布著叢生的灌木和花朵。他要用手撫摸它們，并讓這種感覺浸透全身……

不過它們也太柔軟了。他又穿過平平的青草來到一叢小樅樹前。樹還沒有人高。柔韌銳利的松枝刺著他，他不顧疼痛緊貼著它們，細小冰涼的水珠滴灑在腹部，一束束柔軟尖利的松針戳著腰間。一枝薊花也在刺激著他，不過還可以忍得住，因為他的動作是非常小心、輕柔美妙的。躺下，在膠粘涼爽的新生的風信子花上滾動；躺下，用肚皮下壓著、脊背上蓋著一把把細細的青草，它們?nèi)彳浀孟袷且唤z呼吸，比起任何女人的撫摸來，要更為溫柔、美好。再讓活樅樹枝的黑暗色針葉刺傷自己的右腿；然后感覺到榛樹的枝在肩膀上慢慢抽打、叮刺……他多么幸運啊，有這樣可愛、微妙和敏感的草地在等候著他，就像他也在等候它們一樣。他有多么美妙和幸福啊!

多美妙呀，人體觸到綠葉、報春花和樹叢時的涼絲絲的感覺。那鮮艷的花朵，可愛的樹葉，讓他感到?jīng)鏊蜐M意；它們浸入了他的血液里，和他融為一個整體。他感到無比充實，歡快異?！，F(xiàn)在，他并不孤獨，他有屬于自己的世界。這些可愛、美妙和敏感的草木同一個活生生的他就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他們之間和諧而溫馨的生命的流溢，使他有了歸宿感。他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就在大自然中。在那里，他自由了。他滿意于這個新創(chuàng)造的他自己的瘋狂的世界，它是那樣新鮮、精致，令人寬慰。對古老的道德標準、對現(xiàn)代文明、對被瘋狂理性扼殺的人類，他已經(jīng)厭倦了。眼下，他愛的是輕柔嬌嫩的草木，它們?nèi)绱藳鏊烂?。他要從古老的憂傷中逃脫出來，丟棄陳腐的觀念，在這種新狀態(tài)中獲得新生。

當伯金明白并確立了自己與自然的關系之后，他就快活起來，不再心事重重，滿腹憂慮。即使孤身獨處，只要看到或觸到這些花草樹木，就覺得無比幸福，心地坦然，他自由了，終于擺脫了與可憎人類的虛假的聯(lián)系。當他在與人類交往中受挫時，他就會靜靜地與自然交流，讓自然的生命流溢，撫平情感的創(chuàng)傷，充實自己的生命，

所以，勞倫斯認為要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就要擺脫現(xiàn)代文明的枷鎖。不僅憑理智與精神而且憑本能和直覺去感悟這個世界和宇宙。人類要繼續(xù)生存下去，首先要恢復人類的直覺和野性，要堅持血性與理性、靈與肉的和諧統(tǒng)一。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感受到自然界的萬事萬物，才能再次取得與自然和宇宙的聯(lián)系，才能再次從自然和宇宙中感受到生命的流溢和撞擊，才能從與自然和宇宙的融合中獲得神奇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所以，任何時候都不要割裂我們與自然的最真實的聯(lián)系，不要破壞我們的生命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