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芷涯 陳 靜
口述:王芷涯 采訪、整理:陳 靜
【采訪前記】
王芷涯,1945年2月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化學系,同年2月5日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上海解放后,先后任中共上海靜常區(qū)(后改為靜安區(qū))委委員,靜安區(qū)委宣傳部副部長,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宣傳處秘書。1953年7月至1970年在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生化所工作,任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生化所黨支部書記、上海分院秘書長。
1953年初,中科院上海辦事處根據(jù)國務院的指示,按照周恩來總理的提議,決定抽調(diào)各黨政崗位上的、具有大學專業(yè)知識的黨員干部到中國科學院工作,稱之為“技術干部歸隊”。中科院上海辦事處根據(jù)我的學歷及工作經(jīng)歷,把我作為一名技術歸隊干部調(diào)到中科院上海生理生化所工作,擔任所務秘書。并要求在各研究所逐步建立黨組織,加強各所的黨政領導工作。
到海外“挖”人才,奠定現(xiàn)代生化研究基礎
1953年7月我正式到生理生化所工作。我到科學院沒有從事自己所學的專業(yè),是去做黨的工作,也就是怎么去認識這些愛國的知識分子,怎么愛護和使用他們,幫他們創(chuàng)造科研條件,讓他們在科學研究方面為祖國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首先面臨的是如何適應科學院的科研環(huán)境及融入這些知識分子中間的問題。我到該所時,該所已有歸國留學生王應睞、馮德培、沈昭文、曹天欽、鄒承魯?shù)?。他們研究的項目及業(yè)務情況的交流在他們看來是基本常識,然而對我這個化學系畢業(yè)的大學生來講覺得高深莫測,很難聽懂,甚至有一種恐慌心理。當時黨組織要求我們在政治思想上要主動關心幫助科學技術人員,業(yè)務上要虛心向他們學習、尊重他們的職權和意見,并真誠地為他們服務。我了解到他們當中有些是解放后在祖國的召喚下,不顧艱難險阻,毅然放棄在國外的優(yōu)越條件,回到祖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報效國家,如曹天欽、鄒承魯?shù)?從心底里也非常佩服和尊敬他們。那幾年中,我結識了許多留學生,一面向他們學習,一面為他們服務。我與他們相處融洽,直到現(xiàn)在偶爾相見,仍感到十分親切。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對科學事業(yè)的重視,大大激發(fā)了早期歸國科學技術人員振興祖國報效祖國的激情。從海外留學歸來的王應睞(英國劍橋大學畢業(yè),1941年獲博士學位。抗戰(zhàn)結束后回國)就感到,自己在國外所學的專業(yè)可以為發(fā)展祖國生化事業(yè)作貢獻,并深知搞科研最重要的是學術帶頭人。而在解放初,生理生化所的生化部分只有一個研究小組,僅有7人,只是在酶學方面進行一些零星的研究。要想加快科研發(fā)展,跟上世界步伐,早出科研成果,需要引進一批在國外有成就的留學生到科學院來加強科學研究工作,以他們?yōu)楣歉?逐步培養(yǎng)一支我國自己的生物化學專業(yè)隊伍。1951年至1952年,王應睞已從海外“挖”來了幾位優(yōu)秀科研人才,如劍橋大學博士、酶學專家鄒承魯,劍橋大學博士、蛋白質(zhì)專家曹天欽。
我到生理生化所后,得知王應睞的想法,就請他出面寫信爭取在國外的留學生回國。王應睞做爭取工作有個原則,就是請回的人一定要在業(yè)務上是很拔尖的,專業(yè)對口,能出成果。在我們和王應睞的積極爭取下,1954年請回了劍橋大學博士、維生素專家張友端,1955年請回了畢業(yè)于美國西部保留地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并已在美國工作的核酸專家王德寶,1956年請回了在美國德克薩斯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并在美國別克萊大學工作的蛋白質(zhì)化學專家鈕經(jīng)義,1957年又將從比利時回國后在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工作的周光宇動員到生理生化所。就這樣,生理生化所逐漸擁有了一個包括酶、蛋白質(zhì)、核酸、代謝等領域的研究體系。
對歸國留學人員的工作安排是根據(jù)他們的專長分配到各個對口專業(yè)的研究小組,而且一般都是延續(xù)在國外進行的研究工作,發(fā)揮其特長。當時開展的研究項目是由他們本人提出,經(jīng)所務會議討論列入年度計劃上報中科院的。如王應睞的琥珀酸脫氫酶研究,鄒承魯?shù)拿竸恿W研究,曹天欽的肌肉蛋白研究,王德寶的核酸研究,張友端的維生素研究,周光宇的微生物代謝研究等。這些研究領域都是他們自己原來就有研究基礎的,他們寫的科學論文也曾發(fā)表在世界各國的雜志上。
這些歸國留學人員積極承擔起生化所學科建設的重任。1956年生理生化所已有兩個研究大組和7個研究小組。一個大組是生理大組,下分電生理、腦氨代謝、消化生理、神經(jīng)組織4個小組;另一個大組是生化大組,下分酶、新陳代謝、蛋白質(zhì)3個小組。每個小組4至5人,后來發(fā)展到20人左右。每個組都是有一個梯隊的。當初分為研究和技術兩個系列,一個系列是研究實習員、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另一個系列是見習員、技術員、技佐。我記得,研究所中主要骨干和高級研究人員全是歸國留學生。到了1958年生理生化所分所后,生化所已經(jīng)建立了蛋白、核酸、酶、代謝、放射等5個研究室和一個研究組,曹天欽是蛋白研究室主任,鈕經(jīng)義是副主任;鄒承魯是酶研究室主任;王德寶是核酸研究室主任;沈昭文與周光宇是代謝研究室正副主任;張友端是放射研究室主任。他們對本部門的研究工作起著決定作用,有的負責籌建國內(nèi)沒有的新的實驗室。
就這樣,現(xiàn)代生物化學研究的框架在生理生化所搭了起來,為研究工作奠定了學科和人才基礎。1958年,在王應睞、曹天欽、鄒承魯、鈕經(jīng)義、沈昭文、張友端、王德寶、周光宇和徐京華(不是歸國人員)等9名研究員的帶領下,老、中、青三結合,開始了艱苦的基礎科研工作。1960年,由于種種原因重新組建,以王應睞、曹天欽為總指揮進行“大兵團作戰(zhàn)”,集中力量搞胰島素的人工合成,3個月時間就完成了天然胰島素的折合工作,為全合成牛胰島素鋪平了道路。
精心服務,全力支持科研人員工作
科研經(jīng)費是保證科研工作順利進行的必要條件。歸國留學生到生化所開展研究工作,科研經(jīng)費都是保證的。當時國內(nèi)科研條件與國外相比,差距很大,他們回國后要開展什么研究工作,只要自己提出研究方案,科學院就會盡力支持。這些科研經(jīng)費都是中科院直接撥款的,包括儀器設備的添置,圖書雜志的購買,辦公條件的改善,工資福利待遇等。我記得1960年前,我們的經(jīng)費好像是50萬元左右。如1958年是35.1萬元,1959年是59.1萬元。到1960年我記得申請了167.1萬元,翻了一番還多一點,那時候已經(jīng)是很大、很大的一個數(shù)字了。當時分院專門有一塊外匯經(jīng)費,主要用于進口國外的先進設備,如1962年申請經(jīng)費79.8萬元,其中25.2萬元用于國外訂貨。
為了了解世界最先進的科研信息,分院的圖書館訂閱了大量的進口雜志和書籍。生化所的這些歸國留學生看國外圖書、雜志是非常積極的,總是在第一時間內(nèi)就搶先閱讀。以此了解了當時世界上研究生化的最新信息,知道哪些領域的研究還需要進一步深化和突破等。在了解了國外的最新研究動態(tài)后,由他們提出需要引進的儀器設備,再由分院進出口辦公室具體辦理引進設備事宜。我記得,盡管國家還處在困難時期,但為了搞科研,進口的高檔儀器設備還是比較多的,國家也盡了最大的努力為這些歸國留學生提供較為先進的儀器設備,確??蒲许椖康难芯磕軌蝽樌M行。另外還為每位歸國留學生配有專門的實驗室。
有了經(jīng)費和設備還要配備年輕的助手,以保證研究工作的開展。生化所專門給歸國留學人員配備助手。每個歸國留學生的助手至少配一個,都是由王應睞分配的。當時,科學院招來的研究生還能指定由歸國留學生當他們的導師。生化所第一批招收進來的研究生李載平(北京大學醫(yī)學院考進的研究生)就指定曹天欽當他的導師。王應睞還把他自己的助手彭加木給曹天欽當助手,因為彭加木的物理化學非常好。配給鄒承魯?shù)闹质俏闅J榮,伍是廈門大學畢業(yè)的,業(yè)務非常好。周光宇也招研究生。這些研究生后來都成為生化所的骨干。除了配給研究生當助手外,還配備技術人員及見習員等。
為保證歸國留學人員能夠集中精力于科學業(yè)務工作,生化所認真貫徹執(zhí)行中共中央1961年7月發(fā)布的《關于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當前工作的十四條意見(草案)》(簡稱“科研十四條”),明確要求保證研究人員每周有六分之五的時間用在自己的研究項目上。我記得,針對當時過多的政治運動,生化所就是政治學習也都安排半天,甚至有時安排在下班以后,這樣就確保了科學家的主要精力和工作時間用于研究工作。王德寶就在一次參加留美家屬聯(lián)誼會成立會上介紹說,我現(xiàn)在在科學院上海生理生化研究所進行科學研究,研究的條件很好,工作得很愉快。
這一時期,黨和國家還注意解決科研人員的工作條件和生活待遇。1956年1月,周恩來在《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中強調(diào):“應該給知識分子以必要的工作條件和適當?shù)拇觥???茖W院在保證歸國留學生的必要工作條件外,在生活、住房、工資待遇上也給予了相應的保障。如曹天欽、鄒承魯回國后,科學院就分給他倆一套房子,是獨用公寓,日本式的,在建國西路上。后來分院又幫他倆調(diào)整為一家一套獨用公寓。王德寶、張友端到科學院后也分到一套住房。他們的住房條件比我們好。工資待遇方面也比一般的研究人員定得高。我記得馮德培是特級研究員,工資是363元。王應睞是一級,曹天欽、鄒承魯、王德寶、張友端是四級,周光宇、鈕經(jīng)義是五級。當時級別是根據(jù)他們的專業(yè)水平,由各研究所所長提出,上報至中科院批準。
為了讓歸國留學生了解社會主義建設的情況,我記得當時在320號中科院內(nèi),單獨成立了一個學習小組,好像是在1954至1955年成立的。還成立了學習委員會,由馮德培任學習委員會主任。參加的人員有:各所的所長、解放前后從海外回國的留學生。如馮德培所長、王應睞副所長,實驗生物研究所研究員朱洗、植生所的羅宗洛、藥物所的趙承嘏等。中科院華東辦事處領導李亞農(nóng)、王仲良均親自參加學習會。當時這些歸國留學生也非常珍惜這樣的學習條件和氛圍。隨著研究人員的增多,各所高級研究人員單獨編組,集中學習。每周六上午保證半天的政治學習,結合當時形勢主要學習有關新中國經(jīng)濟建設發(fā)展情況及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周恩來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等;20世紀60年代,結合形勢主要學習有關發(fā)展科學技術的方針政策,如上海召開的科學技術工作會議精神,《1960年至1967年的科學發(fā)展綱要》,《關于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當前工作的十四條意見(草案)》,等等。
那時就強調(diào),我們這些黨的干部要為科學家服務,要保證科學家科研工作的順利進行。我們只是跑腿的,不是領導。特別強調(diào)不要指手劃腳,不要以領導的面貌出現(xiàn)。我們的工作就是不要干擾他們的工作,要幫他們拎皮包,為他們打電話,他們需要什么,我們盡量滿足。我記得有一次馮德培讓我?guī)退騻€電話。當時會議很多,要他去北京參加一個會,他認為是干擾他的工作。我就去幫他打了個長途電話,請了假。他高興得不得了,并說:“王芷涯是我的保護人”,因為保證了他不中斷他的研究工作。
發(fā)揮黨組織作用,積極培養(yǎng)科研人才
1953年我剛到科學院時,就聽說原中央研究院只有兩個半地下黨員(其中一名為候補黨員),軍代表李亞農(nóng)來接管時,連一個通風報信的黨員都沒有。所以上海剛解放時,黨在這些研究所的力量是很薄弱的。我們要在這種環(huán)境、條件下工作十分艱難。根據(jù)黨的方針政策,必須團結好這批老科學家,充分調(diào)動、發(fā)揮他們的積極性,同時又要不斷加強壯大黨在研究所的力量。20世紀50年代初,生理生化所當時只有兩名中共黨員,一位名叫杜錦珠,是研究實習員,是解放前上海大同大學化學系畢業(yè)的,在鄒承魯一個室里。另一位名叫陳遠聰,他是鄒承魯、曹天欽合用的一名技佐,是四川來的歸隊干部。這兩位黨員都在留學生的身邊,對我全面了解留學生的情況是有幫助的。1958年7月,生理生化所劃分為生理研究所和生物化學研究所,我擔任生化所的辦公室主任兼黨支部書記。杜錦珠是組織委員、李載平是宣傳委員。黨支部的主要工作是做研究人員的思想工作,為科學家服務,尤其是對留學歸來的科學家,幫助他們了解黨的政策,并協(xié)助解決實際問題。1961年8月,中科院擴大會議通過的“七十二條”又特別強調(diào)行政領導,行政人員要牢固樹立為研究所服務、為科學家服務、為科研第一線服務的思想,以提高行政管理及后勤工作的水平。
1956年9月,根據(jù)中央及市委指示精神,中科院上海辦事處黨委制定了在高級知識分子中發(fā)展黨員的規(guī)劃,定出年度發(fā)展計劃,排出發(fā)展名單,并將積極向黨組織靠攏的歸國留學生曹天欽等發(fā)展入黨。1958年發(fā)展所長王應睞入黨。王德寶、張友端“文革”后也先后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上海分院的各所都非常重視在加強基礎研究中培養(yǎng)科學研究人才,尤其重用和培養(yǎng)解放初期的留學歸國人員。人工合成胰島素就是在曹天欽、鄒承魯、鈕經(jīng)義等歸國人員共同努力和其他單位通力協(xié)作下,歷時六年克服無數(shù)困難獲得成功的,大長了中國人民志氣。與此同時,在他們領銜和指導下,為祖國培養(yǎng)出一批刻苦鉆研、有一定水平的中青年專家,逐步成為發(fā)展祖國科研事業(yè)的棟梁之材。如曹天欽所帶的研究生李載平,是國內(nèi)最早開展分子生物學和基因工程研究的科學家之一,1995年當選為工程院院士;解放初進研究所的研究生龔岳亭,在沈昭文、鈕經(jīng)義領導下,多年從事代謝與多肽的生化研究,是1965年我國首次人工合成結晶牛胰島素研究組B鏈合成的負責人之一,1993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還有1964年分配來的大學生洪國藩,長期在王德寶的領導培養(yǎng)下,在我國DNA研究和基因組科學方面做出了貢獻,1997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采訪整理者單位: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
責任編輯:晏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