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克巖
中國古典詩詞的大家,很多寫過與劍有關的篇章,而且大多寫得豪情萬丈氣貫長虹。屈原、李白、杜甫、陸游……連陶淵明這么一個公認平淡的人,也有被朱熹稱作“露出本相”的《詠荊軻》,一首詩用了兩個“劍”字,被魯迅讀出了“金剛怒目”的豪氣。讀這類詩詞,時不時就會被作者從這柄殺人器物中驅策出來的崢嶸,逼出許多血脈賁張的心事。
大概很多畫師比如明末陳洪綬(陳老蓮),也有被這些閃著劍光的詩詞鼓動得嘯噪不安的經歷,當他為屈原繪像時,就為夫子懸了一柄劍。這幅被清人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稱作“蓋三百年無此筆墨”的版畫《屈子行吟圖》,愁眉鎖眼憂郁寂苦憔悴的面容,頭頂高冠,脖子以下被一襲長衫罩得只隱約見到些許鞋尖,腰間一柄劍真是搶眼,比劃起來與屈子齊肩,四尺是綽綽有余。這就是屈原的經典寫照了。后來者或讓屈原轉身或把頭仰起來或從長衫里伸出手,甚至把他請到光禿禿的山頂尖尖危崖上,瘦骨嶙峋的手把一盞飲器,腳下亂云飛渡,腰里的那劍總有。而且古往今來的畫師們,大多樂意幫忙為詩人詞家掛上,李白、杜甫、陸游、辛棄疾……無不有那么一柄。
讓文人腰間懸劍倒不是始自陳洪綬,當今許多出版物上孔子笑容可掬地在講學,就是“畫圣”唐吳道子的杰作,至圣先師腰間也有一把劍??鬃硬]有氣宇軒昂地詠詩賦劍呀,畫圣找個兩尺來長的東西插在他腰里干什么?
周緯《中國兵器史稿》認為周代有“玉具劍”,除劍刃之外的首、格、鼻、莖、鞘,均可“用玉飾之”,又嵌金錯銀雕鳥獸龍鳳花紋,“亦周代優(yōu)美藝術之一”,并推測可能是文人服飾“或殉葬之明器,非劍之正宗也”。原來是飾物,不是準備殺人。中國哲學史自孔子以降,文學史自屈原之后,上述人物在某一史域內,都是要用一定數(shù)量頁碼專論的,兩千年間數(shù)起來不超過五十位,任何一位都是一座絕頂高峰。不分季節(jié)手里搖一把扇子,都讓人覺得裝模作樣。猶如財主戴牛眼般大戒指,弄一柄劍中的玩物,長年累月掛在腰里,招搖了吧?難道如這般真大師也俗不可耐?
或者是寶劍,實在愛不釋手,一時不見如失魂。但史稱寶劍并不多,十口,七銅三鐵。七把銅劍:干將、莫邪、巨闕、純鈞、湛盧、勝邪、魚腸。三把鐵劍:龍淵、泰阿、工布。它們歷來被當作神器,或深藏于地下,或隱匿于民間,一旦出世恐怕宰相也不敢玩賞,只能交于帝王之手。何況即使官家不謀,也自有歹人算計,一介文人哪里守得住。
那就是畫師的一件道具,如畫蘭、竹、菊、松,托物寄情,寓意人物的某種精神氣概。劍在中國人精神中,自古迄今,確實都有很不凡的象征。屈原愛國憂民,李白大濟滄海,杜甫致君堯舜,陸游王師北定,孔子治國平天下,老子這位道家祖師腰間也有一柄,很讓我吃驚。他不是倡導無為而治國嗎,也亮出殺人的家什?大概因為老子之道被后人視為“君人南面之術”帝王手段,五千妙語《道德經》被看作是陰柔權變之術,就與天下社稷百姓蒼生有點聯(lián)系了。老子這把劍比孔子的還要短,尺把長,已近于匕首。
雖然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位卑未敢忘憂國”之類的說法,要說天下,最關情的應該還是皇帝,而在皇帝們畫像上我卻沒有找到這件器物。秦始皇滅六國,劉邦、朱元璋亂世爭霸,康熙以軍事懾服全球,這些用劍創(chuàng)造輝煌的帝王莫不如此。清朝皇帝們畫像,除了衣冠就是脖子上掛一串珠子,不知情的還以為是佛門居士。
把詩寫得氣勢磅礴的,也有不提“劍”字,項籍《垓下歌》、劉邦《大風歌》。這兩人算不上文人更未被當作詩人,但曹操、王安石也不,岳飛的那首《滿江紅》也無劍影。而他們恰恰是終生與國事相伴,是治國平天下真正的踐履者,甚至可以說曹、岳腦子里,時刻轉著就是怎么殺人。曹氏一門父子三詩人,曹操、曹丕不讓“劍”入詩,三曹中唯一被鐘嶸《詩品》列于上品,以詩名世,獨于國事無能的曹植,有“撫劍而雷音”、“利劍不在掌”、“拔劍捎羅網”、“寶劍直千金”等不少句子。不過我讀的不是全集是選本,難免有漏。既被選,而且眾多選本都是如此,那就是選家覺得該選。
劍之所以是個東西,無論有多么神奇多么大氣的象征,說穿了是因為它可以殺人?!耙粚⒐Τ扇f骨枯”,亂世立國更要殺人盈野。立國之后繼續(xù)殺的也不在少數(shù),早被罵得索然無味的秦始皇活埋儒生;西漢剛剛建立劉邦立即動手誅殺異姓王;明朝開國剛剛十幾年,朱元璋借胡惟庸案開始殺功臣、官吏,從洪武十三年殺到洪武二十三年,又從他的安徽老鄉(xiāng)“文臣從龍第一人”李善長頭上繼續(xù)用劍。朱元璋殺臣子,用告密羅織轉相攀染的手段,串成上萬人乃至數(shù)萬人大獄,直砍得天下官荒。
靠劍或如劍的手段立功立名的詩人不詠劍,用劍或如劍的手段鞭笞天下的不掛劍。殺人動機是不能掛在嘴上當歌唱的,刺出去的劍,要用仁義道德黎民百姓國家社稷為由頭,他們心中最透亮不過。這等人才真正胸中有劍,連夢都是做在劍氣里。以前讀《三國演義》曹操殺呂伯奢后,竟在陳宮面前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也覺得真是個豺狼心腸。現(xiàn)在我想,老曹最多就是挾天子令諸侯的魏王,至死也未代漢自立,可見是個多么內斂的男人,會這樣自道內心殺氣嗎?應該痛責“我負天下人也”之類呀,人們認的就是口是,而不問心非。曹操三下《求賢令》表明用人不拘“德行”,“唯才是舉”,但前提還是“今天下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是國家利益的需要。生逢風云際會的亂世,說不出幾句漂亮話,任憑曹公再怎么奸雄,也奸雄不到全書第四回。
詩人詞家每每為劍一歌,真是能讓劍“光射牛斗之墟”。咀嚼得多了,隱約之中就能窺見虛張聲勢的做作。一旦把劍詠出霹雷之聲,此人必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中國文學史中會得凌絕頂?shù)脑娙嗽~家,都有一段從狂熱求功名,到仕途失意后伴隨憤恨的“歸去來”的生命歷程,好像沒有誰一生走在康莊大道上。仕途失意時他們就為劍頌詩,為荊軻賦新詞,就向往自己有那么一柄所向披靡的神劍。我所感興趣的是,他們想為誰所向披靡。己耶?國耶?
原本想做振翅九天的大鵬,成了草間麻雀之后,也是各有各的表現(xiàn):李白登上造反者的賊船;辛棄疾懷抱兩個美妾;陶淵明浸淫杯中;就是圣人孔子也差點做了反賊的幕僚。實在是參不醒鯤鵬夢,真想有一柄隨心所欲的利器,讓八合驚悚天地低昂。錢鐘書先生說:“放翁愛國詩中功名之念,勝于君國之思?!饼徸哉渥h論陶淵明《詠荊軻》道:“想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彼麄兏蚁露ㄕ?我猶豫難決。
真給文人這柄劍,他們知道擲向誰?敢擲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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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評譚》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