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凍一

時光在季節(jié)里流逝,變幻著不同的色調(diào)。

因為變幻,再冰堅雪封的冬日也阻擋不住春的腳步。明媚、燦爛、煙雨、斑斕、翠綠、金黃……你可以搜索出所有靚麗的詞語,去描繪有關(guān)春日的山水,涂畫有關(guān)春日的色彩,或者,品茗屬于春日的清香。

是該在這樣的季節(jié)出游了。于是便清晨踏春,一路西行。車奔馳在六車道的公路上,黑色路面大膽向后奔去,任路邊整齊的景物擦肩而過,心情跟隨春風(fēng)激蕩。而眼光是一點一點被洇染,又一片一片暈開,竟通通化作天邊連綿的黛青色。

很久未見這親切的黛青色了,遙遠(yuǎn)的記憶向我涌來……

童年的我常喜歡站在學(xué)校后的土坡上,踮起腳眺望西邊的黛青色,那片貼在天邊的剪影,像母親為學(xué)生上課時剪的形狀各異的教具。當(dāng)我學(xué)到“山”字,母親告訴我,那些影子就是我們金壇的山,離我們有幾十里路。左面方頂?shù)慕小胺缴健?右面的最高峰叫“茅山”。那時,我第一次知道了金壇有山,第一次知道有座山叫“方”山,對那片黛青色有一種神奇的向往。

有一年,母親帶我去方山阿姨家玩,終于可以去那個神奇的地方了。聽母親說,阿姨是在她父親和親戚們的激烈反對中嫁給老實本分的山里姨父的;從此,“山里的”就成了大家背后對她的稱呼。那時我還小,品不出“山里的”原是包含了對山里人的一種偏見。那天一大早,興奮的我跟著母親轉(zhuǎn)了兩次車。下車后,天竟下起了雨,六七里的小路越走越泥濘,到阿姨家已是渾身泥淖。兩間半截石頭半截土墻的矮房子呈現(xiàn)在眼前,我猛然生出辛苦半天后的失落。阿姨見到我們高興得直抹眼淚。母親后來告訴我,阿姨已好多年不回娘家,她不愿意別人叫她“山里的”,親戚也不情愿往山里走動。我定睛打量面前這位山里的阿姨,黑瘦黑瘦的,是母親的堂妹看上去年齡卻比母親大很多,說她是“山里的”一點不過,但黑亮的眼眸卻透出她原本的清秀。下午雨停了,我們朝方山走去。不遠(yuǎn)處的方山,離我想象中陡峭的山形相去很遠(yuǎn),繚繞的薄霧不知是雨后的濕氣,還是未散盡的炊煙,籠罩在山間。一條很窄只能一人通行的小路彎彎曲曲、若隱若現(xiàn),伸向山的深處,我懂了什么叫“羊腸小道”。山路真滑,我不敢張望,緊拽母親的衣服一步一停地上了山。山頂樹木很少,雜草叢生,倒是開闊平坦,好像置身于山下的一塊荒地。阿姨指著一面圍墻說,那里面是“廣播站”,外人從來不許進(jìn)去。我當(dāng)時聽了倍覺神秘莫測,其實,圍墻里是一座通訊微波信號站,而今已是無需值守的數(shù)字化自動信號系統(tǒng)了。

方山,是我平生第一次親近的山。工作后我讀了關(guān)于方山名稱的文字記載,才了解到方山是“山頂平衍,四望皆方”,又名四平山。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當(dāng)時圍著那棵抱不過來的千年銀杏樹咯咯咯地笑著轉(zhuǎn)著的情景,那也許就是我第一次爬方山最美妙的記憶了。

上世紀(jì)80年代中期,母親調(diào)到城里教書,我也進(jìn)城念初中,那片黛青色便被城里密密的房屋擋在了郊外。

上初二那年秋天,我又一次來到方山,阿姨家已新砌了三間青磚瓦房,屋后的竹林高了許多。那日下午,阿姨說她到地里收花生?；ㄉ?我有些欣喜。城里也一般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平時,花生濃濃的香氣只留在無盡的回味中。我們走過一段與第一次來方山同樣泥濘的小路,再繞過一條小河翻了幾個高坡,來到山腳下一小塊斜坡花生地。阿姨與表弟麻利地扒著花生,我在后面撿掩進(jìn)土里的花生粒。新鮮的嫩嫩的花生散發(fā)著泥土的氣息,仿佛聞到了炒花生飄起的香味,心里頓覺饞饞的。但我明白,這很小的收成比我吃到一?；ㄉF,說不定就是表弟表姐一年的學(xué)費啊。突然,有殷紅的血滴在花生葉上,阿姨的手流血了。我急忙幫阿姨按住,阿姨笑著說沒什么。原來,西北風(fēng)剛起,阿姨的手就開始皴裂,一不小心便劃出了血。我問阿姨平時怎么不涂些蛤蠣油啊?阿姨說這兒不比城里,買一次東西很不容易。她發(fā)狠不管多辛苦也要把四個孩子送出山去。

橘紅的夕陽掛在山頭,給方山披上一件霞光的外衣,墨綠的山色融化在了夕陽中?，F(xiàn)在回想起來,這也許就是金沙八景之一的“四平夕照”吧?？僧?dāng)年的我,沒有這樣的情致。望著夕陽下穿土布青衣彎腰勞作的阿姨,分明就是那片黛青色的剪影,不再有神奇的想象,而是蒼茫中樸素的勤勞,我的視線久久不愿離開?！跋Щo淚可沾衣,遠(yuǎn)山夕陽低?！焙髞砻棵孔x到方山的清代第一女詞人賀雙卿的《望江南》,總會令我聯(lián)想起遠(yuǎn)山夕陽下的阿姨。雖然阿姨遠(yuǎn)沒有女詞人悲苦憂怨的命運(yùn),但也見到阿姨艱辛中磨礪的身影,還有那被荊棘撫摸過的雙手。

快三十年過去了,我已為人母。當(dāng)給與當(dāng)年的我一般大的女兒說起這段故事和感受時,她顯得很不能理解。不就是花生嗎?現(xiàn)在商場里咸的、辣的、多味的多的是,還有花生糖、花生巧克力,難道以前沒有嗎?

阿姨的孩子一個個都飛出了山。不久,表弟又毅然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方山,在方山頂經(jīng)營起自己的有機(jī)茶園,創(chuàng)立了云霧茶的品牌。放眼望去,方山頂猶如鋪上一層翠綠的地毯,怡人的茶香迎接著四方來客。你還可以徜徉于方山竹海,驅(qū)車環(huán)山悠然而上。同樣在方山,表弟正實現(xiàn)著父輩們那個年代實現(xiàn)不了的夢想。

綢帶般的公路間,宛如繡上了彩色的錦緞,飄向遠(yuǎn)方,融入了那片黛青色的剪影里。漸漸地,色調(diào)的鮮活躍然于天邊了,翠的粉的黃的,層層疊疊……春天近了,方山近了,寬闊縮短了城與山的距離,過去與現(xiàn)在在這里相知相惜。女詞人婉約哀怨的底色,已凝結(jié)成方山文化的內(nèi)涵,蘊(yùn)藏在方山這片深厚的山水中。

今天,年近70的阿姨和姨父還住在方山腳下。二層的小樓,屋前的池塘,門前一排棗樹,屋后青翠的竹林,整潔的水泥路一直通到村莊,這里,儼然是一座山間別墅。近年,四個孩子要讓兩位老人住到城里,好有個照應(yīng),老人執(zhí)意不肯。阿姨說,現(xiàn)在房子大了路也寬了,空氣好又清靜,那么多“城里的”大老遠(yuǎn)特地到方山森林公園玩,到方山頂上喝茶,我這個“山里的”干啥還跑去城里?你們在城里住別墅,我們山里也是別墅,哪兒不比城里強(qiáng)啊?山里人最喜歡聽山里的雞叫,聽不慣城里的汽車鬧。

每逢節(jié)假日,孩子們就像燕子歸巢一樣,飛到方山的“山間別墅”,與老人一起度過愉快的假日,其樂融融。

時光流淌的同時,歷史在不斷變遷中添加新的色彩新的內(nèi)容。無論是煙雨朦朧還是晴空萬里,那片黛青色總是剪貼在金壇西面的天穹,被腳下越發(fā)流暢的曠美襯托得更加高遠(yuǎn)。無論季節(jié)的色調(diào)怎樣變幻,山里的阿姨和這塊土地依然是這片剪影里一抹生動而純樸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