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將偉
(暨南大學(xué)中文系,廣東廣州,510632)
魏際瑞《潮州送屠夢破序》的文本意義及其美學(xué)意蘊
馬將偉
(暨南大學(xué)中文系,廣東廣州,510632)
魏際瑞是“易堂九子”中唯一的一位非遺民。在甲申、乙酉之變之后,魏氏不得已而出應(yīng)清廷之試并頻繁游于清幕,但他一直有著強烈的遺民情懷。因此,在游幕過程中,思?xì)w與思隱成為糾結(jié)在其內(nèi)心而無法排解的情結(jié),這也自然而然成為他詩文所表現(xiàn)的重要主題之一?!冻敝菟屯缐羝菩颉肥且黄皠e調(diào)”贈序,突破古人贈序之窠臼,藉送人而抒發(fā)其一己之愁,思奇語妙,行文自由,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也體現(xiàn)了魏氏文章的美學(xué)風(fēng)貌。
魏際瑞;贈序;美學(xué)意蘊
魏際瑞(1620~1677),原名祥,甲申(1644)國變后更名為際瑞,字善伯,號東房,江西贛南寧都名士魏兆鳳之長子,故人稱魏伯子,為清初著名文人團(tuán)體“易堂九子”①之一??滴跏?1677),哲爾肯派其說降韓大任,為韓所害。魏際瑞生性脫略,善古文,又工于詩,與弟魏禧、魏禮俱以文名,時號“寧都三魏”,聲名遠(yuǎn)播?!冻敝菟屯缐羝菩颉肥且黄百浶颉敝模黄屏酥百浶蛭牡鸟骄?,具有獨特的審美意蘊,體現(xiàn)了魏氏文章的美學(xué)風(fēng)貌,亦可見出清初文章發(fā)展的新趨向。
一
在中國古代文體序列中,“贈序”是“序”類文體中的一體。“贈序”的產(chǎn)生與古人贈人以言的遺風(fēng)有關(guān),姚鼐在《古文辭類纂·序目》中探究贈序的起源時云:“贈序類者,老子曰:‘君子贈人以言?!仠Y子路之相違,則以言相贈處,梁王觴諸侯于范臺,魯君擇言而進(jìn),所以致敬愛、陳忠告之誼也。”[1](7)而漢魏六朝時期隨贈答與游宴之風(fēng)興起的贈答詩序與游宴詩序等對贈序的產(chǎn)生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對于此,有學(xué)者論之甚詳:“贈序之名與贈答詩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贈序的創(chuàng)作模式與游宴詩序密不可分。隨著創(chuàng)作實踐的豐富和文體自身的發(fā)展,贈序融合了贈答詩序‘贈答’之名和游宴詩序創(chuàng)作模式之實,成為獨立的文體?!盵2](83)贈序之近源則是詩序。在古代,文人們往往于親友離別之時設(shè)宴餞別,飲酒賦詩,詩多而成帙,便由其中的某人為之作序,冠于卷首。吳曾祺在《文體芻言·贈序類》中論述贈序之流變時說:“然追原所以名序之故,蓋由臨別之頃,親故之人,相與作為詩歌以道惓惓之意。積之成帙,則有人為之序,以述其緣起;是固與序跋未嘗異也。”[3](141)在文體分類上,一般的觀點認(rèn)為,直至清代姚鼐才將“序”體之文分為“序跋類”與“贈序類”,如吳曾祺云:“贈序一類,自來選古文者,皆與序跋為一,至姚氏《古文詞類纂》始分為二?!盵3](141)褚斌杰也基本上繼承了這種說法:“在文體分類上,過去把它(指贈序,引者注)與序跋合為一類,直到清代姚鼐編《古文辭類纂》,才把它單獨列出,成為贈序類。”[4](394)然此說與事實有所不符,實際上在明初洪武年間由蘇伯衡所編元代陳高的《不系舟漁集》中即列“贈送序”一類,之后歸有光《震川集》中亦有“贈送序”一類;而“贈序”的名稱在明初也已出現(xiàn),如林弼《林登州集》中卷十二單列“贈序”一類。[2](85)雖然在內(nèi)涵上與后來姚鼐所列之“贈序”有所差異,但顯然在古代文體分類學(xué)史上具有導(dǎo)其先路的意義。
贈序文之創(chuàng)作初興于唐初,姚鼐云:“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1](7)其時如王勃、陳子昂、李白等俱有名作傳世。考其模式,則“先敘離情,后綴風(fēng)景,情致物態(tài),尚似六朝。林紓所謂‘狃于六朝積習(xí)’者,即指此類”。[5](189)及至韓愈,贈序一體始得大變,或敘離情,或抒胸臆,或詠其懷,或發(fā)議論,無所不能,極大地擴(kuò)充了贈序的思想內(nèi)涵及表現(xiàn)力。曾國藩曾云:“古者以言相贈處,至六朝、唐人,朋知分隔,為餞送詩,動累卷帙,于是為序以冠其端。昌黎韓氏為此體尤繁,間或無詩而徒有序,于義為已乖矣?!盵6](161)曾氏此言蓋以餞詩之序為贈序之正體,而韓愈“于義為已乖”,實為“破體”,即所謂“間或無詩而徒有序”者,而這正是問題的關(guān)鍵之處。由此,贈序也徹底擺脫了對詩序的附庸而成為一種真正獨立意義上的文體。至于褚斌杰先生“宋、明以后,贈序才逐漸成為單純贈別之作了”[4](394)的說法,恐有值得商榷之處,因為韓愈贈序文中的這些“間或無詩而徒有序”的篇章,實際上已經(jīng)宣告了贈序的文體獨立。韓愈也自然而然地被視為這一文體的大家。如吳納《文章辨體序說》云:“近世應(yīng)用,惟贈送為盛。當(dāng)須取法昌黎韓子諸作,庶為有得古人贈言之義,而無枉己徇人之失也?!?/p>
[7](42)姚鼐也說贈序一體“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后作者?!盵1](7)如其《送孟東野序》《送董邵南序》《送李愿歸盤古序》等文俱為該體之經(jīng)典。其后歷代也不乏贈序之名家名篇,如柳宗元、歐陽修、朱熹、宋濂等,然大抵皆以昌黎為楷模。
二
關(guān)于贈序文之“體性”, 明吳納《文章辨體序說》云:“大抵序事之文,以次第其語、善敘事理為上?!盵7](42)清吳曾祺《文體芻言·贈序類》則云:“贈序之體貴在援引古義,以致其諷勉之旨,始合于古人臨別贈言之意。若近于喁喁兒女之私,于理謬矣?!盵3](141)其言大體指出古人贈序之文的文體特性,即在于言明事理,以盡“諷勉之旨”。考察前代經(jīng)典之篇,或敘事,或言理,或議論,行文典雅,大抵最終歸于殷殷勸勉之意。如韓愈名篇《董邵南游河北序》: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jìn)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聞風(fēng)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德之墓,而觀于其市,復(fù)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此文文意委婉,然口吻懇切,既對董邵南之遭遇報以同情,并用以樂毅、屠狗者的典故,勸勉他不要誤入歧途,正合于吳曾祺所謂“貴在援引古義,以致其諷勉之旨,始合于古人臨別贈言之意”。陳景云《韓集點勘》云:“董生北游,正幕府需才,王室多事之日。文中立言,尚欲招燕、趙之士,則郁郁適茲土者,亦可以息駕矣。送之所以留之,其辭絞而婉矣?!睔W陽修之《送徐無黨南歸序》亦有“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于其歸,告以是言”之語,以合“贈人之意”。宋濂散文名篇《送東陽馬生序》中敘己之年輕時艱苦的求學(xué)經(jīng)歷,實非以自夸,其意乃在勸勉:“自謂少時用心于學(xué)甚勞,是可謂善學(xué)者矣!其將歸見其親也,余故道為學(xué)之難以告之。謂余勉鄉(xiāng)人以學(xué)者,余之志也;詆我夸際遇之盛而驕鄉(xiāng)人者,豈知余者哉!”
相較而觀,魏際瑞之《潮州送屠夢破序》顯然與前輩贈序之文不同,是古代贈序文中的“別調(diào)”,藉送屠夢破歸鄉(xiāng)之機(jī)以抒發(fā)一己難以排遣之鄉(xiāng)愁,無任何勸勉之意,已失古人臨別贈人以言之本義。顯然,此文絕非贈序文之正體,但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是對古人窠臼的突破,使得贈序一體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更為寬廣,表現(xiàn)手法也更為自由靈活。根據(jù)文章末尾所署時間,《潮州送屠夢破序》作于“丁酉二月”,即順治十四年(1657)二月。是時,魏際瑞正在潮州總兵劉伯祿之幕。久處他鄉(xiāng),思?xì)w之情郁積胸中,偶逢故鄉(xiāng)之人,其情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更何況又在親送鄉(xiāng)人往歸故鄉(xiāng)之時。
全文之情感主線即“思?xì)w”,情之所至,辭采飛揚,感人至深。文章開篇別致,劈頭以怪古人思鄉(xiāng)之情之“無賴”以作引:“嘗讀王子安詩:‘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怪其思鄉(xiāng)之篤,不許雁向南來,情之無賴有似乎可笑者!”文中所引王勃詩為《蜀中九日登玄武山旅眺》,詩云:“九月九日望鄉(xiāng)臺,他席他鄉(xiāng)送客杯。人今(原注:一作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王子安集》卷三)王勃此詩作于因《檄英王雞文》被斥出沛王府而客劍南之時?!缎绿茣ね醪獋鳌?卷201)載,王勃才氣縱橫,文章驚艷天下,“沛王聞其名,召署府修撰,論次《平臺秘略》。書成,王愛重之。是時,諸王斗雞,勃戲為文檄英王雞,高宗怒曰:‘是且交構(gòu)?!獬龈2葟U,客劍南?!惫识跏系切渖剑鞔嗽娨约钠渌监l(xiāng)之情。詩中訴其思鄉(xiāng)之切,以致于心怪從北地而來的大雁,更使他不堪忍受旅居之苦。未有羈旅之愁的人,自然會有魏際瑞所謂其情之“無賴”之感。思鄉(xiāng)之苦果真至若此者?聊引古人一句詩,引出自己的對客旅之情的真實體驗的敘述。
雖然魏際瑞與王勃客居他鄉(xiāng)的原因不同,但旅居之感無異。開篇以怪王勃思鄉(xiāng)之情,不想自己客于潮州軍幕之后,才真正體會到了古人所言說的思鄉(xiāng)之苦,實非古人情之“無賴”! 獨在異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親人故友乃至于一草一木無時不出現(xiàn)在游子心頭,思鄉(xiāng)之憂便成為古今羈旅者最為無奈而又怎么也無法排遣的情懷,際瑞也不例外。然思?xì)w而不得歸,魏氏登金山而望韓江,感覺人生恍恍然如若夢境,不禁默默反問自己何以至于此地。于此,他心中的思緒再也無法控制,索性將其放飛,在臆想之中飽嘗了一次“歸鄉(xiāng)”的喜悅與激動:
予去夏來潮,登金山而望韓江,輒切切自念曰:“吾安得于此?”發(fā) 溪,溯留隍,過高陂,歷三河,洄大浦,屆石上,逾豐頭,浮于上杭,達(dá)于汀州,僦筍,次筍金。西距筍都未至三十里,望一筍筍然筍立,則金精之翠微也。忽然警喜,力欲赴之,乃路更紆長,殊不可到。則姑閉目而思曰:少頃便當(dāng)入郭,初入郭門,人皆屬目,其有識我者且曰:“某人作客,今歸矣。”親故見之,則喜而遙呼曰:“子幸歸來,子先何時發(fā)也?!睜枙r匆匆,都不暇相。忽值知厚一二人,踴躍攜手,從而歸舍。舍之僮仆望見,疾趨大呼而反報于室,兄弟稚子如聞異事,倉皇畢出趨迎,相與擁挈而入,競來拂拭勞苦,審視匆匆,笑容可掬。坐未定,親厚便有知而至者,都未及堂,叫于門相。予躍起來相之,不覺聲揚步闊。默念至此,忽聞市人嘈雜,皆我鄉(xiāng)音,開目視之,忽然已到。此時口不能言,惟有顧盼而已。
毋庸置疑,這是該篇文章中最為精彩的、也最為讀者動容的部分。思緒隨著自己離鄉(xiāng)的足跡飄回故土,然還未到,遠(yuǎn)望一險峰屹立,如在咫尺。此峰即易堂九子隱居的翠微峰??吹阶约阂恢被隊繅衾@的地方就在眼前,于是“力欲赴之”,然而偏偏“路更紆長,殊不可到”,有如海市蜃樓,此十二字寫盡古今游子歸鄉(xiāng)時之急切心理。雖還未至家,然興奮之情油然而生,便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歸家時的情景,從入郭至家,“識我者”“親故”“知厚”“僮仆”“兄弟稚子”等情態(tài)各異,刻畫淋漓,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古今游子歸鄉(xiāng)之狀盡在此二百余言中。這一場景還妙在它是想象中的想象,但敘述起來如若真實!章法之奇,妙不可言。
文章中,魏際瑞使用了以喜寫憂之法,由王勃思鄉(xiāng)之詩而起,引出自己至潮州軍幕后的濃郁鄉(xiāng)愁,以至登高而眺。然筆鋒一轉(zhuǎn),竟作出一段奇妙的歸鄉(xiāng)之旅來,充斥著游子歸鄉(xiāng)的激奮與喜悅,使讀者亦隨之而感到歡愉。于此,更加強化了魏氏之思鄉(xiāng)之憂。結(jié)尾處,情隨文勢,點出鄉(xiāng)人屠夢破,題意遂明:
思此正不可得,輒復(fù)時時思之,乃屠德號夢破者忽來于此。詢其所自來,則由吾之筍都?xì)v汀州,逾石上,順流而至。予方恨不得歸,竊怪屠德何以來此,因念予昔所以怪子安者,乃不自怪。今屠德且歸,又由予所常念之路直抵吾筍。賈島“并州故鄉(xiāng)”之句,吾常誦之,而屠德來去皆經(jīng)吾鄉(xiāng),望其行李,無不如賈島之望并州者,則予懷土之情抑可笑而可悲矣!
因屠氏來自作者家鄉(xiāng),故而遙應(yīng)文章開始所引的王勃詩中的北來之雁,詩起詩結(jié),首尾圓合。想此時之魏氏,本已困于思鄉(xiāng)之苦海中,又何況在送鄉(xiāng)人歸鄉(xiāng)之時!望其行李,又不禁想到賈島思鄉(xiāng)之詩。所謂“并州故鄉(xiāng)”之句,即指賈島的《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長江集》卷九)此時,屠氏之行李何似于賈島之并州,古人雖已逝,而其情相通。至此,魏氏“懷土之情”得以進(jìn)一步深化。全文以借送屠夢破之機(jī),而抒發(fā)一己懷鄉(xiāng)之情,命意之巧蓋在此矣。
此文思奇語妙,行文隨思緒變幻騰挪,然井井有條,不失于法度。魏禧曾這樣評價其兄際瑞的文風(fēng),說他于“古人文無專好,其自為文亦不孜孜求古人之法,雖頗嗜漆園、太史公書。為文遇意成章,如風(fēng)水之相遭,如云在天,卷舒無定,得《莊》、《史》之意,然未嘗稍有摹效?!盵8](390)魏際瑞為文之所由蓋已明矣。這篇贈序中,思緒出沒于自由無形之間,隨意念散漫開去,不拘于格法,此所謂“遇意成章”者也。這也正是魏際瑞的文章理論所倡導(dǎo)的。他曾在教子弟為文之法時云:“不入于法,則散亂無紀(jì);不出于法,則拘迂而無以盡文章之變?!庇衷疲骸坝梢?guī)矩者,熟于規(guī)矩,能生變化;不由規(guī)矩者,巧力精到,亦生變化,既有變化,自合規(guī)矩?!盵9](卷四,《與子弟論文書》)此文正是他文章理論的踐履。清初江右著名古文家陳宏緒評價此文云“妙得蒙莊之神”,實為中肯之論。在語言上,幽默詼諧,活潑生動,讓人讀之憂喜快然,其弟魏禧于文后評云:“大是滑稽,然漸近金圣嘆一路矣?!睂嵸|(zhì)上,這也正是這篇“別調(diào)”贈序文的藝術(shù)魅力所在。
三
魏際瑞之“歸思”何為如此強烈,與其人生際遇有直接的關(guān)系。清初,“易堂九子”以氣節(jié)與文章聲震天下,而魏際瑞在其中的身份最為特殊。易堂諸子俱生于明末,在甲、乙之變后,易堂九子中只有際瑞“貶服以出”,應(yīng)接天下事務(wù),頻繁游于各地幕府。順治十年(1653),充為歲貢,并于康熙元年(1662)赴京參加“北雍”之試。雖然際瑞之出應(yīng)清廷實迫于無奈,魏禧《先伯兄墓志銘》載:“甲申國變,丙丁間禧、禮并謝諸生,兄躊躇久之,拊心嘆曰:‘吾為長子,祖宗祠墓,父母尸饔,將誰責(zé)乎?’乃慨然貶服以出。”[8](962)同堂邱維屏亦紀(jì)云:“子則以父子兄弟并相棲遯,揜蔽窮石,而墳?zāi)轨綮霟o以顧,遂以家相之任而出膺世務(wù)。”[10]其侄魏世效亦云:“長子有祖宗墳?zāi)怪?zé),伯父遂獨出應(yīng)試?!盵11]魏際瑞出應(yīng)事務(wù)之由蓋已明矣。際瑞由此也不被列在“遺民”之列,但他一直有著濃烈的遺民情懷。在游幕與播遷的過程中,“歸思”之愁便成為凝結(jié)他內(nèi)心深處無法言說的痛。
魏氏之“歸思”包含兩層內(nèi)涵:一為“思鄉(xiāng)”,一為“思隱”。
甲、乙之變后,魏際瑞輾轉(zhuǎn)于各地幕府之間,由此而長年遠(yuǎn)離故土,對親人的思念自然而然地縈繞在他心頭,這也成為他詩歌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如其《寄內(nèi)》詩云:“為念君心強自寬,書來仍只到平安。南天有夢飛難越,北地?zé)o風(fēng)氣亦寒。滿眼烏鴉群噪鳳,暫時野鳥且為鸞。遙憐獨夜空山里,燭淚如冰墮玉盤?!鼻檎嬉鈸?,感人至深。又:“骨肉離心心自哀,鬢邊連夜欲皚皚”(《和公每信來,輒多規(guī)益之語,今久無信,題此寄之》),“自與故人遠(yuǎn),懷之直到今”(《秋山月夜有懷易堂諸君子》),“念子徒朝夕,逢人悵別離”(《泊雙江寄內(nèi)》),如此等等,道盡相思之情。在這一層意義上,魏際瑞以詩文述其思鄉(xiāng)之緒,與古今游子并無區(qū)別。
然而魏氏如此強烈之“歸思”更深層意義上的原因則是他的歸隱情結(jié)。如上所述,他在勝國滅亡后“貶服以出”,選擇了一條最為時人所不齒的生活道路,實是無奈之舉。其實,他的本意與易堂中其他諸子一樣,抗節(jié)以隱。于是,在其后的游幕過程中,他對翠微峰的留戀就是他歸隱愿望的具體表現(xiàn)。金精山翠微峰是“易堂”的所在地,其地理位置獨特,景色絕佳。宋代著名的江湖派詩人曾原一這樣描寫金精之景:“金精山,在寧都西郊十五里。未至縣,一舍外望,鎮(zhèn)石絕云,丹崖翠壁,煙靄明滅,知為神仙區(qū)宅。”[12]易堂九子之一的彭士望亦紀(jì)云:“陽都郊西,奇石四十里,率拔地作峰,形互異,低昂錯立,巖壑幽怪。北距邑所稱金精半里更西,峭壁赤翥,辟翕陡絕,望蔥郁,曰翠微峰?!盵13]翠微峰絕對是一個亂世隱居的理想之地,魏際瑞也有詩贊云:“翠微真在望,西北俯高原。已到疑無路,人傳別有天。麒麟終待圣,雞犬亦能仙(原注:偶有俗人附居)。獨立干戈內(nèi),興亡二十年?!?《翠微峰》)在當(dāng)時,隱居翠微峰既能保全氣節(jié),不辱聲明,又能在亂世中保全性命。所以翠微之隱便成為魏氏最大的心愿。
然而游幕生活與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反差竟如此之大。在游幕過程中,魏際瑞時時感到的是居人籬下的屈辱,并由此而身心疲憊,如其《寄內(nèi)》詩云:“庚寅二月重城破,從此年年獨出門。一路依人看冷暖,深山憐雨自寒溫。春迷故國云連樹,夜臥高樓雨覆盆。見說所親有便信,作書先自意紛紛?!庇帧兜怯榔匠沁h(yuǎn)晚眺,有懷兩弟》有句云:“到處依人歸未得,城南南望涕交頤?!睂τ陔[居于易堂的其他諸子,魏氏毫不掩飾其艷羨之意,《寄凝叔、和公》云:“勺庭新竹池邊柳,石井流泉蕉下塘。風(fēng)月何如舊晨夕,水云應(yīng)復(fù)更青蒼。遙知兩弟行吟處,攜得諸生笑語長。我獨風(fēng)塵牛馬走,三年萬里一凄涼?!彼侨绱肆w慕同堂兄弟們閑居于易堂的生活,而自己卻不得已久客他鄉(xiāng),詩中寥落之意溢于言表。于是,“歸隱”成為他最大的愿望。在《雜說》中,他的這一愿望暴露無遺:“魏子曰:‘歸與歸與?!蛟唬骸卧??’魏子曰:‘吾聞夫居大人之門者,雖貴而亦賤也;不自為立而待澤于人者,雖富而亦貧也;受指使、觀顏色,人以為賢而安之者,雖榮而亦辱也?!盵9](卷四,《雜說》)然而思?xì)w而不能歸,思隱而不得隱,魏氏有時也只能因畫而題辭,聊且撫慰一下自己:“家在萬峰頂,青云不可攀。何當(dāng)官署劇,對此畫圖閑。茅屋數(shù)竿竹,花溪三面山。竟無人可著,題罷一長嘆?!?《不得歸故山,因畫題此》)
由是而觀,魏際瑞《潮州送屠夢破序》正是他思鄉(xiāng)之情的抒發(fā),也是其強烈的慕隱心態(tài)的體現(xiàn),而這種慕隱心態(tài),又是其遺民情結(jié)的直接表現(xiàn);從此也可以見出清初士人復(fù)雜的生存心態(tài)。
注釋:
① “易堂九子”是清初著名的一個文人團(tuán)體,以清初散文三大家之一的魏禧為首,還包括其兄際瑞、其弟禮、姊丈邱維屏、同邑李騰蛟、彭任、曾燦、南昌彭士望及林時益(朱議霶),其中只有魏際瑞出試清廷,但考慮到他一直都具有濃厚的遺民情節(jié),所以從整體上說,“易堂九子”是一個遺民性質(zhì)的文人團(tuán)體,以氣節(jié)、文章而聲震天下,在清初遺民結(jié)社中具有典范意義。
[1] 姚鼐. 古文辭類纂·序目[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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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魏世效. 享堂記.魏昭士文集(卷6)[M]. 道光二十五年寧都謝庭綬紱園書塾重刻本.
[12] 曾原一. 寧都金精山記[C]//江西通志·藝文志: 卷126.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 彭士望. 翠微峰易堂記[M]. 彭玉雯輯. 易堂九子文鈔·彭躬庵文鈔.
The text meaning and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preface to Seeing Tu Meng-po off at Chao Zhou by Wei Ji-rui
MA Jiangwe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China)
WEI Ji-rui was one of the nine famous writers in Yi-tang, and only non-adherents. After the change of the country in the year of Jia-shen(甲申) and Yi-you(乙酉), he was compelled to take an examination of Qing government, and had several experiences of “going canvassing”(游幕), but he had always had strong feelings of the adherents. In the course of “going canvassing”, longing for home and living in obscurity was always a knot in his mind, and homesickness became a major theme in his works. Preface to Seeing Tu Meng-po off at Chao Zhou was a kind of admiring preface different from others of the tradition patterns. In this article, the writer saw his friends off to express their own nostalgia. Because of wonderful ideas, picturesque account and free language, the text had a unique artistic charm, which also reflected the aesthetic style of the creator.
Wei Ji-rui; preface; aesthetic implication
book=16,ebook=231
I206.2
A
1672-3104(2010)0?0106?05
[編輯:蘇慧]
2009?12?15;
2010?01?31
馬將偉(1976?),男,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人,文學(xué)博士,暨南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文學(xué)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