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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陽明思想世界中的佛教*

      2010-02-10 06:56:09李承貴
      關(guān)鍵詞:全集陽明王陽明

      李承貴

      王陽明思想世界中的佛教*

      李承貴

      王陽明心學(xué)向來被認為具有鮮明的佛禪特色。不過,從“道體”的判斷、“著相”的理解、“出家”的評論、“心性”的分析、“儒佛”的定位以及“排佛”策略的提出等角度考察,可見王陽明對佛教諸多教義的理解是失之片面的,王陽明對儒、佛關(guān)系的安排是“儒體佛用”的,王陽明應(yīng)對佛教的策略是抑制、排斥的,而完成這些觀念活動的根本依據(jù)是儒家的基本觀念、基本價值。這一判斷將有助于我們對王陽明心學(xué)中的佛教與儒學(xué)關(guān)系進行更完整的理解。

      王陽明;佛教;儒學(xué);儒體佛用

      “道體”:一抑或二?

      在《近思錄》中,朱熹斷以己意,把周敦頤、張載、二程等涉及“道體”的語錄加以編輯,形成了自己關(guān)于“道體”的認識。被列入其中的“無極而太極、誠、中、和、心、性、仁、理”等,當屬“道體”范疇,而引起我們關(guān)注的是對于“道體”的描述。比如,講到“中”,是“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間,亭亭當當、直上直下之正理”①朱熹、呂祖謙撰,嚴佐之導(dǎo)讀:《朱子近思錄》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2,34,35,32,33頁。;講到“仁”,是“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而無不在也?!Y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物而非仁也”②朱熹、呂祖謙撰,嚴佐之導(dǎo)讀:《朱子近思錄》卷1,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32,34,35,32,33 頁。;講到“性”,是“萬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為能盡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愛必兼愛,成不獨成”③朱熹、呂祖謙撰,嚴佐之導(dǎo)讀:《朱子近思錄》卷1,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32,34,35,32,33 頁。??偲饋砜?,則是“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為兩段事。灑掃應(yīng)對是其然,必有所以然”④朱熹、呂祖謙撰,嚴佐之導(dǎo)讀:《朱子近思錄》卷1,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32,34,35,32,33 頁。,則是“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未應(yīng)不是先,已應(yīng)不是后。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葉,皆是一貫”⑤朱熹、呂祖謙撰,嚴佐之導(dǎo)讀:《朱子近思錄》卷1,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32,34,35,32,33 頁。。朱熹心中的“道體”本末一體、上下貫通、內(nèi)外兼?zhèn)?,這其實也是所有儒家學(xué)者對“道體”性質(zhì)的理解。由于儒家學(xué)者對“道體”結(jié)構(gòu)特性有了基本的定位,因而面對佛教時,很自然地會將佛教放在儒學(xué)這面顯微鏡下加以觀察。對此王陽明有沒有例外呢?

      王陽明的學(xué)生王嘉秀曾經(jīng)說,佛教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道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他們的初衷也不是要人作惡,如果真要刨根問底的話,佛、道二家也見得圣人之學(xué)的上一截,所以在極點處,佛、道二家與儒學(xué)可以說是略有相同,那與圣人之學(xué)相似的上一截,還是不可否定的。對此,王陽明的回答是:

      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知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⑥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頁。

      王陽明基本上贊同學(xué)生的說法,但同時認為,所謂“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們主觀上的偏見所致而已,因為圣人之學(xué)是徹上徹下、一以貫之的,無所謂“上一截”、“下一截”。比如,陰陽交替變化即是“道”,可是,仁者見這個道就叫“仁”,智者見這個道就叫“智”,而老百姓天天實踐這個道卻不認識它,可見“道”無所謂上下,只是人們認識上的偏頗所致。值得注意的是,王陽明所講完整而無上下之分的“道”,是圣人之“道”,是儒家大中至正之“道”,而非佛教之“道”。這就意味著,王陽明理論上強調(diào)“道”的完整性并不是肯定佛教的“道”是完整的。如下文獻即是具體的證據(jù):

      ——“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雹佟锻蹶柮魅?,第29,98,146,179,245頁。佛教、儒學(xué)雖然都主張本體之“無善無惡”,但佛教只就本體上言,本體之外的事情概無興趣,所以不能治理天下;儒學(xué)不僅主張本體之“無善無惡”,其本體之“無善無惡”還要表現(xiàn)為遵循王道,掌握大自然的規(guī)律,順應(yīng)大自然的實際情形,以開物成務(wù),治理天下百姓。這是說佛教在道體上“本末不一”。

      ——“吾儒養(yǎng)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雹凇锻蹶柮魅?,第29,98,146,179,245頁。佛、儒兩家雖然都注重“養(yǎng)心”,但差別甚大。儒家“養(yǎng)心”,不是養(yǎng)空心,而是“著物而養(yǎng)”,也就是順天道而為,它與現(xiàn)實生活密切關(guān)聯(lián)著,因而儒家的修行是生活中的修行,是有內(nèi)容的修行。佛教“養(yǎng)心”是離事物而養(yǎng),是空寂的,它與人間物事毫無關(guān)系,所以佛教不可以治天下。這是說佛教在道體上“上下不一”。

      ——“昨論儒釋之異,明道所謂‘敬以直內(nèi)’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畢竟連‘敬以直內(nèi)’亦不是者,已說到八九分矣?!雹邸锻蹶柮魅罚?9,98,146,179,245 頁。對于程顥說佛教有“敬以直內(nèi)”無“義以方外”,王陽明的回應(yīng)是“已說到八九分”,為什么只說到“八九分”呢?因為實際上佛教“連‘敬以直內(nèi)’亦不是”。如此說來,王陽明不僅認為佛教在道體上是“內(nèi)外不一”,而且連佛教引以自豪的“敬以直內(nèi)”也“不是”。可是,作這種判斷的根據(jù)是什么呢?“彼釋氏之外人倫,遺物理,而墮于空寂者,固不得謂之明其心矣。”④《王陽明全集》,第29,98,146,179,245 頁。在儒學(xué)語境中,“心”即理,“心”即人倫物理,所以“盡心”就是窮盡事物之理,“養(yǎng)心”就是即物即事以純潔心靈;但佛教不是這樣,佛教是離卻事物而“養(yǎng)心”,是遺棄人倫物理而“盡心”。這是說佛教在道體上“內(nèi)外不一”。

      佛教之所以在“道體”上表現(xiàn)為“本末不一、上下不一、內(nèi)外不一”,就是因為“遺物事、棄倫理”:“佛、老之空虛,遺棄其人倫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謂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遺也。至宋周、程二家,始復(fù)追錄孔、顏之宗,而有‘無極而太極’,‘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之說;動亦定,靜亦定,無內(nèi)外,無將迎之論,庶幾精一之旨矣?!雹荨锻蹶柮魅?,第29,98,146,179,245 頁。在周敦頤、二程那里,“道”并無動靜、內(nèi)外、本末、上下之分,正是因為沒有“遺物事、棄倫理”,所以說他們恢復(fù)了孔顏精一之學(xué)。

      可見,王陽明的確認為佛教之道是支離的、斷裂的,而他作如此判斷的原因是佛教“外人倫,遺物理”;也就是說,他是將儒學(xué)的“道即一”(心性之學(xué)必須表現(xiàn)為經(jīng)世致用)觀念作為判定佛教道體的根據(jù)??墒?,本體上的“無善無惡”并非只有落實在末用上才體現(xiàn)出價值,道德上的“養(yǎng)心”并非離開了事物就毫無價值,“內(nèi)心正直”并非表現(xiàn)在“無意外王”上才有意義,這是其一。其二,就佛教“道體”而言,雖然不像儒學(xué)“道體”上下、內(nèi)外、本末統(tǒng)一,但它有自己的統(tǒng)一,佛教的“道”事實上也是完滿自足的,不能因為缺了“人倫物理”,就判定它是斷裂的、支離的。因此,王陽明的判斷不僅錯誤地估計了佛教“道”的特質(zhì),也顯示了其儒學(xué)實用主義情結(jié)的膨脹。

      不著相,還是著了相?

      佛教認為,世間所有“相”都是虛妄,但是,凡夫俗子心念執(zhí)著,意想住相,因而只有做到破執(zhí)、掃相、無念,才能自心清凈,才能見得諸相非相,才能見得如來。所以,“不著相”是建基于佛教“萬法皆空”本體觀念之上的不住聲、色、欲的修為方法和心理狀態(tài)。王陽明對佛教“不著相”是怎樣理解的呢?

      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闭垎枴T唬骸胺鹋赂缸永?,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①《王陽明全集》,第99,70頁。

      在陽明看來,佛教說它“不著相”,實際上著了相,不僅著了相,而且“著相很深”。為什么?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不僅處于父子、君臣、夫婦等人倫關(guān)系之中,而且要為美好的生活打拼、奮斗,如果佛教“不著相”,就應(yīng)該積極面對并解決這些問題,但恰恰相反,佛教要人們出家離世,逃離父子、君臣、夫婦之倫,逃避生產(chǎn)、生活之苦,放棄對社會的責任。如果不是“著相”,怎么會有這么激烈的反應(yīng)呢?怎么會有這樣消極的行為呢?與佛教比較,儒家反而做到了“不著相”。為什么?因為儒家對君臣、父子、夫婦分別還他以“仁”、還他以“義”、還他以“別”,而且,儒家主張經(jīng)世致用、利用厚生,積極為美好的物質(zhì)生活、精神生活而努力奮斗。概言之,儒學(xué)并不以生活為累為苦,而是積極勇敢地面對,這就是“不著相”。

      如此看來,陽明說佛教“著相”,就是說佛教“身已離心未去”,就是說佛教“心”仍然有住于現(xiàn)世、有住于名利、有住于聲色,就是說佛教逃避現(xiàn)世生活,以之為累為苦。陽明說佛教怕苦怕累,真正的深山老林修行究竟是甜還是苦、是輕松還是勞累呢?陽明說佛教不顧世事,放棄責任,遠離功名利祿,是“著相”,那么執(zhí)著于塵世的功名利祿、泡在聲色利欲之中是什么呢?佛教所謂“不著相”明明是要求“破執(zhí)掃相”、“離相無念”,它要破的正是人們對生死的執(zhí)著,正是人們對功名利祿的執(zhí)著,怎么在陽明這里變成了“有念”、“住相”呢?這就使得我們不得不去探求一下陽明判斷佛教“著相”的究竟。陽明判佛教為“著相”的根據(jù)是佛教害怕塵世之苦之累,從而出家離世,從而放棄了作為一個倫理人的責任;而不以塵世為苦,該工作就工作,該休息就休息,遭遇痛苦不回避,碰上幸福不拒絕,在家盡孝養(yǎng)之責,遵守倫理,正是儒學(xué)的處事原則,正是儒學(xué)的價值要求。因此,佛教究竟“著相”、“不著相”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佛教的教義、教規(guī)、行為是否符合儒家的價值,符合即是“不著相”,不符合便是“著相”。

      王陽明對佛教“不著相”的判斷,還可以根據(jù)他對《金剛經(jīng)》“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理解來考察:

      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yīng)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②《王陽明全集》,第99,70頁。

      “良知”好比一面明亮的鏡子,晶瑩剔透,無論是人還是物,只要來到“良知”面前,美丑自然呈現(xiàn),但“良知”不曾留下任何痕跡。佛教“無所住而生其心”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明鏡照物,美者自美,丑者自丑,沒有任何虛假,這就是“生其心處”;明鏡照物,美也好,丑也罷,各物自有,不會在鏡子上留下任何痕跡,這就是“無所住處”。由此看來,王陽明所理解的“無所住處”,就是像鏡子照物那樣不留任何痕跡;而“生其心處”,就是像鏡子照物那樣“物如其故”。

      這樣,我們可以如是分析:第一,陽明肯定“無所住而生其心”,是在證明“良知”特質(zhì)情況下發(fā)生的,所以不能因此認為陽明支持佛教,而應(yīng)認為佛教是陽明用于詮釋、論證儒家思想的工具。第二,陽明說“無所處”是“一物不留”,注意到佛教不住物、“不著相”之內(nèi)容,但不是說“無所住”就像鏡子照物那樣沒有任何主體的投入就“一物不留”,因為要做到“無所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是需要主體的努力,比如出家、修行、守戒等。所以,陽明對佛教“無所住”的理解省去了許多“工夫”。第三,在陽明這里,“良知”是本體,“一物不留”與“一照皆真”只是“良知”的功用,這就等于說,“無所住”與“生其心”也被視為“良知”的功用,二者是并行的“用用”關(guān)系;而在佛教,“無所住”是體,“生其心”是用,用不離體,體不離用,體用并顯,沒有“無所住”就沒有“生其心”,有什么樣的“無所住”就有什么樣的“生其心”。第四,陽明說“生其心”就是“一照皆真”?!傲贾比缤幻骁R子,人物美丑,一照自現(xiàn),這就是“一照皆真”,其所內(nèi)含的是“良知”的功能和使命;也就是說,“良知”是事功的、“著相”的,如果將“生其心”等同于“良知”的發(fā)用,就是暗地里將“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看成是“著相”的。

      由此看來,王陽明對佛教“不著相”的判斷,雖然為許多人津津樂道,甚至成為某些人貶低佛教思維方式的依據(jù),但我們必須認識到,它顯然是存在誤讀之處的。之所以如此,在于陽明完全是拿儒家的基本思想、基本價值作為審視佛教的坐標。

      出家:修行還是自私?

      “出家”是佛教基本教規(guī)之一,通俗地講就是離開家庭到廟宇里去做僧尼;而且,“出家”不是出兩片大門之家,而是出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之家,不僅自己出三界之家,還須與眾生同出三界之家。可見,“出家”并不是件輕松簡單的事,不是“剃發(fā)染衣”就“出家”了,它含有犧牲、責任和理想。

      王陽明認為,佛教“出家”即是去人倫、遺物理,就是放棄責任?!胺蚨U之說,棄人倫,遺物理,而要其歸極,不可以為天下國家?!雹佟锻蹶柮魅罚?45,1226,26,809,272頁??墒?,人倫物理怎么能去得?社會責任怎么能拋棄?所以,王陽明對于“出家”是非常反對的。比如,王陽明曾成功地勸說一位僧人離寺回家:

      往來南屏、虎跑諸剎,有禪僧坐關(guān)三年,不語不視,先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看甚么!”僧驚起,即開視對語。先生問其家。對曰:“有母在?!眴枺骸捌鹉罘?”對曰:“不能不起?!毕壬粗笎塾H本性諭之,僧涕泣謝。明日問之,僧已去矣。②《王陽明全集》,第245,1226,26,809,272頁。

      對一位修行三年的和尚大聲喝斥,責問對方想念不想念自己的母親,并成功地說服僧人歸塵還俗,盡人間責任。不難想像,王陽明對“出家”行為是極不尊重的,而他成功說服僧人的武器是“愛親本性”,即儒家血親倫理。王陽明為什么如此痛恨“出家”呢?

      第一,佛教“出家”表現(xiàn)的是“自私”品性?!坝謫枺骸屖嫌谑篱g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似未當理?!唬骸嘀皇且唤y(tǒng)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雹邸锻蹶柮魅?,第245,1226,26,809,272 頁。王陽明認為,佛教所謂不染世間一切情欲,正是其遠離塵世、放棄責任的結(jié)果,因而還是“自私”之表現(xiàn),“外倫理”就是超出倫理之外,不受規(guī)范和約束,“遺物事”就是對人間之事毫無興趣,置之不理;可是,倫理規(guī)范是使社會秩序穩(wěn)定和諧的保障,“物事”是社會中所有人必須面對、處理的任務(wù),因此,“遵守倫理”就是積極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問題,“勤于物事”就是積極地解決生活中的問題,佛教不愿遵守倫理、不愿勤于物事,而是“出家”以遠離俗世,成一己之好,當然是“私己”。王陽明既然認為佛教“出家”是“自私”的行為,其肯定陸九淵以“義利”辨儒、佛的主張自在情理之中。他說:“而象山辯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學(xué)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實,而概目之以禪學(xué),則誠可冤也已!”④《王陽明全集》,第245,1226,26,809,272 頁。佛禪才是“自私”,竟然有人將陸九淵心學(xué)等同于“自私”的禪學(xué),當然是對陸九淵心學(xué)的最大冤枉;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偏見,可能與某些人分不清儒家“為己”之學(xué)與佛教“出家”的差別有關(guān)系。王陽明說:

      君子之學(xué),為己之學(xué)也。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世之學(xué)者執(zhí)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為為己;漭焉入于隳墮斷滅之中,而自任以為無我者,吾見亦多矣。嗚呼!自以為有志圣人之學(xué),乃墮于末世佛、老邪僻之見而弗覺,亦可哀也夫!⑤《王陽明全集》,第245,1226,26,809,272 頁。

      儒家“為己”之學(xué)實際上是為公之學(xué),因為它是無己的,這與佛教醉心于修身自好完全不同;而佛教是私己的,也是“無人”的,與君子“為己”之學(xué)、無我之學(xué)是完全相悖的。第二,佛教“出家”表現(xiàn)為對人性的殘害。王陽明說:

      人之生,入而父子、夫婦、兄弟,出而君臣、長幼、朋友,豈非順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圣人立之以紀綱,行之以禮樂,使天下之過弗及焉者,皆于是乎取中,曰“此天之所以與我,我之所以為性”云耳。不如是,不是以為人,是謂喪其性而失其天。而況于絕父子,屏夫婦,逸而去之耶?吾儒之所謂性與天者,如是而已矣。①《王陽明全集》,第1046—1047頁。

      人生在世,在家有父子、夫婦、兄弟等親情倫理,出外則有君臣、長幼、朋友等社群倫理,而且,人生而求美食華服,這都是人之天性。儒家圣人立教,就是使人順其天性而已,如果不能順人之性而全人之天,那就是喪失人之天性??墒?,佛教要求俗人遠離世俗生活,絕父子,棄夫婦,自是背離人之常情;佛教要求僧人衣衲服、吃粗食、喝生水,自是戕殺人的天性。

      王陽明對佛教“出家”的定性是“自私”和“害性”。判“出家”為“自私”,因為陽明認為“出家”帶來的后果是遺人倫物理、棄人間物事,人倫物理、人間物事這些都是“天下大公”,而“出家”意味著這些全被拋諸腦后;判“出家”為“害性”,因為陽明認為“出家”帶來的后果是棄絕君臣、父子、夫婦、朋友等人倫關(guān)系,是去除人追求聲、色、欲、味之天性。所謂“人倫物理”就是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為中心的儒家禮制系統(tǒng);所謂“人間物事”,就是儒家崇尚的立功、立德、立言之“三不朽”,就是開物成務(wù)。可以說,判“出家”為“自私”、為“害性”的根據(jù),是儒家的基本觀念和基本價值。因此,王陽明對“出家”所持的態(tài)度是批評、否定的。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王陽明對佛教“出家”的理解和判斷是正確的。

      佛教“出家”的根本原因是基于佛教對世界人生的看法。佛教認為,世間所有的物事都是空幻的,是沒有規(guī)定的,所謂“緣起性空”,所謂“萬法皆幻”,眾生因為不能覺悟到這種智慧,才陷于苦痛之中,而要超脫這種苦痛,就必須修行,修行最直接的辦法之一就是“出家”。因此,佛教“出家”教規(guī)完全出于它的世界觀、出于它的人生哲學(xué)。這是王陽明所沒有涉及到的,如此便可進一步分析王陽明判“出家”為“自私”、為“害性”的不合理性。

      就“自私”言,約可分為兩種形式:一是利益上的自私自利,屬于倫理學(xué)范疇;一是心智上的自私自利,屬于心理學(xué)范疇。佛教“出家”,不存在利益方面的爭奪,因而陽明講的“自私”只能是后者。就“害性”言,也不能說佛教“出家”完全是為了自己,潔身自好,因為佛教“出家”還有“渡人”的任務(wù),還有“出得三界”的使命,這顯然是不能以“自私”來定義的,而佛教“出家”的使命和責任,在今天已由人間佛教淋漓盡致地展示出來。所以,無論在哪個層面上,王陽明判“出家”為“自私”都是不符合實際的。

      那么,“出家”能否判為“害性”?如上所言,王陽明講佛教“出家”殘害人性,無非是說,“出家”就棄置了君臣、父子、夫婦等人倫關(guān)系,就穿得破舊、吃得粗劣、住得簡陋、行得辛苦等。然而,“出家”是一種修行方式,這個行為本身的確是懸置君臣、父子、夫婦等人倫關(guān)系的,的確是穿得破舊、吃得粗劣、住得簡陋、行得辛苦的。可是,第一,“出家”主要出于個體自愿,它并不會成為君臣、父子、夫婦人倫關(guān)系實際上的否棄者,而且,佛教還規(guī)勸那些沒有“出家”的人們遵守人倫關(guān)系。第二,“出家”對人性的完善與提升具有積極作用,人性的完善不能僅僅體現(xiàn)在物質(zhì)生活、感官欲望上,還應(yīng)體現(xiàn)在精神生活上,因而不能說“出家”就是殘害人性的。第三,從事實上看,佛教“出家”只是對物質(zhì)生活的淡漠,而不是完全絕去;只是對人倫關(guān)系的懸置,并不表示徹底顛覆;而真正的出家人,身體上并無損害,精神上豐富而高尚。所以,王陽明判佛教“出家”是殘害人性,也是失之片面的。

      心性:“自得”還是空疏?

      佛教所言“心”,是菩提心、如來藏心、清靜心,也是三界的根源、萬法的本體;佛教所言“性”,是本體、本根之“性”,是諸法諸相之“性”,是靈明之“性”,是成佛的根據(jù)。佛教認為,自心清凈,心即真如,“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反對于“心”外去尋討、于“心”外去摸索,而應(yīng)“即心見性”。所以,佛教心、性為一體,它們既是本體又是方法,強調(diào)在“自心”中體證、在“自心”中覺悟。王陽明沒有專門討論過佛教心性論,但文字中常有對佛教“心”和“性”的理解和評論。

      首先,王陽明認為佛教可算是“自得”之學(xué):

      今世學(xué)者,皆知宗孔、孟,賤楊、墨,擯釋、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縱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凈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①《王陽明全集》,第230,231,257,294,41頁。

      王陽明告訴我們,他之所以對楊、墨、老、釋有所吸取,乃是因為它們有自己獨到的東西。墨氏之兼愛、楊氏之為我、老氏之清凈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等,都是這些學(xué)派專有的東西。這些學(xué)派雖然都是“異端”,但又都是“自得”之學(xué)。正因為都是“自得”之學(xué),有其特殊性,所以值得尊敬。陽明說:“居今之時而有學(xué)仁義,求性命,外記誦辭章而不為者,雖其陷于楊、墨、老、釋之偏,吾猶且以為賢,彼其心猶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后可與之言學(xué)圣人之道。某幼不問學(xué),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雹凇锻蹶柮魅罚?30,231,257,294,41頁。一個人如果拋棄了記誦辭章之學(xué),那么即便陷于釋、老,它還算“自得”之學(xué);領(lǐng)悟了“自得”之學(xué),就可以繼續(xù)學(xué)習(xí)圣人之道;而佛教“自得”之學(xué)即是“究心性命”之學(xué)??梢姡蹶柮鲗Ψ鸾绦男哉撌怯兴私?、有所肯定的。

      不過,王陽明并不認為佛教心性理論及其工夫是可以接受的:

      夫禪之學(xué)與圣人之學(xué),皆求盡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吾之父子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君臣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夫婦別矣,長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天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別、序、信乎?吾心未盡也;故于是有紀綱政事之設(shè)焉,有禮樂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輔相、成己成物,而求盡吾心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學(xué)不出乎盡心。禪之學(xué)非不以心為說,然其意以為是達道者也,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則亦已矣,而亦豈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當也,則亦豈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謂盡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遺物事,以之獨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③《王陽明全集》,第230,231,257,294,41 頁。

      在陽明看來,佛教與圣人之學(xué)都以“求盡顯其心”為事,但是,二者是有差別的。圣人之學(xué)“盡其心”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就是親父母還親他人,否則就是心未盡;為了使“心盡”,圣人之學(xué)就有紀綱政事之設(shè)、禮樂教化之施,加以裁成輔相、成己成物。佛教盡心與儒學(xué)盡心是完全不同的:佛教雖然也以“心”為說,但佛教所謂“盡心”,只停留于“心”而已;佛教認為,不昧于吾心就不錯了,怎么還能勞困于“心”外的事情,而“心”外之事又未必相當,難道就一定要勞困于“心”嗎?這就是佛教所謂“盡心”,實際上已陷入自私自利之偏。因此,像佛教這樣外人倫、遺物事之學(xué),獨善其身或許還可以,但要它治家齊國平天下是不可能的。

      比如,佛教號稱可以使人清心絕欲、求全性命,那為什么它對于當今民眾之困苦毫無辦法呢?王陽明說:“以為其道能使人清心絕欲,求全性命,以出離生死;又能慈悲普愛,濟度群生,去其苦惱而躋之快樂。今災(zāi)害日興,盜賊日熾,財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極。使誠身得佛氏之道而拯救之,豈徒息精養(yǎng)氣,保全性命?豈徒一身之樂?將天下萬民之困苦,亦可因是而蘇息!”④《王陽明全集》,第230,231,257,294,41 頁。再如,佛教自稱明心見性,但既不見其實地用功,也不見其實際成效。王陽明說:“區(qū)區(qū)‘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xué)者本心日用事為聞,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雹荨锻蹶柮魅?,第230,231,257,294,41 頁。與儒家“格致誠正”之說比較,佛家“明心見性”就是空疏之學(xué)。

      概言之,王陽明肯定佛教心性之學(xué)是“自得”之學(xué),是獨善其身之學(xué),而且,這種“自得”之學(xué)對于他進入圣人之學(xué)產(chǎn)生過積極作用。但是,他仍然認為,佛教心性之學(xué)是空疏而不究實用的,對于齊家治國平天下毫無積極意義。不過,這種理解和判斷還是存在很大問題。問題就在于,陽明將佛教心性之學(xué)放在現(xiàn)實層面拷問,見的是什么“心”?明的是什么“性”?其中有無“理”?是不是遵守倫理?是不是履行責任?是不是能解決現(xiàn)實中的難題?很遺憾,王陽明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這樣,佛教心性之學(xué)在陽明的心里就從“自得”之學(xué)轉(zhuǎn)變成了“空疏”之學(xué)、無用之學(xué)。然而,佛教就是佛教,它不能做、也無法做不屬于它做的事情,就是說,王陽明從儒家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去認識、進而否定佛教心性之學(xué)的價值,是以馬之用要求牛之體,不符合佛教本身的特質(zhì)。

      毫厘之差,還是天壤之別?

      佛教、儒學(xué)關(guān)系是宋明儒家學(xué)者必須面對且必須回答的課題。王陽明自然不能例外:“大抵二氏之學(xué),其妙與圣人只有毫厘之間?!雹佟锻蹶柮魅罚?6,98,98,808,106,257頁。“毫厘”之間,也就是一個小小的差別,這個小的差別在哪里呢?請看王陽明的回答。

      就“動靜”言,佛、儒各有其“動靜”,二者的差別在何處呢?這正是王陽明一位學(xué)生的疑問:“儒者到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只一般,兩下皆不用,此時何所分別?”②《王陽明全集》,第36,98,98,808,106,257頁。儒者靜坐到三更時分,心中便空無一切,與佛教沒有了差別。王陽明不同意這個說法:“動靜只有一個。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應(yīng)事接物的心。如今應(yīng)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只是一個,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厘差處亦自莫矣?!雹邸锻蹶柮魅?,第36,98,98,808,106,257 頁。王陽明認為,在儒學(xué)這里,動也是靜,靜也是動,動靜一體,為什么?因為儒者在靜的時候還是應(yīng)物接事,還是存天理,所以儒學(xué)的“動靜”是一。換言之,儒學(xué)不存在不應(yīng)事接物的靜,不存在空洞的靜,而佛教靜時沒有“天理”,所以是不應(yīng)事接物,所以是空洞無物,所以它的動靜是分離的。這就是儒佛差之毫厘處。

      就“覺悟”言,佛、儒各有其“覺悟”,二者有無差別呢?王陽明作了肯定回答:“‘覺悟’之說雖有同于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于幾微毫忽之間而已?!雹堋锻蹶柮魅?,第36,98,98,808,106,257 頁?!坝X悟”對于儒學(xué)、佛教言,雖有相同,但這并不能掩飾它們的差別。曾有人認為象山的“覺悟”與佛教的“覺悟”沒有差別,從而指責象山心學(xué)為禪。王陽明回應(yīng)說,象山之“覺悟”雖然在形式上類似禪宗之“覺悟”,但在內(nèi)容上仍然是孔孟之學(xué),仍然有“理”,所以不是空虛。從王陽明自己的“覺悟”看,他悟的是“格物致知”之旨,悟的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也就是說,王陽明“覺悟”的對象是“理”。因此,在王陽明這里,儒佛在“覺悟”上的差別,就是儒者悟的是“理”,佛教悟的是“空”。

      就“養(yǎng)心”而言,佛、儒各有其“養(yǎng)心”,但二者還是不同的。“吾儒養(yǎng)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⑤《王陽明全集》,第36,98,98,808,106,257 頁。差別就在儒學(xué)“養(yǎng)心”,是不離事物而養(yǎng),是順天則自然而為,是以治天下為目的;佛教“養(yǎng)心”是離事物而養(yǎng),把“心”看成幻相,所以陷于空寂。“蓋圣人之學(xué)無人己,無內(nèi)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xué)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內(nèi)外之分;斯其所以為異也。今之為心性之學(xué)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外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yǎng)性為事,則固圣門精一之學(xué)也,而可謂之禪乎哉!”⑥《王陽明全集》,第36,98,98,808,106,257 頁。佛教心性之學(xué)“外人倫、遺物事”,儒家心性之學(xué)“守人倫、盡物事”,二者的差別還是“理”之有無。

      由上可以看出,在動靜、覺悟、養(yǎng)心等方面,佛教與儒學(xué)存在相似的地方,但差別也是顯著的,那就是佛教遺棄物事,沒有“理”,不可以治天下。所以,儒學(xué)、佛教主要的不是異同問題,而是是非問題:

      (鄭德夫)問于陽明子曰:“釋與儒孰異乎?”陽明子曰:“子無求其異同于儒、釋,求其是者而學(xué)焉可矣。”曰:“是與非孰辨乎?”曰:“子無求其是非于講說,求諸心而安焉者是矣?!痹唬骸靶挠趾我阅芏ㄊ欠呛?”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谥诟士嘁?,與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與離婁同;心之于是非也,與圣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誠切也,然后私得而蔽之。子務(wù)立其誠而已。子惟慮夫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誠切也,而何慮夫甘苦妍媸之無辨也乎?”曰:“然則《五經(jīng)》之所載、《四書》之所傳,其皆無所用乎?”曰:“孰為而無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使無誠心以求之,是談味論色而已也,又孰縱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①《王陽明全集》,第238—239,1179—1180,106頁。

      佛儒不在同異,而在是非,但是非由“心”而定,“心”誠而與圣人同。經(jīng)書只是甘苦妍媸,誠心求之方得其正。在這里,王陽明強調(diào)“心”誠是一個人能夠真切地識得“道”的根本,“心”誠,甘苦美丑自然呈現(xiàn)于眼前?!靶摹闭\是本體,“心”誠才能辨是非,但“心”有昧的話,就不如口、目來得真切,就是求之經(jīng)書,也只是談味論色而已。因此,佛儒之間有同者并不能說明佛教怎么好,有異者也不能說明佛教怎么壞;重要的是觀其“是”,察其“非”。這樣,“幾微毫忽”之間,雖差之毫厘,可能謬以千里。

      儒佛之間,不僅有同異,更有是非。在異同、是非之間,究竟怎么安置它們的關(guān)系?王陽明提出了“三間共為一廳”的比喻:

      說兼取便不是。圣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yǎng)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見圣學(xué)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圣人與天地萬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②《王陽明全集》,第238—239,1179—1180,106頁。

      在陽明看來,圣人之學(xué)完備不缺,所以不能說“兼取”佛教、仙家中有益的東西,因為佛教、仙家中有益者,完全可從圣學(xué)中推演出來,如在盡性至命中完善此身,即為仙,在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界,即為佛,也就是說,佛教所有的,完全可從儒學(xué)中獲得,因而無需“兼取”。因此,那種把儒、佛、仙分成一房三廳的觀念是錯誤的,因為這樣做就會導(dǎo)致“舉一廢百”之后果。事實上,只有儒、佛、仙都為儒者所用時,這叫做“大道”。不難看出,在王陽明的觀念中,佛教的功能及其效果,完全可以在儒學(xué)的展開中實現(xiàn),因而佛教并沒有獨立的主體地位。

      王陽明甚至認為,仙家之“虛”、佛教之“無”,不能加進儒學(xué)的“實”和“有”,如果勉強加入,就會喪失它們的本色。他說:

      仙家說到虛,圣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圣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yǎng)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于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于本體有障礙。圣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fēng)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fā)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圣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fā)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fā)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③《王陽明全集》,第238—239,1179—1180,106 頁。

      “太虛無形”是張載用于批判佛教的概念。在張載看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佛教所講的絕對的“空虛”,即便被人們看成是“空虛”的東西,其實還是“有”(物),這個“有”(物)就是細微的“氣”。我們可以說,王陽明以“太虛無形”形容良知,而拒絕等同于佛教的虛無,無非是說,“良知”之為本體,雖有虛無之象,但它仍然是“造化的精靈”,世間所有“貌象形色”之物無不在良知的發(fā)用流行中,而且各得其所,然其所然??梢?,“良知”之為本體與佛教是有著根本性差別的,而佛教在陽明思想世界中的位置也就一目了然。

      修己明道以應(yīng)對

      對于王陽明而言,佛教是不理物事之學(xué),是遺棄倫理之學(xué),是偏執(zhí)之學(xué),是空疏之學(xué)。然而,就是這種違背常理的“異端邪說”,竟然吸引了無數(shù)人的心。這不能不讓王陽明憂慮。不過,化解這種憂慮還是需要拿出具體的辦法來。王陽明非等閑之輩,在應(yīng)對佛教的挑戰(zhàn)上,既繼承了前輩儒者的智慧,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

      其一,占據(jù)陣地。佛教的發(fā)展和傳播,需要寺廟;儒學(xué)的發(fā)展和傳播,需要學(xué)堂??墒?,自佛教進入中國之后,傳播儒學(xué)的學(xué)堂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傳播佛教的寺廟一個接一個地興起。真所謂“此消彼長”。這委實讓王陽明氣憤和擔憂。事實上,北宋初年的歐陽修就大力將寺廟改為學(xué)堂,隨后,李覯、張載、胡宏、張栻都提出過類似主張①李承貴:《儒士視域中的佛教——宋代儒士佛教觀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3章。。王陽明繼承了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極力主張恢復(fù)學(xué)堂、書院:

      夫龜山?jīng)],使有若先生者相繼講明其間,龜山之學(xué),邑之人將必有傳,豈遂淪入于老佛詞章而莫之知!求當時從龜山游不無人矣,使有如華氏者相繼修葺之,縱其學(xué)未即明,其間必有因跡以求道者,則亦何至淪沒于四百年之久!又使其時有司有若高君者,以風(fēng)勵士習(xí)為己任,書院將無因而圮,又何至化為浮屠之居而蕩為草莽之野!②《王陽明全集》,第898,862,861—862頁。

      東林書院如果繼承了楊時的講學(xué)傳統(tǒng),這里的人們怎么可能陷于佛老詞章呢?如果有人像高氏那樣以教化百姓為己任,東林書院怎么會成為佛教僧人住宿、傳教的場所呢?不難看出,王陽明對儒家書院變成佛教寺廟非常郁悶,因為書院變成了寺廟,不僅意味著儒家學(xué)者沒有傳道的場所,也意味著普通百姓沒有學(xué)習(xí)禮儀制度的場所,更意味著僧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傳播佛法,意味著越來越多的百姓將皈依佛門。這種景象是陽明所不能容忍的,“占據(jù)陣地”是其應(yīng)對佛教的策略之一。

      其二,自修其身。怎么樣占據(jù)陣地?王陽明認為,主體素質(zhì)的提升是關(guān)鍵:

      孟子曰:“經(jīng)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苯癫换驶恃勺怨テ浔祝郧竺魑岱蜃又?,而徒以攻二氏為心,亦見其不知本也夫!生復(fù)言之,執(zhí)事以攻二氏為問,而生切切于自攻者,夫豈不喻執(zhí)事之旨哉?《春秋》之道,責己嚴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訓(xùn),先自治而后治人也。③《王陽明全集》,第898,862,861—862頁。

      所謂“經(jīng)正則庶民興”,就是把老百姓興旺的前提歸于“經(jīng)正”,“經(jīng)正”實際上是要求人正,要求領(lǐng)導(dǎo)者正;所謂“自攻其弊”,就是檢討自己,通過檢討自己,克服自身缺點,發(fā)展自身優(yōu)點;所謂“先自治后治人”,就是強調(diào)先把自己的素質(zhì)提高、完善,才談得上戰(zhàn)勝他人。相反,如果主體素質(zhì)不高,不僅會陷入異端而不自知,而且還會使好的學(xué)說導(dǎo)致壞的結(jié)果。王陽明指出:

      今夫二氏之說,其始亦非欲以亂天下也;而卒以亂天下,則是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于二氏之惑,則亦為之徒者之罪也……今夫夫子之道,過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誠行之萬世而無弊矣;然而子夏之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為莊周,子弓之后有荀況,荀況之后為李斯,蓋亦不能以無弊,則亦豈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學(xué)之,則雖老氏之說無益于天下,而亦可以無害于天下;不善學(xué)之,則雖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無弊也。④《王陽明全集》,第898,862,861—862頁。

      為什么有人會陷于佛老?就在于人們不能認識佛老的問題出在“專于為己而無意于天下國家”,自己做到仁義就可以了,天下人做得到做不到仁義就不管了,是“置其心于都無較計之地”,致使稀里糊涂地陷于佛老而不自知。就儒學(xué)言,由子夏到田子方,由田子方到莊周,由子弓到荀子,由荀子到李斯,儒學(xué)名聲逐漸變壞,其原因就在于主體素質(zhì)不高??梢?,一種學(xué)說有益無益于天下,完全取決于主體善不善于學(xué)習(xí),完全取決于主體善不善于應(yīng)用,完全取決于主體素質(zhì)之狀況。

      其三,明了圣道。朱熹曾經(jīng)說,要戰(zhàn)勝佛教,首先要把自家的東西搞明白,如果能把圣人之學(xué)搞明白,使其內(nèi)化于心,佛教是侵襲不進來的。王陽明繼承了這一觀念:

      然則天下之攻異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將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為異端,而彼亦將以我為異端,譬之穴中之門鼠,是非孰從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于存養(yǎng)慎獨之微,而終之以化育參贊之大;行之于日用常行之間,而達之于國家天下之遠,人不得焉,不可以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為物,猶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異端者,乃至與之抗立而為三,則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茍不明,茍不過焉,即不及焉。過與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則亦

      異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為哉?①《王陽明全集》,第861,295—296頁。

      既然異端之產(chǎn)生在于人的識見上的問題,那么一種學(xué)說本身價值的消極與積極不在自身,而在主體;而主體對圣人之道的“無明”,才是無法與佛教對抗的根本原因。因此,攻擊異端,應(yīng)該掌握圣人之學(xué),使圣人之學(xué)了然于心,使自己的思想得到充實強大,如是,佛教不僅無法侵襲進來,而且將不攻自破。

      其四,儒佛優(yōu)劣。有明一代,信奉佛教者比比皆是,其中也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原因在于他們認為佛教有許多優(yōu)點,有許多讓他們著迷的地方。王陽明為了讓人們遠離佛教,回歸圣人之學(xué),不得不對佛教的“缺陷”予以揭露:

      夫西方之佛,以釋迦為最;中國之圣人,以堯、舜為最。臣請以釋迦與堯、舜比而論之。夫世之最所崇慕釋迦者,慕尚于脫離生死,超然獨存于世。今佛氏之書具載始末,謂釋迦住世說法四十余年,壽八十二歲而沒,則其壽亦誠可謂高矣;然舜年百有十歲,堯年一百二十歲,其壽比之釋迦則又高也。佛能慈悲施舍,不惜頭目腦髓以救人之急難,則其仁愛及物,亦誠可謂至矣;然必苦行于雪山,奔走于道路,而后能有所濟。若堯、舜則端拱無為,而天下各得其所。惟“克明峻德,以親九族”,則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則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則黎民于變時雍;極而至于上下草木鳥獸,無不咸若。其仁愛及物,比之釋迦則又至也。佛能方便說法,開悟群迷,戒人之酒,止人之殺,去人之貪,絕人之嗔,其神通妙用,亦誠可謂大矣,然必耳提面誨而后能。若在堯、舜,則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其至誠所運,自然不言而信,不動而變,無為而成。蓋“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其神化無方而妙用無體,比之釋迦則又大也。②《王陽明全集》,第861,295—296頁。

      佛教雖然也有它的長處,但與圣人之學(xué)比較,還是全面落于下風(fēng):第一,佛不如堯、舜壽命長,不值得羨慕;第二,在慈愛施舍的方法和內(nèi)容上,儒學(xué)比佛教更高一籌;第三,在覺悟群生、規(guī)范眾生行為、教化方法和效果等方面,儒學(xué)也優(yōu)勝于佛教。既然佛的壽命不如堯舜,既然佛教施舍方法與內(nèi)容不如圣人之學(xué),既然在教化民眾、覺悟群生方面,佛教并不比圣人之學(xué)高明,那么,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還有什么必要皈依佛門呢?

      王陽明判佛教“道體”為支離,判佛教“無念”為著相,判佛教“出家”為自私,判佛教“心性”為空疏,并提出了“占據(jù)陣地”、“自修其身”、“明了圣道”、“儒長佛短”等一系列抑制、排斥佛教的策略,其佛教之態(tài)度已是昭然若揭;在分辨、處理儒學(xué)與佛教關(guān)系上,王陽明一句“佛儒不在異同,而在是非”,即將佛教降為異端邪說,即便其尚有“自得”之處,還是連占據(jù)“一廳”的資格都沒有。這些“判定”和“分辨”,呈現(xiàn)了王陽明對佛教義理理解的膚淺和片面。盡管在王陽明心學(xué)體系中,似乎處處都可以找到佛教禪宗的印記,以致人們千篇一律而又毫無遲疑地認為,心學(xué)是佛教禪宗的藏身之地,陽明心學(xué)與佛教禪宗不過半斤八兩,然而本文的初步探討及所顯示的問題,或許提醒我們需要有檢討進而糾正俗見的勇氣,以求得對陽明心學(xué)與佛教關(guān)系之完整認識。

      【責任編輯:楊海文;責任校對:楊海文,許玉蘭】

      B248.2

      A

      1000-9639(2010)05-0130-10

      2010—03—04

      李承貴(1963—),男,江西萬年人,哲學(xué)博士,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南京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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