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倩蕓
(華南師范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系,廣東廣州510006)
試論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纖秾和綺麗之區(qū)別
——讀張國慶《〈二十四詩品〉之纖秾、綺麗及其與王維詩風(fēng)》有感
黃倩蕓
(華南師范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系,廣東廣州510006)
張國慶強調(diào)《纖秾》一品所體現(xiàn)的藝術(shù)境界是相對細小或小巧,但筆者以為“纖細”而非“纖小”;《綺麗》品并非著意減損其濃艷美盛,而是以淡襯濃,愈見寶貴華美;相似二品之區(qū)別是《纖秾》著意渲染濃艷美盛,而《綺麗》則著意濃淡互補。
二十四詩品;纖秾;綺麗;王維
張國慶先生《〈二十四詩品〉之纖秾、綺麗及其與王維詩風(fēng)》(以下簡稱張文)一文,詳盡細致地解讀了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以下簡稱《詩品》)中的《纖秾》和《綺麗》兩品,并對王維詩作中能體現(xiàn)這兩種風(fēng)格的山水詩進行了簡單的論述和分析。然而,對于文中的一些可商榷的觀點,筆者有著不同的理解。
張文一直強調(diào)《纖秾》一品所體現(xiàn)的藝術(shù)境界是相對細小或小巧,但筆者以為“纖”的意思是“細”而不是“小”——是“細膩”而非“小巧”。郭紹虞先生《詩品集解》對于《纖秾》一品有以下解釋:“采采,鮮明貌。流水,指水波之錦紋言。此形容‘纖’?!盵1]7清人楊廷芝《詩品淺解》也有相似的解釋:“纖,以紋理細膩言”。[2]89由此可推出“纖”是作“纖細”解,細膩精致,可見紋理,并不代表境界細小。對于這點,張國慶先生也表示同意,他在文中說:“學(xué)人們每有循此意而理解纖秾之‘纖’字者,如楊廷芝說:‘纖,以紋理細膩言’;……這樣來理解,則細膩精致也當(dāng)是纖秾的特征之一?!盵3]121-122
那為何“纖”不能“細膩”和“纖小”兩者兼之,而只能是“細膩”呢?實質(zhì)張文對于“《纖秾》的藝術(shù)境界相對細小”這一觀點有著自相矛盾之處。張先生認為楊廷芝《詩品淺解》就《纖秾》品中的具體景象解說纖秾頗有可資參觀者,其云:“窈窕深谷,時見美人,言偶于幽杳之境,遙見綽約之度,其神何纖也!”他是認同這一點的。然而,難道此處要解釋為“美人的神態(tài)多么小巧”嗎?這里的“纖”應(yīng)解釋為“逼真”。究竟為何如此逼真?皆因刻畫細膩,生動傳神,意態(tài)動人。
張文是將《纖秾》與《雄渾》、《豪放》、《勁健》諸品的藝術(shù)境界進行對照,得出“《纖秾》一品的藝術(shù)境界相對細小”這一結(jié)論。他說:“《纖秾》品展現(xiàn)的境界也的確是比較集中、小巧的,特別是當(dāng)我們將《纖秾》描繪的境界同《詩品》中的《雄渾》、《豪放》、《勁健》諸品中‘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天風(fēng)浪浪,海山蒼蒼’、‘巫峽千尋,走運連風(fēng)’之類的雄闊壯偉的藝術(shù)境界相對照時,就越發(fā)清楚地見出了《纖秾》之境的細微小巧?!盵3]121筆者認為《纖秾》和以上諸品只是具象和抽象、有形和無形之差異,并非小與大的區(qū)別。如中國古代的一種物質(zhì)觀“五行”——金、木、水、火、土,土與木皆有形之物,具象可觸,而水與火乃無形之物,抽象虛渺,難道就此推斷“土與木所代表的境界小,而水與火所代表的境界大”嗎?
事實上,《纖秾》所描繪的景色并不纖小,只是細膩具體,栩栩如生,如景在前。下面筆者就《纖秾》一品作具體解讀。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
窈窕深谷,時見美人。
碧桃滿樹,風(fēng)日水濱。
柳陰路曲,流鶯比鄰。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
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纖秾》[1]7
前八句所描繪的春天景象:流水、深谷、桃樹、水濱、綠柳、曲徑、流鶯,無一不濃墨重彩,春意盎然,生機勃發(fā)。其中關(guān)鍵的詞語是“采采”、“蓬蓬”、“遠”、“窈窕”、“滿”和“陰”。“采采,鮮明貌”,說明春天的河水流光溢彩;“蓬蓬,盛貌,言生機勃發(fā)蓬蓬然也。春天氣象就是這樣。寫春而曰‘遠春’者,韶華滿目,無遠弗至,更見得一望皆春矣。”[1]7張文也提到“‘采采流水,蓬蓬遠春’,流水活潑鮮明可觀(采采,盛貌,鮮明貌,或說‘水之紋也’),春色繁盛無所不到(蓬蓬,盛貌)?!盵3]120既然“韶華滿目,無遠弗至,一望皆春”,“春色繁盛無所不到”,意境如此明快高曠,視野如此開闊遼遠,又何處“纖小”呢?
“山水之深遠者曰窈窕”[1]8,襯以滿樹的碧桃繁花,惠風(fēng)煦日,纖秾之境躍然紙上?!奥非?,言路曲而陰,遂無不到也?!盵2]90高山流水,遠眺綠野,“柳陰則以路曲而綠云彌望”[1]8,柳樹成陰,猶如片片綠云,原本筆直的野間小徑被倒映的柳陰裁成彎彎小路,此乃“柳陰路曲”也,可見春之繁盛,柳色之壯觀。美人款款走來,流鶯軟語歌唱好比“珠吭千串”,纏綿悱惻,春之風(fēng)骨景物明晰亮麗,艷光四射?!独w秾》將春色刻畫得豐滿細致,神韻動人。遠至流水幽谷,近至碧桃流鶯,皆描繪得生動細膩,意境開闊無際,實不似“藝術(shù)境界相對細小”之作。
張文第二部分解讀了《綺麗》,指出《纖秾》和《綺麗》的區(qū)別主要在于“《纖秾》談‘纖秾’,是著意地渲染其濃艷美盛;《綺麗》談‘綺麗’,則是著意地減損其濃艷美盛,而將‘綺麗’定位為一種濃淡互補的秀麗華美?!盵3]122-123如果是“濃淡互補”,則兩者不分主次輕重,是平行的關(guān)系,但我認為《綺麗》是“以淡襯濃”,愈加顯示“綺麗”之“濃”,淡和濃是映襯的關(guān)系,于“淡”中更能咀嚼體味“濃”,品味“綺麗”之真諦。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
濃盡必枯,淡者屢深。
霧余水畔,紅杏在林。
月明華屋,畫橋碧陰。
金尊酒滿,伴客彈琴,
取之自足,良殫美襟。
《綺麗》[1]18
首句表明,只有精神上的富貴綺麗才是真正的華美瑰麗,因為是出于天然本真,并非人為雕琢而追求外表的富貴,所以自然能夠看輕黃金。此處是以“輕黃金”而襯“神存富貴”,突出精神上的富足高于一切。
第二句揭示了“綺麗”的真諦:外在雕琢堆砌的綺麗是空虛膚淺,不能長久的——“天地間物濃者易盡,盡則成枯”[1]18,反而“外表看來淡泊自然,其內(nèi)里深處則常常是豐富而綺麗的”[4]。此如東坡的“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保ㄌK轍《追和陶淵明詩引》所引)。乍看似說淡比濃好,但是細細品味,“惟以澹自持者”能咀嚼出“屢深”的含義,《淺解》中釋到:“木質(zhì)無華、無文,而天下之至文出焉。有味之而愈覺其無窮者,是乃真綺麗也?!盵2]100天下間所有漂亮的花紋,都是從質(zhì)本無華的木頭中衍生而來的。這讓我聯(lián)想起陶潛的“無弦琴”典故:“性不解音,而蓄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見《晉書·陶潛傳》)明洪應(yīng)明所著《菜根譚》似為此作注:“人解讀有字書,不解讀無字書;知彈琴有琴弦,不知彈無弦琴。以跡用不以神用,何以琴書佳趣?”有弦琴,彈以指而不以神;無弦琴,彈以神而不以指。音自弦外聽,趣由指外出。中情趣自無弦琴體味,雖不懂音律,于追求高雅閑適又有何礙?此趣有神韻,皆表圣“味外之旨,韻外之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也。
“霧余水畔,紅杏在林”,孫聯(lián)奎《詩品臆說》解釋得最為精彩:“最麗者水,不麗者霧;霧開而水更麗矣。凡林皆麗,而有紅杏出其中,得不更麗乎?!盵5]淡者,霧、林也。濃者,水、紅杏也。霧開而水麗,林中紅杏更麗,以淡襯濃——一方麗水,輕霧繚繞;一枝紅杏,掩映秀林之中。宛如在一幅清癯的畫上突然增添一抹紅,春色燦爛,嬌俏動人,更顯明亮綺麗。
月明華屋,畫橋碧陰——“月明”為淡,“華屋”為濃;“碧陰”為淡,“畫橋”為濃。“月照于華屋,則屋之丹青刻鏤者愈有精神;陰碧于畫橋,則橋之采色鮮妍者,愈形絢爛”[1]18。郭紹虞先生的解釋不難看出此句以“月明碧陰”之“淡”襯托“華屋畫橋”之“濃”,主次立現(xiàn),是以彰顯“華屋之精神”和“畫橋之絢爛”為鋪墊,比開筆直寫更加含蓄,更得“綺麗”之真骨。
“金尊酒滿,伴客彈琴”,與陶淵明之“無弦琴”不謀而合,金尊酒滿,金光輝映,而“我”自始至終皆持平淡之心,伴客彈琴,對酒當(dāng)歌,快意人生。“弦外之音,味外之味,其綺麗煞有可想見焉者?!盵2]101
《綺麗》描繪了主人公淡泊名利,視富貴如浮云,執(zhí)意追求精神上的富足,脫俗不群。此乃“真綺麗”,盡得綺麗之神髓。如果刻意追求外在的富貴華美,毫無底蘊,“則不得為綺麗,反必至于枯槁”[2]100。
《四庫全書總目》評價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是“各以韻語十二句體貌之,所列諸體畢備,不主一格。王士但取其‘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二語,又取其‘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二語,以為詩家之極則,其實非圖意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五),說明二十四品在司空圖眼里是不分上下,各具其美的。而表圣個人極力欣賞和推崇王維、韋應(yīng)物的山水田園詩作。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五評王維詩:“摩詰以淳古淡泊之音,寫山林閑適之趣,如輞川諸詩,真一片山水墨不著色畫?!彼究請D認為“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1]47,“趣味澄夐,若清風(fēng)之出岫”[1]50,同時批評“元白力而氣孱,乃都市豪估耳”[1]50?!敖y(tǒng)觀《詩品》所定的各種意境和風(fēng)格,其間明顯表現(xiàn)出了老莊超塵脫俗的精神和情致”[6],流露出崇尚自然、強調(diào)真率的道家思想,而司空圖自己的詩作也極力追求澄澹精致、沖和淡遠的藝術(shù)境界。
張國慶先生認為“《詩品》所談‘纖秾’、‘綺麗’在實踐方面的主要代表,應(yīng)首推王維的山水詩作”[3]124,下面筆者以王維《送梓州李使君》和《山中》二詩為例,來解讀《纖秾》和《綺麗》之區(qū)別。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送梓州李使君》
此詩從題目可知乃贈別之作,王維寫出了李使君即將赴任之地梓州的自然風(fēng)光,形象逼真,氣韻生動,令人神往。筆者認為此詩所體現(xiàn)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是“纖秾”。據(jù)前分析,《纖秾》直言春之景色神韻,春色所及之處一一寫到,蔣斗南先生《詩品目錄絕句》中寫到“纖秾無不到”,采用的手法是白描,《送》詩中所呈現(xiàn)的梓州景色也一樣。首兩句互文見義,氣勢磅礴,意象恢宏:“萬壑千山,到處是參天的大樹,到時是杜鵑的啼聲”[7],在深谷中回響。開卷不凡,沒有佶屈聱牙、艱澀淵深的詞語,簡單明了的兩句詩就將梓州的自然風(fēng)光娓娓道來,攝人心神。緊接兩句著眼于山雨和巖泉,經(jīng)過一夜山雨的浸泡,充沛的泉水一瀉而下,如一道懸掛在樹梢上的白簾?!吧街幸灰褂辍焙魬?yīng)“千山響杜鵑”,“樹杪百重泉“呼應(yīng)”萬壑樹參天”,銜接自然,沒有絲毫雕琢的痕跡,充分展現(xiàn)了山勢之高峻和巖泉之雄美。
與《纖秾》和風(fēng)日暖的氛圍相比,《送》詩的色彩沒有那么明亮,然而,正如清徐增《而庵說唐詩》所說:“摩詰詩妙在不設(shè)色而意自遠,畫中之白描高手?!比鐚⒋嗽娎L成圖畫,定能與《纖秾》之春光互相輝映,平分秋色。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山中》
筆者認為《山中》體現(xiàn)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是“綺麗”?!毒_麗》以淡襯濃,以淡突出濃,采用的手法是襯托。蔣斗南先生《詩品目錄絕句》中寫到“綺麗羞涂飾”,《山中》一詩寥寥幾筆,就將山中突出的景色寫得清雅脫俗,猶如一朵碧水芙蓉,自然清新?!扒G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開頭兩句就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以“白石”襯“紅葉”,多么鮮明的對比!淺淺的荊溪涓涓細流,露出磷磷白石;冬來天寒,稀疏的幾片紅楓葉掛在枝頭,更加奪目。上山的途中本來一直都沒有下雨,但是越往上走,那漸漸濕潤的空氣彷佛把整片綠林都浸濕了,因冬寒而凝結(jié)了的濃翠被溶化了,沾濕了行人的衣裳。多么可愛的描寫!全詩構(gòu)思巧妙,作者不直寫山林的經(jīng)冬尤綠,而是以“無雨”反襯“濕”,化用詩眼“翠”和“濕”,蘊有濃重的色度和清涼的濕度;運用通感,將視覺、觸覺溝通起來,借聯(lián)想引起感覺轉(zhuǎn)移,“以感覺寫感覺”,豐富表情達意的審美情趣。此景、此物、此情、此韻,完全是大自然之作,“意至則事自恰和”(清王夫之《唐詩評選》卷三)。宋蘇軾稱譽“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便以此詩為證。韓澤春評價此詩是“正所謂‘托物言情’、‘以淡寫濃’的筆致”。
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好比《詩人玉屑》評價王維時所說的“如秋風(fēng)芙蓉,倚風(fēng)自笑。”“被分別描繪的詩歌境界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每一種詩境都體現(xiàn)出道家的哲學(xué)本體論,其認知方式頗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逆向思辨,不僅表明了作者‘辨于味’的眼光和能力,而且還與其追求探究‘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詩境‘真體’是一致的”[8]。不管是“仍有真骨”的纖秾、“出于天然”的綺麗,還是“真體內(nèi)充”的雄渾、“走云連風(fēng)”的勁健,都是由“道”所派生出來的,因“思與境偕”,人與自然相契合,所以即便是富貴艷麗的景物,都因披了一件道家的衣裳,而表現(xiàn)為出塵脫俗、超然物外,雅俗冰炭立見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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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謝建忠.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述略[M].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5:250-251.
On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Qiannong and Qili in Twenty-four Poems by Si Kongtu——Reflections on A Study of Twenty-four Poems and Wang Wei’s Poetic Style by Zhang Guoqing
HUANG Qianyun
(Department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006,China)
Zhang Guoqing points out that the beauty of Qiannong is of bijou,tiny but artful.The researcher thinks that bijou does mean little.Qili is no less of beauty,but stresses the contrast beauty between the light and bright,which is more precious and gracious.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works are that Qiannong emphasizes on glamorous beauty in brightness,while Qili deliberately saves rich description to strengthen the contrast.
Twenty-four Poems;Qiannong;Qili;Wang Wei
I207.21
A
1009-8445(2010)03-0035-04
(責(zé)任編輯:禤展圖)
2010-04-30
黃倩蕓(1985-),女,廣東廣州人,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系2008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