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梅
(湖北民族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 恩施 445000)
詩史關(guān)系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命題,但學(xué)界密切關(guān)注的是詩之“史化”,而對史之“詩化”卻研究不夠。誠如錢鐘書先生所言:“流風(fēng)結(jié)習(xí),于詩則概信為征獻(xiàn)之實錄,于史則不識有梢空之巧詞,只知詩具史筆,不解史蘊詩心[1]。由此,我們暫以《春秋》筆法為基點,并結(jié)合劉知幾、章學(xué)誠的相關(guān)論述,以窺錢先生所謂“史蘊詩心”之大端。
“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盵2]11這是劉知幾《史通·敘事》對史學(xué)敘事的審美評價。而史學(xué)敘事傳統(tǒng)的典范是所謂“《春秋》五例”:“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錢鐘書認(rèn)為這五例“乃古人作史時心向神往之楷模,殫精竭力,以求或合者也”[3]161,并指出“就史書之撰作而言,‘五例’之一、二、三、四示載筆之體,而其五示載筆之用”[3]162。從史學(xué)編纂實踐來說,“《春秋》五例”未必能概括傳統(tǒng)史學(xué)敘事的全部特點,但從史家觀念傾向看,此說卻并不為過。如劉知幾《史通·敘事》就被錢鐘書看作是五例中“微”、“晦”二例的發(fā)揮。我們先看劉氏對“微”的論述:
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歷觀自古,作者權(quán)輿,《尚書》發(fā)蹤,所載務(wù)于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斯蓋澆淳殊致,前后異跡。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jǐn)⑹轮。淞饔卸桑阂辉皇【?,二曰省字?!粍t省句為易,省字為難,洞識此心,始可言史矣。茍句盡余賸,字皆重復(fù),史之煩蕪,職由于此?!軗p之又損,而玄之又玄。輪扁所不能語斤,伊摯所不能言鼎也。[2]14-16
劉知幾所論“簡”、“省”,即是“《春秋》五例”之“微”。在劉知幾看來,《春秋》“貴于省文”,“文約而事豐”,是“述作之尤美者也”。同時,《春秋》也是“省字”的典范,并寄望于史書“省之又省”、“玄之又玄”。這里,劉知幾尚簡是尊經(jīng)崇古的一種表現(xiàn)。其實《春秋》之所以“省文”,其用心是否真為寡辭遠(yuǎn)禍,“辟當(dāng)時之害”,且“簡之時義大矣哉”姑且不論。但客觀歷史條件的制約應(yīng)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如明人孫鑛指出:“精膄簡奧,乃文之上品,古人無紙,汗青刻簡,為力不易,非千錘百煉,度必不朽,豈輕以災(zāi)竹木?”[4]章學(xué)誠云:“古人作書,漆文竹簡,或著縑帛,或以刀削,繁重不勝。是以文詞簡嚴(yán),章無賸句,句無賸字,良由文字艱難,故不得已而作書,取足達(dá)意而止,非第不屑為冗長,且亦無暇為冗長也。自后世紙筆作書,其便易十倍于竹帛刀漆,而文之繁冗蕪蔓,又遂隨其人之所欲為。……作書繁衍,未必盡由紙筆之易,而紙筆之故居其強半。”[5]阮元亦云:“古人無筆硯紙墨之便,往往鑄金刻石,以期傳之久遠(yuǎn)。其著之簡策,亦有漆書刀刻之勞。非如今人下筆千言,言事甚易也?!盵6]也就是說,《春秋》之所以“簡”,之所以“省文”有其不得不然的歷史原因,誠如錢鐘書先生所說,是“古人不得不然,后人不識其所以然,乃視為當(dāng)然,又從而為之詞。于是《春秋》書法遂成為史家楷模,而言史筆幾與言詩筆莫辨?!盵3]164如《史記·孔子世家》云:“(《春秋》)約其文辭而指博”。《太史公自序》云:“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倍蓬A(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序》云:“辭約則義微”,《宋書·范曄傳》載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亦云:“(《后漢書》)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司馬貞《史記索隱》注:“謂其意隱微而言約也”。即言辭簡約與意旨深微相聯(lián)系,詩人這么認(rèn)為,史家也這么體會。詩筆與史筆互為融通。
誠然,詩之尚簡自不待言,而史之簡則不能一味地追求??墒窃谥袊穼W(xué)批評發(fā)展史上,“尚簡”、“以簡為上”、“簡優(yōu)于繁”的觀點卻屢見不鮮。如《晉書·張輔傳》云:“遷之著述,辭約而事舉,敘三千年事唯五十萬言;班固敘二百年事乃八十萬言,煩省不同,不如遷一也。”[7]劉知幾甚至指出了后世史書之所以“日傷煩富”的必然性:“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紀(jì)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跡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贊論而自見者?!粍t才行、事跡、言語、贊論,凡此四者,皆不相須。若兼而畢書,則其費尤廣。但自古經(jīng)史,通多此類。能獲免者蓋十無一二?!盵2]14-15而論繁的,則往往處于申辯的地位,他們竭力證明自己主觀并不求繁,之所以繁,乃是史文之需。我們還可以舉兩個相反的例子,如清代史學(xué)家顧炎武云:“辭主乎達(dá),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史記》之繁處,必勝于《漢書》之簡處。”[8]錢大昕亦云:“文有繁有簡,繁者不可減之使少,猶之簡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勝于公、谷之簡?!妒酚洝?、《漢書》互有繁簡,謂文未有繁而能工者非通論也。”[9]顧、錢兩位歷史大家所持之論比較公允,既不“尚簡”也不“尊繁”。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所舉之例都不是簡勝繁,而是用以證明史書中有繁勝簡之處。也就是說,他們論說的前提(或者說,至少他們自己心理上認(rèn)為面對的學(xué)界話語)仍是以尚簡為假設(shè),所以他們舉例力加駁論??梢娚泻喪枪糯簧賹W(xué)人論學(xué)的前提假設(shè),一種理論本能。
至于“晦”,劉知幾云:
然章句之言,有顯有晦。顯也者,繁詞縟說,理盡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然則晦之將顯,優(yōu)劣不同,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xì)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颉督?jīng)》以數(shù)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菇匝越歼h(yuǎn),辭淺而義深,雖發(fā)語已殫,而含義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辯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時義不亦大哉![2]17-18
劉知幾所論史書之“晦”,緊承“簡”、“省”而來,意指“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在他看來,“繁詞縟說”之“顯”與“省字約文”之“顯”優(yōu)劣明顯不同。因為后者“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xì)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而且“言近而旨遠(yuǎn),辭淺而義深,雖發(fā)語已殫,而含義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辯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惫省盎拗畷r義不亦大哉”。這里,劉知幾論史亦如論詩,史筆與詩筆類似。如紀(jì)昀《史通削繁》便指出“晦”即“即彥和隱秀之旨”。錢鐘書《管錐編·左傳正義》亦襲此說,認(rèn)為“《史通》所謂‘晦’,正《文心雕龍·隱秀》篇所謂‘隱’,‘余味曲包’,‘情在辭外’;施用不同,波瀾莫二”。[3]164在敘事上對史筆作與詩筆相似的要求,這是傳統(tǒng)史學(xué)具有詩性的重要體現(xiàn)。遺憾的是,劉知幾雖直視史如詩:“夫讀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詠歌”[2]19,但是其所舉《左傳》宋萬裹犀革、楚軍如挾纊二例,只是用來說明敘事“用晦之道”。而《左傳》中有詩心、文心之證的實例,他并未真正體會到。如錢鐘書先生指出:“左氏于文學(xué)中策勛樹績,尚有大于是者,尤足為史有詩心、文心之證。則其記言是矣?!盵3]164
中國傳統(tǒng)史學(xué)有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說。而工于“記言”之史籍則莫先于《左傳》?!吧瞎偶葻o錄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其口角親切,如聆罄欬與?或為密勿之談,或乃心口相語,屬垣燭隱,何所據(jù)依?如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與母偕逃前之問答,宣公二年鉏麑自殺前之慨嘆,皆生無旁證,死無對證者。注家雖曲意彌縫,而讀者終不饜心息喙。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一一曰:‘鉏麑槐下之詞,渾良夫夢中之譟,誰聞之與?’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鈔》卷一《鉏麑論》曰:‘又誰聞而誰述之耶?’李伯元《文明小史》第二五回王濟(jì)川亦以此問塾師,且曰:‘把他寫上,這分明是個漏洞!’”[3]164-165對于《左傳》中介之推與母偕逃前的對話及鉏麑觸槐自殺前的獨白,紀(jì)昀、李元度兩人曾提出過疑問,但未作任何解釋;而李伯元則以為“分明是個漏洞”。惟有錢鐘書以“史有詩心、文心之證”加以解釋,才豁然開朗:
(《左傳》)蓋非記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說、劇本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shè)身處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當(dāng)然耳。[3]165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shè)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gòu)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蹲髠鳌酚浹远鴮嵞藬M言、代言,謂是后世小說、院本中對話、賓白之椎輪草創(chuàng),未遽過也。[3]166
也就是說,史書敘事固然要據(jù)事直書,但在敘述過程中,史家也往往會對所敘之人情、物理進(jìn)行“設(shè)身處地”地“想當(dāng)然”、“遙體”、“懸想”、忖度、揣摩,直至入情合理。換言之,史學(xué)的細(xì)節(jié)描繪和文學(xué)的虛構(gòu)臆造雖有本質(zhì)不同但可相通。遺憾的是,“史蘊詩心、文心”的度很難把握,如馬、班、范之后史學(xué)的文學(xué)化傾向就使劉知幾甚為不滿?!妒吠ā⑹隆吩疲骸拔舴蜃佑性疲骸膭儋|(zhì)則史。’故知史之為務(wù),必藉于文。自五經(jīng)已降,三史而往,以文敘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異于是。其立言也,或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yōu)。文非文,史非史,譬夫烏孫造室,雜以漢儀,而刻鵠不成,反類于鶩者也。”[2]22
在劉知幾從理論上明確了“敘事”對于史書之美的重要性之后,宋人吳縝則在強調(diào)以“事實”為基礎(chǔ)的同時,提出了史書“必資文采以行之”,使中國傳統(tǒng)史學(xué)批評的審美觀念日漸完備:
夫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實,二曰褒貶,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書,斯謂事實。因事實而寓懲勸,斯謂褒貶。事實、褒貶既得矣,必資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實矣,而褒貶、文采則闕焉,雖未能成書,猶不失為史之意。若乃事實未明,而徒以褒貶、文采為事,則是既不成書,而又失為史之意矣。[10]
吳縝所論史之三要素“事實”、“褒貶”、“文采”是對《孟子·離婁下》所謂“事”、“文”、“義”三要素的繼承和發(fā)展。
其一,吳縝首次從理論上給“事實”下了一個定義:“有是事而如是書,斯謂事實。”也就是說,客觀發(fā)生的事情被史家“如是”地,即按本來的面目記載下來,這就是“事實”。這里的“事實”既不是單指客觀發(fā)生的事情,也不是單指主觀的記載,而是指客觀過程與主觀記載的統(tǒng)一。如《漢書·藝文志》“春秋類”后序曾云:“《春秋》所貶損大人當(dāng)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盵11]這種“事實”既有“大人當(dāng)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的客觀發(fā)生的事情,也有“貶損”、“隱其書而不宣”的主觀記載,是吳氏所論“事實”的最好注解。
其二,吳縝首次從理論上對“事實”與“褒貶”、“文采”的邏輯聯(lián)系、主次順序作了詳細(xì)說明:“因事實而寓懲勸,斯謂褒貶。”即“褒貶”由“事實”而來。有了“事實”、“褒貶”,“必資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痹谶@里,“事實”、“褒貶”、“文采”雖有主次之別,但其對“文采”的強調(diào)無疑增強了史書撰述的藝術(shù)性和生動性。
其三,吳縝認(rèn)為“為史之意”的根本在于“事得其實”。如果“事得其實”,即使無“褒貶”和“文采”,仍不失“為史之意”;如果“事實未明”,即“事未得其實”,即使以“褒貶”和“文采”為“事”,也會“失為史之意”。這里,吳氏將“褒貶”(“義”)和“文采”(“文”)置于“事實”(“事”)之后,既是對孔子所謂“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的認(rèn)同和弘揚,也是對劉知幾“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的注解和補充。
章學(xué)誠在世時,曾對時人將其比作劉知幾作過這樣的表白:“吾于史學(xué),蓋有天授,自信發(fā)凡起例,多為后世開山,而人乃擬吾于劉知幾。不知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截然兩途,不相入也?!盵12]在這里,章學(xué)誠十分明確地提出了“史法”和“史意”兩個史學(xué)范疇。這既是劉知幾和章學(xué)誠的區(qū)別,也是唐宋迄清史學(xué)批評發(fā)展的主要特點。
所謂“史法”,即史家撰史的“書法”。它淵源于孔子修《春秋》的“書法”,而劉知幾《史通》則極大地豐富了史家關(guān)于史書體例的思想,擴(kuò)大、發(fā)展了《春秋》筆法的內(nèi)涵。如《史通·序例》指出:“夫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準(zhǔn)。昔夫子修經(jīng),始發(fā)凡例;左氏立傳,顯其區(qū)域??茥l一辨,彪炳可觀。”[2]57這是對《春秋》義例的理論概括和認(rèn)同。而《直書》和《曲筆》兩篇則揭示了史家記事中“直書”與“曲筆”的對立:“夫人稟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別,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賤,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貴,而君子之德也。然世多趨邪而棄正,不踐君子之跡,而行由小人者,何哉?語曰:‘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故寧順從以保吉,不違忤以受害也。”[2]29其他諸篇還從史書的形式、書事的原則、史事的處理和文字的表述等多方面論述了“史道”、“史筆”、“書事”,豐富、發(fā)展了史家“書法”的思想。
章學(xué)誠重視“史意”的思想貫穿于《文史通義》全書之中。其《和州志隅自序》云:“獲麟而后,遷、固極著作之能,向、歆盡條別之理,史家所謂規(guī)矩方圓之至也。魏晉南北朝,時得時失,至唐而史學(xué)絕矣。其后如劉知幾、曾鞏,皆良史才,生史學(xué)廢絕之后,能推古人大體,非六朝唐宋諸儒所能測試。余子則有似于史而非史,有似于學(xué)而非學(xué)爾。然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xué),曾鞏具史學(xué)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義》所為作也?!瓎韬?!遷、固、向、歆不可作也。誠得如劉知幾、曾鞏、鄭樵其人而與之,由識以進(jìn)之學(xué),由學(xué)而通乎法,庶幾神明于古人之意焉。則《春秋》經(jīng)世之學(xué)可以昌明?!盵13]也就是說,章學(xué)誠所謂“史意”是一個與“史識”、“史學(xué)”、“史法”相對的概念。如王樹民先生曾指出:“依此文推尋,似應(yīng)為史識之上有史學(xué),史學(xué)之上有史法,而史法之上更有史意。鄭樵所具之史識,章氏在《申鄭》篇中特許其為具有別識心裁,而《答客問》上篇則云:‘太史公曰,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當(dāng)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與論述作之旨哉!’所謂史意,實章氏據(jù)此自創(chuàng)之名,亦即對于史學(xué)所具有的別識心裁。如此說來,所謂史識、史學(xué)、史法、史意,應(yīng)為著重點有所不同,實際的涵義則無從區(qū)別,而只是史學(xué)一個概念?!盵14]“史識”即指鄭樵所謂有“別識心裁”,我們認(rèn)為是非常正確的,如《文史通義·申鄭》云:“自遷固而后,史家既無別識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鄭樵稍有志乎求義,而綴學(xué)之徒,囂然起而爭之?!盵12]135但是如果將“史識”與“史學(xué)”、“史法”、“史意”混同起來,恐怕未能得章氏精微之意。
在章學(xué)誠看來,“史學(xué)”是一個有特殊含義的概念。其《史考釋例》云:“古人史學(xué),口授心傳,而無成書。其有成書,即其所著之史是也。馬遷父子再世,班固兄妹三修。當(dāng)顯、肅之際,人文蔚然盛矣,而班固既卒,《漢書》未成,豈舉朝之士,不能贊襄漢業(yè),而必使其女弟曹昭就東觀而成之,抑何故哉?正經(jīng)專門家學(xué),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必須口耳轉(zhuǎn)授,非筆墨所能罄,馬遷所謂藏名山而傳之,必于其人者也。自史學(xué)亡而有史學(xué)之名。”[13]616這里,章學(xué)誠所謂“史學(xué)”是與“家學(xué)”相始終,無“家學(xué)”則無“史學(xué)”。那么,“史學(xué)”亡后,史家將如何著史?《文史通義·答客問上》云:“唐后史學(xué)絕而著作無專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學(xué),而猥以集眾官修之故事,乃與馬班陳范諸書并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于科舉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變通矣。間有好學(xué)深思之士,能自得師于古人,標(biāo)一法外之義例,著一獨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罵指目牽引為言詞,譬若猵狙見冠服,不與龁決毀裂至于盡絕不止也。鄭氏《通志》之被謗,凡以此也?!盵12]136-137顯然,唐后“專門家學(xué)”被“集眾官修”所取代,使“史文等于科舉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變通矣”,不得“標(biāo)一法外之義例,著一獨具之心裁”(即“史識”)。章學(xué)誠說:“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盵12]333即緣于此。其實,“史法”與“館局纂修”、“史意”與“一家著述”也正是相互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梆^局纂修”集眾官編修,難免會有矛盾分歧,故“館局纂修”必須有“史法”的約束。至于“史意”與“一家著述”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則更是章學(xué)誠論述的重心。《文史通義·家書二》開篇即云:“古人重家學(xué),蓋意之所在,有非語言文字所能盡者?!稘h書》未就而班固卒,詔其女弟就東觀成之;當(dāng)憲宗時,朝多文士,豈其才學(xué)盡出班姬下哉?家學(xué)所存,他人莫能與也?!盵12]333《為張吉甫司馬撰<大名縣志>序》亦云:“是以貴專家焉。專家之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可以言傳也。其可以言傳者,則規(guī)矩法度?!盵13]129“專門家學(xué)”有“意之所在”,“非語言文字所能盡”,亦“不可以言傳”。也正因為“家學(xué)”之所貴,故章學(xué)誠主張“作史貴知其意”。
《文史通義·言公上》云:“夫子因魯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自謂竊取其義焉耳?!d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yè),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魇焚F知其意,非同于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盵12]105“作史貴知其意”,這是章學(xué)誠對歷代“有志《春秋》之業(yè)”的“家學(xué)”經(jīng)驗的概括?!段氖吠x·申鄭》亦云:“義則孔子自謂有取乎爾。夫事即后世考據(jù)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詞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則史家著述之道,豈可不求義意所歸乎!”[12]134-135“求義意所歸”,這是章學(xué)誠對歷代史家“著述之道”的總結(jié)。由此可見,章學(xué)誠所謂“史意”,雖淵源于孔子所重之“義”,卻涵括了司馬遷、班固以來歷代史家的撰述思想。對此,《文史通義·答客問上》作了詳細(xì)論述: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guī)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jì)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jǐn),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秒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zhì)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學(xué)之所以可貴也。[12]136
在章氏看來,中國史學(xué)之大原本乎《春秋》“家學(xué)”,《春秋》為筆削獨斷的“家學(xué)”之祖,貴乎“筆削義例”與“別識心裁”。而所謂“筆削義例”、“別識心裁”,指的就是孔子作《春秋》時竊取的“義”,亦即章氏所謂“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jǐn)。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能“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獨斷于一心”。這是章氏推崇的“史意”。而章氏所謂筆削獨斷之“義”,如詳略、異同、重輕、忽謹(jǐn)?shù)?,固是《春秋》筆法,也是史學(xué)義例,簡言之,即“史義”、“史道”。
然而,章學(xué)誠之“史意”雖本于孔子《春秋》之“義”,但其內(nèi)涵卻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后者。如《文史通義·書教下》云:
《易》曰“筮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遍g嘗竊取其義以概古今之載籍,撰述欲其圓而神,記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來”,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擬神也。藏往欲其賅備無遺,故體有一定而其德為方;知來欲其抉擇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為圓。[12]12
這里,章學(xué)誠將《周易》之“筮”、“卦”二“德”引入史書,以為“圓而神”、“方以智”分別代表了史書中“撰述”和“記注”的不同要求。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這段話中所謂的“記注”和“撰述”并不是指史例的劃分法,而是一種很寬泛的模糊的界定:“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至于“圓神”、“方智”之“史意”,則更是有意味的神來之筆,未可僅于字句中求解。如章學(xué)誠曾說《漢書》“本撰述而非記注,于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圓且神者”。換言之,“體有一定”的“方智”和“例不拘?!钡摹皥A神”并不能截然分離。章學(xué)誠接著指出:
《尚書》《春秋》,皆圣人之典也?!渡袝窡o定法而《春秋》有成例,故《書》之支裔折入《春秋》,而《書》無嗣音。有成例者易循,而無定法者難繼,此人之所知也。然圓神方智,自有載籍以還,二者不偏廢也,不能究六藝之深耳,未有不得其遺意者也。史氏繼《春秋》而有作,莫如馬班;馬則近于圓而神,班則近于方以智也。[12]12-13
雖然“有成例者易循,而無定法者難繼”,但“例不常拘”的“圓神”和“體有一定”的“方智”卻在史書載籍中并承不廢。正因為“方智”和“圓神”是得“六藝”之“遺意”而生,故章學(xué)誠說“史意”“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不可以言傳”,只能“口耳轉(zhuǎn)授”。而這也正是《春秋》、《史記》、《漢書》之所以為“家學(xué)”的根本原因。然而,馬、班雖皆繼《春秋》而作,但“馬則近于圓而神,班則近于方以智也”。對此,章學(xué)誠解釋說:
《尚書》一變而為左氏之《春秋》,《尚書》無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緯經(jīng)也;左氏一變而為史遷之紀(jì)傳,左氏依年月,而遷書分類例,以搜逸也;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dāng)啻?,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就形貌而言,遷書遠(yuǎn)異左氏,而班史近同遷書;蓋左氏體直,自為編年之祖,而馬班曲備,皆為紀(jì)傳之祖也;推精微而言,則遷書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遷書也遠(yuǎn)。蓋遷書體圓用神,多得《尚書》之遺,班氏體方用智,多得《官禮》之意也。[12]13
“就形貌而言”,《史記》和《漢書》同屬紀(jì)傳體,《左傳》屬編年體,所以《史記》近同《漢書》,而遠(yuǎn)異《左傳》。“推精微而言”,《尚書》、《左傳》、《史記》、《漢書》是邏輯遞生關(guān)系,《史記》得《尚書》之遺,《漢書》得官禮之意,故前者“體圓用神”、后者“體方用智”。同時,又因為“遷書紀(jì)、表、書、傳,本左氏而略示區(qū)分,不甚拘于題目”,所以《史記》與《左傳》較近,而與《漢書》較遠(yuǎn)。由此可見,史分“方”、“圓”,非形貌之別,乃質(zhì)性“神”、“智”之殊。不過,章氏所謂“圓神方智”之“史意”,后世史家卻很難做到。因為“圓神”的,因“例不拘?!保故芳覠o從循其變化,不會其意,故難得其神;“方智”的,雖“體有一定”,但史家不能出其規(guī)矩,以文徇例,故終失其智。所以能入章氏之法眼的史書屈指可數(shù),《尚書》、《春秋》、《史記》、《漢書》以下,僅《通鑒紀(jì)事本末》、《通志》差可一提。而《通鑒紀(jì)事本末》雖得《尚書》之遺意,但“在袁氏初無其意,且其學(xué)亦未足與此,書亦不盡合于所稱”[12]15;而《通志》則“立論高遠(yuǎn),實不副名”[12]135。
總之,章學(xué)誠“作史貴知其意”是對史家著述的高要求。許思園先生曾經(jīng)說過:“我先民之于歷史,不僅視作前言往行之真實記錄,亦不僅資為當(dāng)前之借鑒,實欲藉歷史以通古今之情,摶古今為一體”[15]“實錄”、“資鑒”固然不失為史家的追求,而“通今”則更應(yīng)是史家著述的旨?xì)w。章氏之“史意”要求“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獨斷于一心”,要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圓神方智”,就是對“實錄”、“資鑒”、“通今”的綜合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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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王樹民.史部要籍解題[M].北京:中華書局,1981:245-246.
[15] 許思園.中西文化回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