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河(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241)
不太被批評家們注意的“西部刀客”楊爭光,善于經營黑色的西部故事:黃沙漫漫的荒野、破落的小鎮(zhèn),活躍著惡棍、莽漢、俠客、土匪、賭徒與騷情放浪的女子。有人認為“就編(講)故事這方面,他即使算不得高手,也算得上是能手。他的故事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與現在文壇相爭的資本。這種情景,這種格調,在從前的中國文學中很少出現”①。他本人曾說:“優(yōu)秀的小說,掛滿了鎖。它需要鑰匙?!彼摹独系┦且豢脴洹发诰褪且黄毺氐?、大鎖滿掛的優(yōu)秀、怪異的小說——
楊爭光文本中的人物多不善言辭,他們沒有都市人的油腔滑調、酸文夾醋,有的只是打量世界、同類的那呆滯而野性的目光及一些偶爾重復的惡罵和咒語。但老旦(《老旦是一棵樹》)卻是個異數,他善言辭,還有自己的念想。
“一個故事本身就包含了一個講故事的方式。那故事是唯一的,那方式也是唯一的”(王安憶語)。為了論之有據,下面先不吝篇幅展示一下《老旦是一棵樹》故事的奇異——
黃土塬上老實巴交的農民老旦,長著“兩枚深邃的黑藥丸”似的符號化(似乎是性能力強旺的符號)的眼睛,對做愛,他有著自己的一套真經:下雨的時候,男人精氣旺,女人陰氣盛;下雨的時候你抱著女人,你會以為你是在水里,你會以為你抱的是一條魚,光丟丟的,信不信由你,你們不信我信。他在村里男人們面前公開宣講的這套理論來自于他每當下雨時“抱著他的女人或者騎在她身上制造出一長串快樂”的親身踐行。然而旦夕禍福,一片掉落的瓦讓他的快樂——女人死了。
在女人被瓦棱砸死后的十五年的那些無所事事的夜里,老旦挑中了同村的趙鎮(zhèn)做仇人,沒根由地仇恨起趙鎮(zhèn)來。十五年后,兒子大旦也像他一樣看雨了,在雨中也有了關于“魚”的想象,有了娶個女人的渴望。大旦為了表達向父親討要媳婦的決心,把犁鏵都敲碎了。
趙鎮(zhèn)何許人?在村里的光棍們一茬茬地往上長的行情中,靠從外地販賣女人發(fā)財的人販子;在床上奮斗了幾十年,終于在婆娘的肚子里整出來了個兒子的“奮斗者”。
為了解決大旦的“抗爭”,老旦用兩畝白菜換回了趙鎮(zhèn)新領回來的外鄉(xiāng)女人環(huán)環(huán)?!笆场?、“色”交易后,心里憋屈的老旦去村長馬林那里告了人販子趙鎮(zhèn)的“御狀”,但無功而返,于是老旦發(fā)誓要自己整倒驢日的趙鎮(zhèn)。恰好此時,在趙鎮(zhèn)婆娘坐月子期間,在趙家?guī)凸さ沫h(huán)環(huán)被趙鎮(zhèn)誘奸了。趙鎮(zhèn)給大旦戴了綠帽子,老旦首先想到的是等了許多年的復仇機會終于來了,他那虛幻而莫名的仇恨有了具體的內容。在無數個寂寥且充滿犯罪感的長夜里,聽慣了兒子、兒媳做愛的老旦,這天夜里毅然叫出了兒子大旦,終止了兒子的“樂事”,開始了復仇。
1.審奸。老旦不惜家丑外揚,為了復仇,邀請村長及村里幾個管事的人來審問兒媳環(huán)環(huán),但躲在原始驅動力——性欲背后的眾村官關心的卻只是“奸情”的細節(jié),在聽了環(huán)環(huán)的“講奸”,滿足了變相的性好奇后,他們不陰不陽地散了。
2.講奸。老旦久積在心底的那股仇恨的潛能更被刺激起來了,在全村挨家挨戶地“講奸”,講趙鎮(zhèn)勾引環(huán)環(huán)的傳奇。巡回“講奸”的老旦受到村人們讓座、倒水等空前的禮遇。經過十八遍以上的講述后,村人膩味了老旦的口頭三級片。他十多天的努力像一堆狗屎樣被風吹干了,當老旦開始新一輪的“講奸”時,村民們說“話說三遍比屎還臭”。在原始本能欲望的間接精神滿足與現實道德秩序的維護之間,同樣無聊的村民們與村官們一樣選擇了前者。
3.恐奸。在稍后的村人全民狂歡的捕鼠展覽會上,牽著八只活老鼠的趙鎮(zhèn)又大出風頭。這更激怒了老旦,他又開始了“恐奸”——勸兒媳上吊,給仇人甩人命。只是兒媳環(huán)環(huán)不但沒上吊,反而主動送貨上門,以趙鎮(zhèn)對自己的“蹂躪”來報復公公老旦。
4.捉奸。老旦只好去村外草棚子里替兒“捉奸”了,不過換來的卻是“奸夫”趙鎮(zhèn)的一頓毒打。在被暴打的身、心的雙重劇疼中,老旦抓破了自己的臉、砸破了自己鼻子?!翱嗳庥嫛苯K于要挾出了軟蛋兒子大旦的復仇欲。要復仇,須先對付趙家的惡狗,大旦選擇在婆娘環(huán)環(huán)與趙鎮(zhèn)通奸、父親老旦捉奸被毆的草棚子,練習殺了十多只狗。
故事似乎到此要達到一個悲壯的臨界點了——苦心人,天不負。老旦就要成功了。
5.鋤奸。臘月初八,大旦壯舉“鋤奸”,趙家的獅子狗迅雷不及掩耳地咬斷了大旦的懶筋——他成了終身的瘸子。殘疾了的大旦,為了營生,偶然地干起了配狗站,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配狗站里給大旦帶來滾滾財源的那條種“哥”,恰是他之前練習殺狗的道具中僥幸存活的唯一的公狗。而大旦生意紅火的原因則是人們從他刺殺趙鎮(zhèn),卻被趙家的獅子狗擋住了刀子的故事中,看到了狗不但能看門,還能救命的“超值”。生意日益紅火的大旦,對父親老旦和“仇人”趙鎮(zhèn)沒有了一點興趣。倒霉的老旦則不但賠上了大旦的腳筋和復仇心,還被前來要求賠償狗命的趙鎮(zhèn)溜了房瓦。
激情戰(zhàn)斗到底的老旦趁仇人外出,刨了他家的祖墳,并敲骨以待仇人歸來。但這次老旦的復仇又落空了,趙鎮(zhèn)不在乎這些。窮途末路的老旦,終于在趙家的糞堆上站成了一棵樹,站成了絕望的黑風景。
老旦為什么要“沒根由”地仇恨鄰居趙鎮(zhèn)?是不患貧而患不均的集體無意識在作祟,還是潛意識里的性心理在作怪?抑或是被極度艱難的生存壓抑得心理變異、亢進?楊爭光直抵人之生存的最難堪與困厄處:在潛意識里扎下了根的十五年的性壓抑;因兒子大旦的成長劇增的對“性資源”匱乏的恐懼。西部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物質的匱乏又加劇著人們對女人(“喂奶、生娃、肚皮上歇乏”的“性資源”)的渴望。在村里,也不是人人都如老旦家樣鬧著性饑荒的,人販子趙鎮(zhèn)就是個異數。他“一個蘿卜八頭栽”:領回外面的女人,販賣給本村的光棍們,沒少要錢也沒少占便宜。他蓋了大房,肥了婆娘,還屢做“新郎”。
在女人死后無所事事的長夜里,“既患貧、又患不均”的老旦,處處被生活施暴的老旦,將全村一百多人排了個遍,最終鎖定了趙鎮(zhèn)。在這里,被先圣視為“人之性也”的“食”、“色”是緊緊關聯著的:人販子趙鎮(zhèn)用販來的女人環(huán)環(huán)換取了值老旦爺兒倆一年血汗的兩畝白菜,對老旦進行了一次赤裸裸的軟搶劫,“事情太重大了,幾天功夫老旦瘦了一圈”。因為性的久違,大旦在婚后總是上了床就猴急,趴在他女人身上就哭;大旦的不頂事,使床上的好把式趙鎮(zhèn)能輕易地誘奸環(huán)環(huán)。也許正是這“色”與“食”的雙重被掠才使得弱者老旦潛意識里不明就里的仇恨淺表化、顯意識化、具體化。他向屎蛋村長馬林告為他領回了兒媳婦的趙鎮(zhèn)的狀便是明證。很難說老旦是在向性“資本家”趙鎮(zhèn)發(fā)難,還是在向一直折磨他的生活本身發(fā)難?文本中關于老旦在漫漫長夜里由無意到有意地聽兒子房的敘述,折射出的即是老旦因性壓抑(這是生活向困厄者施暴的手段之一)而造成的性意識的扭曲、變形。
此前朱曉平的《桑樹坪紀事》、劉恒的《狗日的糧食》、張賢亮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也都“在這一吃一做之間尋到了聯系”,書寫嚴酷的物質語境、精神困境中,“食”、“色”對人的專制,但只有楊爭光是以性來寫人性,寫人性壓抑、扭曲之后的絕望與反抗,寫出被命運與環(huán)境詛咒著的農民的全部可能與承受。他把性作為生存困境的一個方面,從性的視角去探測人的生命本身,用黑色、荒誕的性敘事去裸呈精神荒蕪如黃土塬樣的村民們被壓抑的蠢蠢涌動的欲望及其變體。
老旦的邀人“審奸”、人前“講奸”、勸兒媳“恐奸”、草棚“捉奸”、以“苦肉計”逼兒子“鋤奸”等行動是弱者向強勢的社會進行的本能的反抗,是其性意識在極度扭曲后的突圍。
大旦殺奸反成殘疾后,對仇恨都已冷漠與釋然,老旦為何還決心戰(zhàn)斗到底,去子仇父報,不分晝夜地挖趙家先人的墳,在趙家的糞堆上站成一棵樹?這些舉動固然是前面各種復仇之舉的激化與自然延伸,是對趙鎮(zhèn)光天化日之下溜他家瓦的猖狂之舉的反彈,也是老旦在不計代價、不留退路地向生活復仇、向齷齪的生存叫板。哪怕這種反抗與叫板是恐怖主義的“肉彈”似的、是玉石俱焚的、充滿了血性的絕望。
文本對老旦行為的決絕性的描寫駭人而又極富象征意蘊。老旦的行為的突發(fā)性,舉止的失常、黏重遲滯,頑固的心理活動,都讓人覺得莫名其妙、荒唐、固執(zhí)、可笑,但他那貫穿始終的神經病式的對物質、精神困境的反抗卻讓人不由得戰(zhàn)栗地動容。陳思和說:它在表現人性的殘缺和堅韌方面讓人感到震撼。
老旦的諸多“蠢行”或許還有著遙遠的神話時代“精衛(wèi)復仇”的神話原型。所謂原型,即原始模型,是反復的生活經歷被人類集體無意識地世代傳延繼承下來,留在我們心靈上的印象或心理殘余。神話中的精衛(wèi)鳥銜木、石,圖謀填平濤濤東海,有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古俠士精神。
屢敗屢戰(zhàn)的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的老旦正是一個當代西部版的“精衛(wèi)”,面對巨大的非理性之力,他進行著近乎悲壯的反抗。楊爭光說:“中國農民最原始最頑固的品性和方式,滲透在我們的各個方面。愚昧還是文明?低劣還是優(yōu)秀?這只是一種簡單的概括,它是靠不住的”③;“他們遇到了一些事情,他們按他們的方式做了”④。老旦從希圖借助官人的行政力量“審奸”,靠村人的輿論力量“講奸”,到自不量力、越俎代庖地自己“捉奸”,逼兒復仇地“鋤奸”,再到刨墳時不想和圍觀的他們(指無聊的村人)說話,站糞堆時與眾村氓看客“已無話可說”,他進行的是一場無休止的絕望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大有荷戟獨舞的氣概。老旦就像中國古典戲劇里的同名角色的那類老年婦女一樣,婆婆媽媽地在人性的漩渦中,進行著變異、絕望的磨蝕、仇恨和掙扎。在人家的糞堆上,老旦沒準真長成了一棵樹,趙家的兒子把樹砍了做成了柜子?!袄系┱f你兒子一打開柜子箱子聞到的全是我老旦的氣味?!彪m然老旦的復仇最終因其兒子大旦的退場與缺失而顯示出其后無來者的孤獨、無賴、荒唐、可悲,但唯其如此才震撼人心?!叭绻粋€人指著一堵水泥墻說:我要把它碰倒,你可能不以為然;如果他說:我要用頭碰倒它,你可能會懷疑他什么地方出了毛?。蝗绻娴娜ヅ鰩紫?,無休止地碰,碰得認真而頑強,碰得頭破血流,直到碰死在墻根底下,你可能就笑不出來了。也許你會認為,盡管他做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并不一定可笑”⑤,楊爭光后來談到中國農民時如是說。
如果把該文本與楊爭光前此發(fā)表的三個中篇《黑風景》《賭徒》《棺材鋪》聯系起來考察,就不難發(fā)現小說在表現人性的深度、探索人類命運和人類存在之間關系方面的獨特藝術價值。雖然老鰥夫老旦的全部努力最終都是沒有效果的,都被命運之墻撞得粉碎,但他以他獨特的愚蠢彰顯著人的尊嚴;以他自討苦吃似的行動,表征出人與宿命抗爭的悲壯;也以他怪異的頑強,宣示著人獨特的生命氣質,他那貌似愚昧的外表下是一個最生動最痛苦的靈魂。
① 曹文軒:《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96頁。
② 陳思和:《逼近世紀末小說選》(卷二,1994),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76頁。
③④⑤ 《楊爭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08頁,第508頁,第5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