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萍，傅宗洪

“另類”的留日小說
——凌淑華筆下的日本

唐萍，傅宗洪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中，有許多是刻畫日本人的，但由于時代的原因，他們的作品雖反映了一部分真實，但從總體上看有些失之偏頗和情緒化。凌叔華卻能在正常的人性范圍內(nèi)觀察和描寫日本人，用冷靜而客觀的眼光，將日本人高度發(fā)達的“人情美”與不可救藥的“島國根性”拿捏得恰到好處，這在當時顯得相當“另類”。

凌叔華小說；日本“人情美”；“島國根性”

在浩如煙海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中，有許多是刻畫日本人的。僅取材于中國留日學(xué)生通過在日本的切身體驗所形成的日本情結(jié)的作品就不少，如郁達夫的《沉淪》、《南遷》、《銀灰色的死》等，郭沫若的《喀爾美蘿姑娘》，不肖生的《留東外史》等。在日本以強凌弱，中日關(guān)系惡化的時代，這些作品以簡單有力的方式宣泄了作者的憤怒與焦慮，同時也表達了中國民眾的敵愾之心和對日本的集體想象，但畢竟有些失之于偏頗和情緒化。它們在凸現(xiàn)了日本生活某一方面的同時，卻遮掩了日本生活的另一方面，因此，所傳達的日本生活信息必然是片面的、殘缺的。而女作家凌叔華的留日小說《異國》和《千代子》，卻能從正常的人性的范圍內(nèi)觀察和描寫日本人，將日本人高度發(fā)達的“人情美”與不可救藥的“島國根性”拿捏得恰到好處，活靈活現(xiàn)。這在當時那樣一個時代，她的這種冷靜而客觀的目光不能不顯得相當?shù)摹傲眍悺薄?/p>

一

《異國》是寫日本白衣天使“變臉”的故事。一位叫惠的中國少女因流感住進了京都的一家教會醫(yī)院，在那里她得到了看護小姐精心的護理和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鮮花、微笑、問候、祝福終日相伴左右，使她如沐春風?！半鼥V中似乎有一支溫軟的手輕輕掠過額發(fā)，面前一陣白光閃過，惠睜眼一看，原來是姓吉田的看護。她笑迷迷地拉過她手說：“好多了，好多了?！薄柏S子一連三天都是清早便來給惠換一瓶新采的花。到下午吃茶時或黃昏前后，她便同另外兩個看護來陪惠談天，說是怕她寂寞想家，給她解悶。”［1］在這里，日本國民性中向來為人稱道的“人情美”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正如凌叔華本人所說：“日本人原本最會作東道主人，他們有心招待人，真是體貼入微，使賓至如歸一樣舒適，尤其是女性，她們差不多都值得小泉八云的贊美。 ”［2］然而，一份中日爭端的“號外”，卻劃出了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忽然石鋪小徑上有兩個白衣看護走過，那小白帽戴的高高的認得是豐子。惠急向她招手，她抬頭望一下，卻似乎并未看見的樣子，轉(zhuǎn)過頭去拐彎去了?！薄罢诿糟瘯r，有個年紀小的看護走過，投過難看與憎惡的眼色到她面上?！睎|洋的白衣天使們露出了“崢嶸”的另一面，粉碎了中國少女的美麗想象，使她從溫暖的人情的天堂，一下子墜入了冷酷的地獄。

由于這場“變臉”發(fā)生于西方教會的背景，事情就顯得有些非同尋常，《異國》因此也獲得一種深刻的內(nèi)涵?；浇?，這種具有普世精神的宗教，卻因為區(qū)區(qū)一份中日爭端的“號外”，在日本發(fā)生了異化，虔誠的、標榜“和平”的東洋白衣天使露出了她們的原形。這場“變臉”行為，折射出了她們民族性格的本質(zhì)?！吧駲?quán)崇拜思想是日本民族的精神支柱，而集團主義則是他們那個世界的鐵的法則和每個人都自覺奉行的行為規(guī)范，這些因素又與封閉的島國自然環(huán)境，單一性的民族構(gòu)成結(jié)合在一起，在日本人的心靈中營造起一道牢不可破的精神堡壘，產(chǎn)生了強烈的趨同性與排外意識，在這樣的文化土壤上，這種民族精神一旦被某種勢力利用，被宣傳錯誤地誘導(dǎo)，就會造成不分男女老幼的整個民族的投入，使他們義無反顧的前行?！保?］這一切在《異國》里得到了恰當?shù)难堇[。

然而《異國》的精彩之處在于作者用獨到的眼光，將日本的“人情美”與“島國根性”的二重構(gòu)造，拿捏得恰到好處。高度發(fā)達的“人情美”與不可救藥的“島國根性”，構(gòu)成了日本國民性貌似對立實則互補的兩個方面，因此，恰到好處地把握這種“菊”與“刀”的互動關(guān)系，就成為認識日本的關(guān)鍵。作者先用五分之四的篇幅，淋漓盡致地刻畫了東洋白衣天使們的種種可愛可人之處，為她們的“露崢嶸”作了最佳鋪墊，然后筆鋒一轉(zhuǎn)，不動聲色的對比，先揚后抑的手法，生動傳神的白描，將日本人的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活靈活現(xiàn)。

凌叔華曾這樣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看每一件事情都可以由多方面看去，像繪畫的人，繪一個花瓶，因各方面光彩的變化不同，繪出來便不得一樣，雖然花瓶就只那一個。繪畫人的技術(shù)還是第二個問題。腦子靈活的人就會騙自己說，只要畫得好，還管什么別的呢？遇到死心眼的真理探求者，可要自討苦吃了。”（《一個故事》）正是這種探求真理的“死心眼”態(tài)度，使凌叔華創(chuàng)作了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相比較中國其它留日文學(xué)作品，的確是一個標新立異之作。“中國現(xiàn)代留日文學(xué)寫作，幾乎由男性學(xué)子囊括，遺憾的是，由于文化心理上的某種缺陷，加上弱國子民種族歧視的強烈刺激（美國學(xué)者在跨文化認同現(xiàn)象的研究中，對中國人的調(diào)查則表明中國人普遍存在的對民族歧視的敏感遠遠超過其他民族的人［4］）他們無法保持冷靜的頭腦，用純正的心態(tài)和眼光，來冷靜客觀的描寫日本生活。在他們的筆下，日本的‘人情美’與‘島國根性’總是以生硬的，異常的方式聯(lián)系，政治層面的‘反日’與文化層面的‘親日’形成了深刻的悖論。尤其值得指出的是，由于中國封建禮教長期壓抑所造成的畸形性心理，日本國民心中向來為人稱道的‘人情美’對于中國學(xué)子具有無法抵制的誘惑力?！保?］正如李歐梵先生所說：“就是在日本，這些中國青年的大多數(shù)才開始不受限制的接收了外國的思想，外國的習慣以及日本的女人……”［4］陶晶孫的留日小說，為我們營造了一個日本男性缺席的東瀛女兒國，而中國學(xué)子卻成了這個女兒國里的賈寶玉；滕固筆下，連日本的聾啞女都有讓人著迷的魅力，使中國學(xué)子為之瘋狂；“至于周作人就更不用說了，完全被日本的‘人情美’所俘，他寫過一篇書生氣十足的《日本的人情美》證明日本固有文化里，沒有忠君愛國觀念，將日本的‘人情美’視作日本的第一國民性。周作人后來淪為‘漢奸’，與他對日本文化的過度崇拜顯然有極大關(guān)系?！保?］

二

凌叔華書寫日本的另一篇文章《千代子》最令人驚異之處在于：作者采取了日本人的敘述視角，將日本底層民眾對中國的想象及其卑微的欲望刻畫得入木三分，真實而又生動，仿佛是鉆進了日本人的頭腦那樣游刃有余。就這一點而言，《千代子》便足以稱為現(xiàn)代留日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

小說故事發(fā)生在以民風古樸著稱的京都小鎮(zhèn)，以支那料理屋小腳老板娘的三寸金蓮為由頭而展開日本民眾的生活場景?！熬┒夹℃?zhèn)市民原是出了名的和藹有禮，對支那人也是一團和氣”可以說是具備了日本國民心中向來為人稱道的“人情美”。但由于一份份宣傳國難的“號外”改變了他們的純樸性情，漏出了他們不可救藥的“島國根性”。生活清苦的日本民眾對中國表現(xiàn)出極其的蔑視“支那人，男的是鴉片煙鬼，女的一多半是癱子，那三寸的小腳兒，你想她能做什么事，這還是我們?nèi)毡救藳]有拿準主義，在上海若是連著打下去，還不滅了他的國嗎？”盡管他們垂涎于中華料理的物美價廉，但由于“島國根性”的根深蒂固，使他們表現(xiàn)出強烈的排外意識。這正如日本學(xué)者加藤周一指出的那樣：“作為日本國民性基本特征的集團性，本身不具備超越的內(nèi)涵；對于日本人，集團之上不存在另一種絕對的，超越的力量，諸如西方的上帝，印度的佛，儒家的仁義，因此，個人無法脫離集團而存在，在這種條件下，它必然表現(xiàn)出極端的排他性。”［2］中國學(xué)者徐冰也說到：“他們這種民族精神一旦被某種勢力利用，被宣傳錯誤地誘導(dǎo)，就會造成不分男女老幼的整個民族的投入，使他們義無反顧的前行?！保?］因此作者特意選擇了兩位未諳世事的少女千代子與百合子，通過她們的行為，揭示了軍國主義宣傳機器對日本民眾的毒害及其兩者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

受環(huán)境的熏陶，千代子小小年紀就養(yǎng)成了妖魔化的中國想象：“在千代子腦子里，浮現(xiàn)著的支那女子真是怪物。在家里軟的像一塊生海蜇，被水沖到哪里便癱在那里不會動了。偶然立起來走路，卻又得，得，得，地像馬一樣走的很快?！币灾劣谇Т釉谝淮紊蠈W(xué)的時候，親眼目睹了活生生的支那女子，也不能改變她這種荒誕的想象。而百合子也是從小就接受了先生愛國思想的灌輸：“支那真是一只死駱駝，一點都不必怕呢。你想男的國民整天都躺在床上抽鴉片煙，女的卻把一雙最有用的腳纏得寸步難移。實在說，這還不等于全國人都是攤子嗎？”于是，萌生了要去公共澡堂好好羞辱一番小腳支那女子的愛國計劃。然而，兒童的天真無邪畢竟是世故的成人所無法替代的，再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也不能徹底覆蓋她們的童真。公共澡堂本是一個讓人放松身心的地方，褪去了一切外在的束縛與裝飾，人與人之間赤裸裸地坦誠相見，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更何況中國人與日本人本是同種人。兩位日本少女偉大的愛國行動計劃，就是在澡堂這種輕松和睦的氛圍中化成了泡影?！八诖纱u上跪著，將娃娃放在水面拍拍地踏著玩。圍著他們的幾個女人都是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小娃娃，她們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柔美，千代子不覺也看迷了。不到一分鐘她也加入她們的笑聲里了。”支那女人的小腳并未引起她們的注意，更不像日本人想象的那樣神奇，而她懷抱中的嬰兒卻是如此的可愛，使整個澡堂的人沉浸在一種和睦歡樂之中，連千代子都被同化了，將羞辱支那女子的愛國計劃早已拋到九霄云外。

《千代子》通過一個日本人去觀察日本民眾的日常生活，揭示深蘊在日本民眾內(nèi)心的“島國根性”，直指日本的本土文化特質(zhì)和民族文化特質(zhì)，進而表現(xiàn)真實的日本，真實的日本人，真實的日本文化，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國仇家恨之外的日本，一個另類而真實的日本。

三

毋庸置疑，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完全建立在時代與個人經(jīng)歷的契合點上的。凌淑華出身于一個書香之家，在較舒適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長大，自小從名師習文作畫，受到良好的文學(xué)藝術(shù)熏陶。還跟辜鴻銘學(xué)過英文，童年時代曾在風景如畫的東瀛京都住過兩年，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那時的印象完全充滿童話式的天真美夢?！?926年秋與留英歸來的北大英文系教授陳西瀅結(jié)為伉儷。第二年陳西瀅以北大研究院駐外撰述員身份訪問日本，凌淑華隨同前往，在那兒住了將近兩年。關(guān)于這段經(jīng)歷，凌淑華后來這樣回憶：“那是日本全盛時代，處處有條不紊，確是一個山川秀麗國泰民富的強國。自從‘皇軍’進侵中國本土，日本國勢日拙，漸有捉襟見肘之勢，而蓬萊三島的風光也就在世界人士的心里銷褪去了顏色。”1929年凌淑華隨丈夫到武漢大學(xué)執(zhí)教，1947年隨丈夫赴法國，后一直定居英國。盡管身處亂世，凌淑華仍擁有一個足以培養(yǎng)正常的心態(tài)所需的生活環(huán)境與知識背景。她的中庸與理性，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涵養(yǎng)而成的。貴族的教養(yǎng)，更是保證了這一點，使得她能在正常的人性范圍內(nèi)觀察和描寫日本人。《異國》先揚后抑，《千代子》先抑后揚，將日本的“人情美”與“島國根性”的二重構(gòu)造拿捏得恰到好處，栩栩如生的刻畫了日本人。這在日本帝國主義瘋狂侵略中國，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年代，不能不顯得相當“另類”。

只有兩篇文章，只用兩篇文章，凌叔華便將她心中的日本寫盡，便將真實而豐滿的日本文化和大和民族的民族特質(zhì)詮釋得淋漓盡致?！懂悋泛汀肚Т印返耐瓿桑瑢嶋H上是凌叔華對日本民族和日本文化的認識，筆調(diào)的異類實際上是一種認識和感知的差異。

[1]凌叔華文萃[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2.

[2]李兆忠.第三只眼看日本[J].書屋，2005（12）.

[3]徐冰.中國當代文學(xué)中的日本人形象[J].日本研究，1995（3）.

[4]陳曉蘭.郁達夫小說中的日本女人[J].中國比較文學(xué)，2004（1）.

I207.425

A

1673-1999（2010）09-0121-03

唐萍（1983-），女，湖南衡陽人，西華師范大學(xué)（四川南充637000）文學(xué)院200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傅宗洪（1963-），男，重慶人，博士，西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教授，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碩士點領(lǐng)銜導(dǎo)師，主要研究現(xiàn)代詩歌與音樂文學(xué)。

2009-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