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愫葦

從救贖走向幻滅
——勞倫斯小說中的兩性關系初探

汪愫葦

兩性關系是勞倫斯在小說中一直探討的問題。通過分析勞倫斯小說創(chuàng)作三個階段的代表作品《兒子與情人》、《虹》和《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的兩性關系，認為勞倫斯對兩性關系認識的發(fā)展軌跡是從異化到救贖，再到最后的幻滅。

勞倫斯；小說；兩性關系；異化；救贖

如Forster所言，“勞倫斯是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最具想象力的小說家”［1］。他一生共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10部、中篇小說7部、短篇小說約50篇、詩歌3卷，還寫有劇本、文學評論、雜文，留下了大量書信。勞倫斯的文學成就主要反映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他的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善于表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兩性關系，同時也反映出他對兩性關系的認識。他對兩性關系的觀點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2］。其前期作品《兒子與情人》所呈現(xiàn)的是一種異化的兩性關系；在《虹》中認為夫婦之間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保持各自的特異性，才能達到完美婚姻應該具有的男女兩極的平衡；在《戀愛的女人》里認為男女雙方必須保持獨立自由的人格，從而建立起一種超越肉體和精神的關系；在《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他試圖體現(xiàn)他的思想：只有人的原始本能充分復活，才能使人與宇宙之間和人與人之間恢復和諧的關系。

一、異化

弗洛伊德認為，理想的兩性關系是“精神愛慕的柔情”和“肉體感官的感情”的合二為一。勞倫斯在小說《兒子與情人》中所展示的情形，這兩者卻是分裂的。

通常認為，《兒子與情人》的誕生，標志著勞倫斯成為了一名重要的小說家。這是一部自傳色彩濃郁的小說，“小說本身恰似一個‘俄狄浦斯情結(jié)’故事，是作者早期生活的寫照”［3］。在這部小說中，主人公保羅最終也未能建立和諧的兩性關系。由此，或者可以說是勞倫斯此時未能尋求到和諧的兩性關系。保羅成長于一種不正常的感情環(huán)境中，他孩童的心靈就早已被對母親的愛和對父親的恨所占據(jù)。雖然他愛上了美麗的姑娘密里安（現(xiàn)時中的杰西·錢伯斯），他們在精神上有著共同的情趣，但問題是，保羅無法從密里安的感情中找到與母親在一起時的那種美好的感情，這使保羅陷入憂慮中。而密里安也是一個情感分裂的人，是一個將精神與肉體分開的不完整的人，到最后愛情之火燒掉貞操觀時，她卻將其解釋為“為了自己心愛的人犧牲自己”［4］，就像給神供祭品一樣。所以即使這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也未能持久，因為母親不能忍受密里安在精神上對保羅的占有。在沖突中，母愛在保羅心中占了上風，最終他不得不悲傷地承認：“只要有母親活著，不可能有別的女人占有他的感情?！保?］保羅與風情萬種的克拉拉之間的“愛情”，只停留于肉體的吸引，于是這種關系也只可能是短暫的。母親并不反對他們，因為她知道她仍獨占著保羅精神上的愛。以上幾種情形都是靈與肉分裂的不完整、不和諧的兩性關系。

勞倫斯在他的一篇題為《愛情》的文章中闡述了一個重要的命題：“愛情具有兩重性”。他認為，若是完整的愛，必須追求“神圣和世俗的統(tǒng)一”?！皟H僅是世俗的滿足，將輕易導致滿足之后更長的空虛；或者僅僅只是神圣的，兄弟般的人倫關系，將導致生命激情的消退，性之美的衰竭。因而，完整的愛兩者缺一不可，它們必須調(diào)和起來，才能使我們既是具體的、激情的，又是抽象的，超越的，兩者融而為一，使肉體與精神都得到安寧?！保?］無論是保羅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與密里安柏拉圖式的愛戀，還是與克拉拉之間的欲望之愛，都不是勞倫斯意義上的完整之愛。保羅的愛反映了勞倫斯當時對兩性關系的看法：“當母愛凌駕于兒子的一切感情之上，支配他的靈魂，使他在精神上，感情上永遠處于窒息性的母愛的包圍之中，永遠不能得到正常的獨立發(fā)展，不能建立和諧的兩性關系?！保?］

二、救贖

勞倫斯相信，人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的宣泄可以拯救人類。他認為，對人類來說，偉大的相互關系總是男女關系。他甚至認為和諧、協(xié)調(diào)的兩性關系可以化解社會的病癥。他在1913年4月26日寫給麥支勞德的信中說：“我相信，只有通過調(diào)整男女之間的關系，使性愛變得自由和健康，英國才能從目前的萎靡不振中解脫出來。”［7］

小說《虹》所呈現(xiàn)的是不同層次的和諧的兩性關系。其一，為性美交融之愛：湯姆和莉迪婭。其二，是“神圣與世俗的統(tǒng)一”之愛：威爾和安娜。其三，是對等創(chuàng)造的持久之愛：厄秀拉所追求的愛。其一為基本，其二是基于其一的更高一級，其三則是愛的理想形式，它是最高的彩虹，“聳立在大地之上”?！逗纭吠ㄟ^三代人、三對男女來表現(xiàn)社會變遷以及這變遷中人的思想意識和男女關系(戀愛、婚姻、性關系、性心理)的變化。從表層意義上看，第一代和第二代基本上可以被稱為是勞倫斯意義上的完整愛情，但這是一種帶有些許陌生的完整?！稇賽壑械呐恕坊卮鹆恕逗纭分兴z留的懸念：第三代厄秀拉和伯金的戀愛模式才是勞倫斯的理想模式。

莉迪婭從善良、富于自然人性的布朗文那里得到了應有的性與美的交融，但這種愛在她看來仍然是不完整的，因為在精神上她與布朗文無法處于對等交流的位置。好在布朗文的優(yōu)良品性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種不足，給了孤獨的莉迪婭以相當?shù)奈拷?。布朗文與莉迪婭的情愛尚能超越性之愛，達到一定的“神圣與世俗的統(tǒng)一”。他們最后能夠過上一種相互寬容、兩體交融的生活，已是一種較為現(xiàn)實的美滿了。但是，他們之間的落差致使最終難以達成較深層次的交流，以至于他們一輩子都要成為陌生人。因為缺少心靈之間的大體對等的愛的創(chuàng)造，致使他們的愛情只能停留在表層的完整。

安娜不愿像父母親那樣生活在過去。她生活在現(xiàn)在，她要沖出農(nóng)村生活的狹小天地，適應變化中的現(xiàn)實。她和湯姆的侄子威爾結(jié)婚后，夫妻間不斷發(fā)生沖突。她不滿足那種只有性生活，沒有愛情、沒有思想、信仰和共同情趣的夫妻關系?！八３炙焐钠⑿曰鹄钡淖晕摇保?］。威爾卻是一個膚淺、庸碌的人，他沒有事業(yè)上的追求，只對女人的肉體感興趣。威爾與安娜之間充滿了信仰分歧、性格沖突和爭奪支配地位的斗爭。兩人之間既存在相互吸引，又存在冷漠與矛盾。威爾與安娜之間雖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分分合合，但他們尚能最后以各自的有限度犧牲為代價保持了一定層次的兩性平衡。妥協(xié)雖不失為解決矛盾的方式，但卻使兩人在另一層次上成為陌生人。在兒女成群、嘈雜日常的家庭生活中，安娜幾乎忘卻了外面的現(xiàn)實世界，忘卻了自己人生的追求。

厄秀拉是勞倫斯心中的新人，她一直努力奮斗，要在這個傳統(tǒng)習慣勢力占主導地位的世界里保持自己的獨特性。她反對靈與肉的分裂，反對把愛情本身視為目的。她問道：“愛情——愛情——愛情——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到底能值個什么？頂多是為了個人的欲望的滿足，別的什么結(jié)果也得不到?！保?］她的愛情之路上也布滿了荊棘。厄秀拉與女教師英格之間的變態(tài)同性戀，反映了她對肉體交融的需求，但這種無法得到滿足的同性接觸根本不能持久。在后來與安東尼的接觸中，她雖隱隱感到奇妙的快感，但這種快感并沒有足夠力量促使她答應安東尼的求婚，因為她所希望的是精神與肉體的交融，而他“卻是一個孤立的生物，生活在他自己的獲得滿足的感官之中”［8］。她與安東之間的悲劇性根子在于安東無法實現(xiàn)與她的對等創(chuàng)造。他傾向于社會，而她傾向于生命內(nèi)在，這是一種更高形式的人本層次上的沖突。他們之間的陌生，主要是安東在生命認識上難以與厄秀拉持平，因此當他希望用結(jié)婚的方式盡早完全地“把握”她時，遭到了她的反對。

但厄休拉并未因此而放棄對愛情的追求，追求自己的人生之“虹”，并最終與伯金成結(jié)合，實現(xiàn)了勞倫斯意義上的完美。“小說結(jié)尾出現(xiàn)的那道彩虹，象征著她所憧憬的美好未來。……彩虹象征在整個宇宙之間人類爭取男女之間的完美關系，從而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世界的展望?！蛐憷瓛仐壛嗽S多假彩虹，終于見到了那拱架在碧空中的真彩虹。它雖然有點神秘主義的色彩，仍不失為一個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9］

三、幻滅

勞倫斯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危機中他極其敏感和痛苦，于是用自己的方式來建造一種個人烏托邦。他“希望以張揚生命本能來對抗工業(yè)文明的異化趨勢”［2］，然而，現(xiàn)代資本主義文明的侵蝕無孔不入，無所不在。這也暗示了勞倫斯最終不能找到他所苦苦追尋的“和諧、完美的兩性關系”，體現(xiàn)在他的主人公最終未能得到幸福、完美的結(jié)局，而只是懷著希望走向未來。勞倫斯的追求走向破滅的主要原因有兩方面：一是他將性與愛完美化；二是道德與工業(yè)文明是不能允許他的“完美的兩性關系”存在的。

勞倫斯在《性與可愛》這篇文章中表達了性即是美本身的觀點。他說：“如果你憎恨性，你就是憎恨美。如果你愛上了有生命的美，你就在敬重性?！保?］伯金作為勞倫斯的代言人，對愛情和婚姻的評價是“兩個人純粹的平衡”，并將其比作“星與星之間保持平衡那樣”，但他強調(diào)戀人甚至夫妻最終都應保持各自或共同的自由。盡管勞倫斯以他和厄秀拉的愛情和婚姻為理想模式，在面對杰拉德的尸體時，他卻對厄秀拉說：“有了你，我可以不需要別人過一輩子，不需要別的親密關系?？梢屛业纳罡暾嬲腋?，我還需要同另一個男子結(jié)成永恒的同盟，這是另一種愛。”［10］由此可以得知，他的愛情并未達到理想的境界，他需要同性的友誼作為他愛情生活的補充。伯金天生的個性造就了他的不幸，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將他推向了苦難的深淵。

杰拉德則是勞倫斯筆下現(xiàn)代機械文明的產(chǎn)物。杰拉德的哲學是：人只是純粹的工具。他一心只想發(fā)展企業(yè)，增加利潤，像一臺機器不知疲倦地運轉(zhuǎn)。隨著企業(yè)的大發(fā)展和資本的大幅增加，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異化為非人。為了尋回自我，他想借“愛”這一良方起死回生。但他沒有真正的生命力，也不能真正地愛，最后死在象征著同樣缺乏生命力的冰山上。而在《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勞倫斯所贊揚的“自然人”梅勒斯與康妮只能躲在那片樹林一角的“伊甸園”里偷吃禁果。更可悲的是，這樣一個可憐的伊甸園也注定無法長久維持下去。在道德與文明的干預下，勞倫斯的“亞當”和“夏娃”最終還是被逐出那個樂園。表面上看，他們的分開是偶然的，是由于梅勒斯的妻子突然想同他重修舊好，硬要與他同居，從而發(fā)現(xiàn)了他與康妮的私情，并大肆宣揚，導致他被迫辭職，兩人被迫分開。事實上，兩人的分開是必然的，他們的愛情不可能被機器文明的社會所接受，因為在這樣的社會里，真正的愛情只會被視作洪水猛獸而最終被扼殺。由此可見，勞倫斯在設計自己理想的完美愛情時，也感受到了現(xiàn)

實的殘酷。

四、結(jié)語

勞倫斯的一生都在不停地思考并追尋著完美的兩性關系。在其早期作品中，母愛占據(jù)了他整個心靈，這在作品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當擺脫了母親影響后，勞倫斯自由地發(fā)揮著自己的思想和才能，這個時期他在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基本上是從完整到完美的兩性關系。接下來，他在作品中繼續(xù)探討男女和諧關系，希望以此建立一個和諧的社會。但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的追求注定以失敗告終，留給他的只有“希望”而已。勞倫斯在其小說中對兩性關系這一話題進行了嚴肅、深刻的探討。盡管他沒給自己和我們留下滿意的“答案”，但他的探索仍然具有重大意義，至少可以激勵我們把這一話題繼續(xù)探討下去。

[1]Malcolm Bradbury.The Modern British Novel[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116.

[2]蔣承勇.英國小說發(fā)展史[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303-304.

[3]周方珠.解不開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母親與勞倫斯及作品[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6）.

[4]Lawrence D H.兒子與情人[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4. [5]蔣承勇，靈劍.論勞倫斯《虹》的多重復合式敘述結(jié)構(gòu)[J].外國文學評論，1996（1）.

[6]王佐良，周玨良.英國20世紀文學史[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199.

[7]Lawrence D H.安寧的現(xiàn)實[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2：3-15.

[8]D H勞倫斯.虹[M].馬志剛，齊元濤，譯.北京：中國文藝出版社，2001：481.

[9]羅婷.勞倫斯研究：勞倫斯的生平、著作和思想[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1996:74-85.

[10]D H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M]黑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158-159，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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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A

1673-1999（2010）23-0131-03

汪愫葦（1978-），女，安徽霍邱人，碩士，安徽科技學院（安徽鳳陽233100）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201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