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文學(xué)
(1.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福州350108;2.東南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6)
超越命運之苦與求真適性
——許地山創(chuàng)作與老莊思想淺論*
雷文學(xué)1,2
(1.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福州350108;2.東南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96)
許地山的作品具有濃厚的宗教特色,但是,在他的小說大量的宗教故事、宗教人物和宗教理念中,夾雜了大量老莊思想。作為本土哲學(xué),老莊思想深入影響了許地山對人生苦的看法、對命運的解釋和對人生本真的探尋。
許地山;老莊;人生苦;命運;本真人生
在新文學(xué)作家中,許地山的面貌是獨特的。他雖是文學(xué)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之一,是所謂“為人生”派作家,但他并非如魯迅、葉圣陶一樣用一種寫實的風(fēng)格來反映現(xiàn)實、暴露國民的劣根性并進而達到改造國民性的目的,他的小品散文和傳奇小說更傾向于用一種比喻、寓言的手法來表達他超越現(xiàn)實的人生體驗和宗教體驗,下筆時是人生實景,出筆時已經(jīng)達到超現(xiàn)實的境界。[1](P81)簡言之,宗教特色是許地山區(qū)別于五四時期其它作家的主要特色,這一點夏志清先生早已肯定過。[2](P61)許地山既有宗教研究的熱忱,也有內(nèi)在的宗教體驗,他的作品中的宗教色彩更是為廣大研究者所矚目。但除宗教外,本土的道家思想也深入影響了許地山的人生理念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一點學(xué)界尚未引起足夠注意。許地山曾撰《道教史》、《道家思想與道教》等論文,而他的作品中的道家思想與佛教、基督教思想交融一起,共同組成一個空靈鬼異的話外世界。
許地山可以說是一個苦的時代的苦的個人。他出生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年一個臺南愛國志士的家庭,臺灣陷落后,不到三歲的許地山即隨家流徙于粵、閩,后在福建龍溪落籍。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其父許南英辭官歸隱,人口眾多的家庭斷絕了唯一的生活來源,剛剛成年的許地山不得不中斷學(xué)業(yè),為生活奔波,后經(jīng)人介紹在漳州省第二師范學(xué)校當(dāng)了一名教員。1920年,剛剛在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并留校任教的許地山回家鄉(xiāng)接妻子來京,而結(jié)婚才兩年多的深情篤愛的妻子竟在途中客死上海。接連不斷的人生變亂讓他感嘆:“自入世以來,屢造變亂,四方流離,未嘗寬懷就枕?!币蚨X得“生本不樂,能夠覺得使人稍微安適的,只有躺在床上那幾小時,但要在那短促的時間中希冀極樂,也是不可能的事?!保?](P3)苦是他生命最基本的體驗,也是他作品的底色。
許地山的散文和小說中,絕大部分都是對這種人生苦的直接或間接的反映。這當(dāng)中有因不能懷孕而對溪流淚的老年石女的痛苦《愚婦人》,有如蜜蜂一樣不停地辛勤勞作的農(nóng)人的痛苦《蜜蜂和農(nóng)人》,甚至愛也是刑法《愛就是刑法》,愛也是痛苦《愛底痛苦》。小說《商人婦》寫一個商人的妻子惜官變賣首飾,幫賭博破產(chǎn)的丈夫下南洋謀生,而發(fā)達了的丈夫不僅忘了她,還在當(dāng)?shù)亓砣⑵拮印OЧ偾寥f苦找到南洋,卻被丈夫騙買給印度人。身處陌生環(huán)境中的惜官受盡苦楚,但仍不計前嫌,在印度丈夫死后逃出,帶著孩子繼續(xù)尋找自己的前夫。惜官的一生可謂苦矣。生命就是“缺陷底苗圃,是煩惱的秧田;若要補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債》)死亡成為許地山解脫人生之苦的途徑。他把生命比作天衣,“希望被不可思議的靈,及早把我們穿著得非常破爛,收入天櫥,使我們得以早早休息?!保?](P13)在《鬼贊》中,他借群鬼唱道:“那棄絕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們的骷髏有福了!”在小說《命命鳥》中,他讓女主人公明敏在夢中看到男女之情的虛幻,從而和男友在涅槃節(jié)前夜雙雙赴水自殺,得到解脫。
“人生皆苦”,是佛家哲學(xué)的立論出發(fā)點。佛教把生活比作大“火宅”,人生下來就被投入這個熊熊燃燒的“火宅”之中,歷盡磨難摧折,卻無法也無處逃避。佛家又把人生苦比作大雨滴泡,雨點落在水洼里,激起一個個雨泡,又旋即破滅了,隨后又落下新的雨點,砸起新的水泡,人生之苦無有盡時。為了解脫人生之苦,佛家尋求涅槃,敏明和伽陵雙雙歡喜赴水自殺即帶有這種色彩。但是,仔細辨別,許地山小說中的這種生勞死息的觀點更接近道家的解脫色彩。老子哲學(xué)中就有以身為苦的觀點:“人之大患,在吾有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保?](P10)這也等同于說生是苦的;莊子也有同樣的嘆息:“人之生也,與憂俱生”[5](P254)。解脫這種人生苦在莊子看來也唯有死亡一途,他這樣總結(jié)人生:“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保?](P92)以死為勞累人生的休息。借髑髏之口,莊子甚至美化了死亡:“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保?](P254)在莊子哲學(xué)中,死與生有一種對立的意義,生是苦的,死是對生的否定,也是對生之苦的解脫。許地山以死來解脫人生的觀點,正是來自莊子的啟示。在佛教中,死與生并沒有這樣一種對立的意義,《楞伽經(jīng)》云:“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輪”,在輪回的意義上生死是均等的,均非人的終極歸宿,只是生死輪回的一個過渡環(huán)節(jié),將終極關(guān)懷傾注于死同傾注于生一樣,都非明智之舉,因而單純的肉體死亡并不等于涅槃。修行者只有真正覺悟到“諸法無我”、“諸行無?!钡姆鹄?,斷除業(yè)障,才能了斷生死輪回之苦,從而達到常樂我凈的涅槃境界。許地山也認識到道家對于生死的看法與佛教不一樣,“死后所變底形體是變化不是輪回,……這個變化不是個體的業(yè)力所致,實由于自然的運行,生者不得不生,死者不得不死。像佛家定意要求涅槃,在道家看來,也是徒勞,金在爐中,是不能自主的。”[6](P67)《黃昏后》中,他借承歡之口說:“哦,原來媽媽不是死,是變化了。”這明顯也是莊子氣聚為生、氣散為死的觀點。
許地山的小說以傳奇性聞名于現(xiàn)代文壇,但他的傳奇并不等同于神仙妖魔、英雄美人的浪漫傳奇,這種傳奇傾向于表現(xiàn)小說主人公在生活道路上的遇到的種種變故,這種變故又常常與主人公的意志或愿望相違背。簡言之,導(dǎo)演他的傳奇的是命運,涂抹他傳奇的色彩是人生苦。假如人生苦是許地山作品的底色,則命運的表現(xiàn)就是他作品展開的主要方式。
在散文集《空山靈雨·?!防铮S地山把人生比喻為一個海,“在這個風(fēng)狂浪駭?shù)暮C嫔?,不能?zhǔn)說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我們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隨著波濤顛來簸去便了?!睂τ谒麃碚f,人生的大海上,無處不是風(fēng)浪和危險,然而,人卻對這樣的風(fēng)浪和危險毫無辦法,正如《蟬》這篇小品所反映的:雨后,被打濕翅膀的蟬好不容易爬到松根上頭,但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蟬翼上,蟬又翻身摔到地上,這時螞蟻也來了,野鳥也看見他了。生的艱辛和危險無處不在,人是沒有辦法根本改變的,就像《綴網(wǎng)勞蛛》的篇首詩中所寫:“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底網(wǎng)/我把網(wǎng)結(jié)好,/還住在中央?!痹S地山小說中的人物就如《黃昏后》的主人公關(guān)懷所說:“誰知這事不能由我做主,好象我底命運就是這樣?!?/p>
《解放者》中的紹慈和幫秀在同一個城市生活了兩年多,幾乎天天見面,卻不知道對方就是自己夢里尋找的恩人和親人,后來,紹慈在追認幫秀的時候,竟被幫秀無意中引入沼澤地淹死。《換巢鸞鳳》中的和鸞本已許配表兄,但被善歌的差仆祖鳳吸引并與后者私奔,成為山大王之妻,最終落得被自己的表兄帶兵圍剿的命運?!斗ㄑ邸分械耐艟R在逃難中接受了一個陌生人的包袱而遭受無妄之災(zāi),病死獄中,還不知道他花的也是自己的錢。人在不可知的命運中的行走如同行走在漆黑的夜晚,不知前途是什么在等待自己,如同《綴網(wǎng)勞蛛》中的尚潔所說:“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往渺茫中去?!?/p>
這種對命運的思考與莊子哲學(xué)是一致的。莊子對“命”種種解釋:“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保?](P91)“死生存亡,窮達富貴,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保?](P80)人世間的一切不幸包括死亡在內(nèi)的發(fā)生都是必然,是人力不能控制的和解決的,也不是人力能解釋的:“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5](P278)“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5](P108)那么“命”就有超出人類努力的性質(zhì),故而對命運的必然也只有采取順應(yīng)命運的自然無為態(tài)度:“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5](P57)“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5](P45)莊子從智性上認識了人類對命運的無可奈何,因而在情感上對一切命運的發(fā)生無動于衷,他以此形成對命運的超越。這正是許地山用以解決無常命運的辦法。他認識到“人類底被壓迫是普遍的現(xiàn)象。最大的壓迫恐怕還是自然的勢力,用佛教底話,是‘生老病死’?!?/p>
“我不信人類在自然界里會有得到勝利的那一天。地會老,天會荒,人類也會碎成星云塵,隨著太空里某個中心引力無意識地繞轉(zhuǎn)。所以我看見的處處都是悲劇;我所感到的事事都是痛苦??墒俏也簧胍?,因為這是必然的現(xiàn)象。換一句話說,這就是命運?!奔热贿@樣,反抗命運是沒有用處的,明智的選擇是“順著境遇做人”。在散文《暗途》中,吾威不聽朋友均歌的勸告,堅持不用燈回家:“滿山都沒有光,若是我提著燈走,也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且要累得滿山的昆蟲都不安。若湊巧遇見長蛇也沖著火光走來,可又怎辦呢?再說,這一點的光可以把那照不著底地方越顯得危險,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燈一熄滅,那就更不好辦了。不如我空著手走,初時雖覺得有些妨礙,不多一會,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別一點?!?/p>
最典型地體現(xiàn)莊子的這種“安時處順”的人生哲學(xué)的,當(dāng)是小說《綴網(wǎng)勞蛛》。茅盾指出許地山作品中的人物“都不過在教義里拈取一片來幫助他們造成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罷了?!保?](P12)這點大致不錯,《綴網(wǎng)勞蛛》同樣如此,尚潔“無論在什么事情上都用一種宗教的精神去安排”,但這并不等于說許地山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宗教觀念的符號,他們在傳達信仰和理念時仍不失鮮明的個性,這在尚潔這個人物身上有鮮明的體現(xiàn)。尚潔因為傳言婚外情被丈夫長生可望誤解,對此,她不加任何解釋,她的態(tài)度是“我雖不信定命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yù)先謀定什么方法?!边@可以說是最典型地體現(xiàn)尚潔人生哲學(xué)的一句話。尚潔的好友史夫人是一個現(xiàn)實感很強的人物,她對尚潔的這種做法未免不理解,勸她要多為前程作長久的打算。尚潔表明自己的觀點:“危險不是顧慮所能閃避的。后一小時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說誰知道,那里能顧到三四個月、三兩年那么長久呢?你能保我待一會不遇著危險,能保我今夜里能睡得平安么?縱使我準(zhǔn)知道今晚上曾遇著危險,現(xiàn)在的謀慮也未必來得及。我們都在云霧里走,離身二三尺以外,誰還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唉,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往渺茫中去。若是怕在這云封霧鎖的生命路程里走動,莫如止住你底腳步;若是你有漫游的興趣,縱然前途和四周的光景曖昧,不能使你嘗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橫豎是往前走,顧慮什么?”對人生不加人為的計謀,把生活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都看作一種必然,毫無機心地順隨于生活的偶然,這可說是典型的莊子生存態(tài)度。
盡管尚潔不刻意改變生活,但她并不是對生活沒有自己的看法,相反,她對生活的種種事件有一種嚴(yán)酷的清醒和客觀態(tài)度。她和長生的結(jié)合并不是愛情發(fā)展的自然結(jié)合,只是因為長生將她救出殘酷的婆家,“依著時勢的境遇”,她才認他作丈夫,卻從不在別人(當(dāng)然包括長生)身上用過一點男女的愛情。她清楚地知道長生嗜好多,脾氣壞,從不檢點自己的行為,他雖奉承自己但自己并不領(lǐng)情,因為她知道“從不自愛的人所給的愛情都是假的”。這種觀察是智性的、客觀的、冷靜的、深入的,是對人的自性的深入觀察,其哲學(xué)基礎(chǔ)正是莊子的萬物自性理論。當(dāng)尚潔受到丈夫的誤解,她并不打算和他辯,她認識到“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義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這又是莊子“辯也者,有不見”[5](P31)的智慧。當(dāng)教會只依信條而誤解她、史夫人發(fā)出“同一的道理,為何信仰的人會不一樣”的疑問時,她以“水是一樣,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來解釋,莊子的相對主義變成對生活的冷靜剖析。當(dāng)最終丈夫無臉見她,跑去懺悔去了,她一樣平靜:“為愛情么?為愛情而離開我么?這是當(dāng)然的,愛情本如極利的斧子,用來剝削命運常比用來整理命運的時候多一些?!闭娴竭@種程度,是令人顫栗的,然而誰又能否認事實呢?尚潔的這種客觀智性的態(tài)度正是林同濟所說的道家信徒“能保持客觀,看穿人們復(fù)雜、盲目的心理行為和反映,自己也不會為其所困。他一眼就看到了人類問題所在。”[8](P192)
當(dāng)尚潔的矛盾尚未解決,作者又安排了偷竊她家的小偷失足摔傷一節(jié),這給這篇小說增添了不少傳奇色彩,尚潔的性格在此事件中得以豐富。尚潔一聽說小偷摔傷又被仆人抽打,“一霎時前所有的恐怖情緒一時盡變?yōu)榇认榈男囊??!彼研⊥挡划?dāng)小偷,而當(dāng)作一個受傷的人對待,內(nèi)心充滿慈祥,這種心理,既有佛教的仁慈,基督教的博愛,也有道家的自然人性觀。她不以社會道德的觀點來看人,只是把受傷者當(dāng)作受傷者來看待:“我見了一個受傷的人,無論如何,總要救護的。你們常常聽見‘救苦救難’的話,遇著憂患的時候,有時也會脫口地說出來,為何不從‘他是苦難人’那方面體貼他呢?”莊子的相對主義變成一種積極的人道主義。
長生可望最終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主動懺悔并誠懇請求尚潔的原諒,尚潔聽了,并沒有顯出特別愉悅的神色,她說:“我底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要得人家的憐惜和贊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別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道家的達觀和基督教的寬恕使得她反倒勸慰長生:“往事如夢中之煙,早已在虛幻里消散了,何必重行提起呢?”認為“凡人不可積聚日間的怨恨、怒氣和一切傷心的事到夜里,何況是隔了好幾年的事?”莊子認為,對于出現(xiàn)于我們生活中的種種事件,不管是好是壞,事前不應(yīng)該刻意追求或改變,事后也不應(yīng)該讓它長記心中;人心應(yīng)如一面鏡子,只讓這些事件來去無跡,所謂“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5](P117)這種觀察包含深刻的智慧,道家信徒能保持內(nèi)心的空明,歷經(jīng)憂患而不為外物所累,實源于此。尚潔那種超然于一切利害之上的坦然風(fēng)度,正是這種道家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
許地山研究道家思想后認為,“正宗道家思想底出發(fā)點在辨別存在現(xiàn)象的粗精。存在的本體是精的,現(xiàn)象是粗的。凡是體積的事物都不足以當(dāng)?shù)赖妆倔w,所以獨要淡然向著超體積底神明去求?!保?](P23)這何嘗不是他本人求真精神的表露?!睹B》、《換巢鸞鳳》、《黃昏后》等小說發(fā)表后,就被譽為與魯迅小說一樣“真氣撲人”,具有“‘真’和地方色彩”,甚至被認為是“偉大的人的文學(xué)佳果”。這當(dāng)然是說他的小說表現(xiàn)之真,在這種表現(xiàn)之真的背后,還有許地山“本真自然”思想的追求。
在散文《美的牢獄》里,當(dāng)妻子問她的遠行歸來的丈夫要首飾時,丈夫沒有帶回,他以為過多美的裝飾圍繞在體外,會形成一個“美的牢獄”。他說:“我想所有美麗的東西,只能讓他們散布在各處,我們只能在他們底出處愛他們;若是把他們聚攏起來,擱在一處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薄拔业囊馑季褪锹犉渥匀?,——孔雀何為自己修飾羽毛呢?芰荷何嘗把他底花染紅了呢?”裝飾的美為矯飾,自然的美才本真。許地山據(jù)此批判了在社會中異化的人生。散文《生》中,他說:“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長著底時候,許多好鳥歌唱給他聽;許多猛獸長嘯給他聽;甚至天中的風(fēng)雨雷電都不時教給他發(fā)音的方法?!边@是明顯的自然人性觀;但是,“他長大了,一切教師所教底都納入他的記憶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沒有什么。”“做樂器者把他截下來,開幾個氣孔,擱在唇邊一吹,他從前學(xué)底都吐露出來了?!币蝗肷鐣鸵馕吨匀坏慕Y(jié)束。莊子關(guān)于天籟、地籟、人籟的思想在此余音裊裊?!睹婢摺穼ι鐣慕沂靖鼮橹苯?“人面原不如那紙制的面具喲!你看那紅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眥怒得欲裂底面容,無論你怎樣褒獎,怎樣棄嫌,他們一點也不改變。紅的還是紅,白的還是白,目眥欲裂的還是目眥欲裂。人面呢?顏色比那紙制的小玩意兒好而且好動,帶著生氣??墒悄惆勊臅r候,他雖是很高興,臉上卻裝出很不高興底樣子;你指摘他底時候,他雖是懊惱,臉上偏要顯出勇于納言底顏色。”《鄉(xiāng)曲底狂言》則富有深意,“我”和朋友看到一個城市的瘋子之后深有感觸,“我們何嘗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們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說,手也不敢動,只會裝出一幅臉孔;倒不如他想說什么便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份誠實,是我們做不到的。我們?nèi)粝肫鹞覀兡切┦芫惺@出來的動作,比起他那真誠的自由行動,豈不是我們倒成了狂人?”狂人雖狂卻真,我們理智正常,卻處處矯飾,倒是真正的“狂人”。這與魯迅的《狂人日記》有異曲同工之妙,盡管一反傳統(tǒng),一思真誠,但同屬改造人主題,只是魯迅的反抗目標(biāo)更為明確,許地山基于宗教哲學(xué),反抗的目標(biāo)帶有泛社會色彩;魯迅運用的哲學(xué)基礎(chǔ)是尼采等人的西方新神思宗思想,而許地山運用的是莊子的自然人性論。
相對于許地山用真純自然的思想批判社會,他更傾向于用這種思想來應(yīng)對人生困境,如何在不可知的命運中生存下去一直是許地山關(guān)注的中心問題。這在小說《春桃》里有很好的表現(xiàn)。春桃正在舉行婚禮之時遇到兵災(zāi),結(jié)果與丈夫李茂還未圓房就被沖散。春桃流落到北京,遇到同是逃難的青年劉向高,與之同住,他們靠撿廢字紙為生。幾年后,春桃的生活漸漸穩(wěn)定好轉(zhuǎn),卻偶然間遇到在戰(zhàn)爭中失去雙腿并流落街頭的丈夫李茂。春桃引回了李茂,果斷決定以后讓李茂在家?guī)退麄冋碜旨?,三人共同生活。但有夫?quán)意識的李茂怕人罵他當(dāng)王八,劉向高怕別人罵他占別人老婆??傊?,社會習(xí)俗的壓力讓兩個男人難以接受春桃“三人開公司”的主張。然而,作者卻賦予了這種可能性,他說:“在社會里,依賴人和掠奪人的,才會遵守所謂風(fēng)俗習(xí)慣;至于依自己底能力而生活的人們,心目中并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dāng)主角。她底行為,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骨之痛?!贝禾覍蠲膭駥?dǎo)正體現(xiàn)了這種觀點:“有錢有勢的人才怕王八。像你,誰認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現(xiàn)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決不會玷著你?!鄙鐣?xí)俗是壓制人的自然性情的,但在遠離中心社會的邊緣地帶,自然人性還可以相對存在。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感受到李茂劉向高所感受到的那種社會壓力,但春桃的主張卻讓人多么親切和安慰。春桃的主張表面看是應(yīng)對特定困境的無奈之舉,實際反映了許地山對文明的反思和對被人類遺忘的自然人性的呼喚。在文明日益發(fā)達的現(xiàn)代,自然人性的喪失也愈加劇烈,許地山的提醒必將顯示更大的魅力。一般來說,有濃厚宗教哲學(xué)意識的作家許地山不在作品探求具體的社會問題的解決,但他的思想?yún)s具有極大的超前性和歷史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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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342(2010)11-0054-03
2010-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