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才
黃苗子和馮亦代都是老一輩大師了,他們的坎坷經(jīng)歷、道德文章,受到許多人的同情和敬重。忽然間發(fā)現(xiàn)他們曾為當局做過“臥底”,有過“告密”的行為。消息傳來,一片嘩然。再一深究,發(fā)現(xiàn)有過類似情況的,并不止馮、黃二公,許多歷來受人尊敬的大師級人物,也都說過虧心話,甚至做了一些虧心事,雖然都是違心的。
說這樣的人很多,黃、馮二公不過是未能“免俗”,不是為他們開脫,情況真是如此。不用很大學(xué)問,查一下《新華字典》就知道,“俗”就是“大眾化的、通行的、習(xí)慣的”意思,表示“趣味不高”,“鄙俗”。當年“告密”成風(fēng),就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說要“靠近組織”。你拿什么表示“靠近”呢?無非是匯報思想,匯報周圍情況?!按蛐蟾妗?,說穿了,就是“告密”。那個時代的黨團員都有此義務(wù)。爭取入黨入團的積極分子們,也要這樣做,甚至做得更積極,更主動,更用心。在右派集中改造的地方,也不乏右派告密,傷害同類的令人痛心的事。
但中國人歷來是講骨氣,追求高風(fēng)亮節(jié)的。遠的不說了,就是晚清和民國年間,許多人也曾是錚錚鐵漢,剛正不阿的,針砭時局,當面頂撞“委員長”。怎么到了新社會就不一樣了呢?莫非“思想改造”,“脫褲子割尾巴”,“做馴服工具”的教育,叫人把氣節(jié)都忘記了?
不是忘了,是講不起了。毛澤東常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老人家真是太圣明了。高風(fēng)亮節(jié)不是懸在空中的東西,也要附在一張“皮”上,把你這張“皮”揭了,你就無能為力,再也講不成了。
開國以后,特別是上世紀50年代三大改造完成,極左路線肆虐的那些年,所有的“皮”都給你剝得干干凈凈。到了這個時候,不要說得罪最高當局,從中央到地方,到縣以下公社、大隊,“普天之下”大大小小任何單位的頭頭,你都得罪不起,得罪了就沒有好果子吃,沒有活路了。想走?戶口、組織關(guān)系在人家手里攥著,沒錢沒糧,餓死你吧。當然也沒有哪個單位會要你。你的文章再好,也賣不出去。亡命出國?做夢吧。其實連夢都不敢做。借你十個膽也不敢。你跑不出去。
我不厭其煩地絮叨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好像有點淡忘了,或是年輕,沒有趕上那個年代,一些媒體又拒絕回憶,刻意回避。于是中青年以下的人,根本不知道那樣的歲月。整個社會都是凝固的,板結(jié)成厚重的大團塊。一旦成了賤民,就沒有轉(zhuǎn)回的余地。暫時沒有淪為賤民的,也要防著這一步。所以我們實在不能或不忍心苛求那個年代的人。大師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都是熱鍋上的螞蟻,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很不容易。這種情況下,說了一些違心的話,哪怕被逼無奈,當了臥底、密探,也都情有可原。度過劫難之后,能作反省,就很可敬了。不肯反省,不說一點自責(zé)的話,使人有點遺憾,但也不要苛求了,也是苛求不來的。當然,也有并未受到什么壓力,自己梳妝打扮,送上門去的大名人,大文人。所幸這樣的人倒真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shù),就當是珍稀動物,聊備一格吧,所以不說也罷。不是為賢者隱,他們也不是什么賢者,從來不是。只是不想引人不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