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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中國,英文“Constitution”一詞早期曾被譯為“國例”、“例制”、“國法”、“章程”、“國律”等中文詞。中國近代立憲意義上的“憲法”一詞,最早見于王韜和鄭觀應的著作,但他們只是一提而過,并未作深入的闡述。維新期間的康有為、梁啟超也多次提到“憲法”一詞,但他們只是把憲法當作一般的律法看待,并無立憲涵義的認知,更談不上提出了立憲的主張。學界長期使用的史料、康有為《請定立憲開國會折》中“立憲法”、“三權鼎立”的內容是后來改竄添加的。戊戌時期康、梁的政治主張主要集中在興民權、設議院上,并非如學界長期認為的那樣,已經(jīng)成為了立憲主義者。康、梁真正成為立憲主義者,要在逃亡日本、大量閱讀日譯或日著的憲法著作之后。在日本,“Constitution”早期也被譯為“國憲”、“政體”等詞。日本近代立憲主義上的“憲法”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明治初年對西方憲法的翻譯中,后經(jīng)立憲進程的推展而成為公定用語。中國近代對憲法概念首次展開深入分析的,是流亡日本后的梁啟超于1899年撰寫的《各國憲法異同論》一文。英文“Constitution”和具有立憲主義涵義之“憲法”概念,正是經(jīng)“同文同種”之日本學者的翻譯、梁啟超以及留日學生的轉述而在中國真正廣泛傳播開來。隨著日俄戰(zhàn)爭中日本取勝,“立憲救國論”隨之而起,中國立憲的進程才真正得以開啟。
關鍵詞:constitution;憲法;議院;立憲主義
中圖分類號:DF09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i.issn.1001—2397.2011.05.03
晚清立憲思潮的興起問題,是中國近代史研究上一個歷久而彌新的問題。一直以來,對此問題形成了不同的觀點,有的學者認為早期維新派普遍要求設議院的主張是中國最早的立憲思潮,而學界流行的觀點則認為,晚清立憲思潮興起于戊戌變法時期,后有文章提出質疑,認為晚清立憲思潮興起于梁啟超1901年的《立憲法議》一文之后(具體詳后)。筆者以為,這個問題仍有繼續(xù)深入考證和探討的必要,本文嘗試以“Constitution”一詞在近代中h國的漢譯與傳播的考證為切入點,對晚清立憲思潮的興起問題作一重新梳理和討論,以向各位方家請教。
一、徒“議院”仍不足以言“立憲”
對中國而言,毫無疑問,憲法為從西方輸入的舶來品。但是,由于中國的近代進程與西方主要國家的近代進程具有巨大的差異性,因而,開啟中國立憲進程的,并非如西歐自由市民階層爭自由的憲法理想,而是朝野上下在內憂外患之下要求“通過變法以圖強”的呼聲。
最早呼吁“變法圖強”的是以王韜、陳熾、郭嵩燾、薛福成、馬建忠、鄭觀應、何啟等為代表的早期改良派。這些早期改良派又被稱為“口岸知識分子”,他們因為身處“口岸”或出使外國,對西方的制度文明有較深刻的觀察和認識,成為中國近代最早倡導學習西方制度文明的啟蒙思想家,他們紛紛提出采西學、開學校、辦報館、設議院、厚民生、遣外使等變法主張。尤其是“設議院”一點,郭嵩燾以議院為“英國立國之本”,陳熾以議院為“英美各邦所以強兵拂過縱橫四海之根源”,薛福成以議院為“西國致治之要、富強之源”。王韜非常推崇君主與人民分享權力的政治制度,大為稱贊西方議會制度的作用:
一人主治于上而百執(zhí)事萬姓奔走于下,令出而必行,言出而莫違,此君主也。國家有事,下之議院,眾以為可行則行,不可則止,統(tǒng)領但總其大成而已,此民主也。朝廷有兵刑禮樂賞罰諸大政,必集眾于土下議院,君可而民否,不能行,民可而君否,亦不能行也,必君民意見相同,而后可頒之于遠近,此君民共主也。論者謂:君為主,則必堯舜之君在上,而后可久安長治;民為主,則法制多紛更,心志難專一,究其極,不無流弊。惟君民共治,上下相通,民隱得以上達,君惠亦得以下逮,都俞吁咈,猶有中國三代以上之遺意焉。
鄭觀應認為,中國的病根在于上下不通,欲除此病根,非設議院不可:
竊謂中國病根在于上下不通,癥成關格,所以發(fā)為痿痹,一蹶不振。今欲除此病根,非順民情,達民隱,設議院不可。
蓋有議院攬庶政之綱領,而后君相、臣民之氣通,上下堂廉之隔去,舉國之心志如一,百端皆有條不紊,為其君者恭己南面而已。故自有議院,而昏暴之君無所施其虐,跋息之臣無所擅其權,大小官司無所卸其責,草野小民無所積其怨,故斷不至數(shù)代而亡,一朝而滅也。
即英國而論,蕞爾三島,地不足當中國數(shù)省之大,民不足當中國數(shù)省之繁,而土宇曰辟,威行四海,卓然為歐西首國者,豈有他哉?議院興而民志合、民氣強耳。
但是,筆者以為,僅僅談及“設議院”的變法,仍不足以言“立憲”。
所謂立憲,是指通過制定憲法來限制政府的權力,保護人民的權利。進而言之,按照立憲主義的理解,所謂“憲法思想”或“立憲主張”,不但涉及到個人權利保護的問題,還涉及到政府權力分立的問題。而且,只有兩者都能有所理解,才可認為具備了憲法的思想或形成了立憲的主張?!霸O議院”是可以“合君民為一體,通上下為一心”,更能使君主“下情悉通,民隱悉達”,只是,不言及議院代議政治之性質和議員選舉之方法,僅有議院而無憲法,君權不受限制,民權得不到保障,則君仍為專制之君,民仍為臣服之民,即使議院開設了,也可以被閑置,甚至被取消。所謂立憲,又從何談起?
晚清對議院的認識,在思想上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1890年代中期及之前,郭嵩燾、陳熾、薛福成、王韜、鄭觀應等,他們更多著意于西方國家議院的上通下達之功能,認為議院能促成統(tǒng)治者與人民的緊密團結。第二階段:在1890年代末,何啟、胡禮垣在《新政真詮》中通過批駁張之洞的《勸學篇》,正式提出了設議院要以“復民權”為目的,這是對議院認識的一次大突破,他們看到了議院在保護“民權”上的價值,他們雖然沒有將設議院和立憲法之間的關系進行明確說明,但距離已經(jīng)不遠。第三階段:真正捅破設議院與立憲法之間這層窗戶紙,將議院與立憲之間的關系作詳細闡述的,則是戊戌之后流亡日本的梁啟超。
當然,無論是第一階段的郭嵩燾、陳熾、薛福成、王韜、鄭觀應等,還是第二階段的何啟、胡禮垣,以及第三階段的梁啟超,包括嚴復,他們呼吁設議院、復民權、立憲法,更多只是強調設議院、復民權、立憲法與國家強盛之間的聯(lián)系,或許還不能說明他們對民主本身的價值、憲法的本質在保護人的權利與自由方面,具有深刻的信奉。
二、康、梁何時開始談“立憲”
在戊戌變法期間及之前,康有為、梁啟超的主張與早期維新派一脈相承。比如,梁啟超認為變法“可以保國,可以保種,可以保教”。至于如何變法,梁氏總結認為,“一言以蔽之曰:變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興在開學校,學校之立在變科舉;而一切要其大成,在變官制?!睂τ谔┪鞲鲊我詮姷膯栴},梁氏斬釘截鐵地回答曰:“議院哉!議院哉!”康有為在戊戌期間的上疏中也提到“擬請設立上下議院”。
值得注意的是,過去說戊戌維新的政治綱領是實行君主立憲,這并無實據(jù)。之所以有此看法,重要原因之一是康有為的《戊戌奏稿》中有“開國會”、“立憲法”的內容。1911年由康門弟子麥孟華編輯的《戊戌奏稿》長期以來成為研究戊戌變法和康有為思想的重要史料,中國史學會主編的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將其輯入,流傳更為廣泛。然而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海內外學術界的研究成果表明,康有為的《戊戌奏稿》是經(jīng)過改竄的。故宮博物院珍藏的內務府抄本《杰士上書匯錄》中保存有康有為當年上書的抄件,抄件中根本就沒有所謂“開國會”、“立憲法”的內容。早就有人依據(jù)三卷《杰士上書匯錄》對《戊戌奏稿》的改竄問題詳加考訂,指出:《戊戌奏稿》所輯錄的奏疏和進呈書敘,絕大部分是政變之后重新撰寫的,因之,內容與進呈原件頗有出入,有的是原則性的改動,故《戊戌奏稿》一書不能完全真實地反映康有為在戊戌變法時期的政治主張。其改竄之處,集中在三個問題上:一是“加進了制定憲法,實行立憲的內容”;二是“將維新派的政治綱領由開制度局改為開國會”;三是“極力掩蓋康有為尊崇君權的思想”。
茅海建認為,在戊戌年間,康有為的政治思想是“貌夷心孔”。為了打動當時的言論及影響光緒帝,康有為時而自覺時而不自覺地扮演了“時務家”、“西學家”的角色,而在這兩方面,康有為的根底似為頗淺。茅海建專門研究了第一歷史檔案館中現(xiàn)存的戊戌期間共275件司員士民上書,發(fā)現(xiàn)論及議會的,也就10多件,且其中頗有反對者。由此,茅海建覺得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印象:盡管從其他材料看,當時人對議會的議論頗多,而在正式上書中,言及議會者很少。在有限的議論中,并沒有涉及西方代議制之根本,即議會的權力及議員的產(chǎn)生方法,更未談及議會之理念,即“主權在民”。在他們的心目中,西方議會的主要作用是“上下互通”,與中國古代的君主“詢謀”是相近的。戊戌上書的司員土民,絕大多數(shù)贊成變法,可以說是變法所能依賴的基礎;但這些人多言泰西而缺乏西學基礎,尤其是多不同意西學中的“平權”、“自主”之說,而在君臣父子、綱常倫教的基本框架下追求維新。
我們可以具體對照一段1958年國家檔案局明清檔案部刊出的原折與《戊戌奏稿》中《請定立憲開國會折》的內容。原折:
擬請設立上下議院,無事講求時務,有事集群會議,議妥由總理衙門代奏,外省由督撫代奏??尚姓?,酌用;不可行者,置之。事雖議于下,而可否之權仍操于上,庶免泰西君民爭權之弊。
《請定立憲開國會折》:
臣竊聞東西各國之強,皆以立憲法開國會之故,國會者,君與國民共議一國之政法也。蓋自三權鼎立之說出,以國會立法,以法官司法,以政府行政,而人總之,立定憲法,同受治焉。人主尊為神圣,不受責任,而政府代之,東西各,皆行此政體,故人君與千百萬之國民,合為一體,國安得不強?吾國行專制主國政體,一君與大臣數(shù)人共治其國,國安得不弱?
從原折“可行者,酌用;不可行者,置之”的態(tài)度看,康氏對開議院的認識,與早期維新派并沒有實質的變化,又何來“立憲”的認知?從兩折的比對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請定立憲開國會折》中“立憲法”、“三權鼎立”的內容是后來改竄的,這些改竄實際上反映了康有為及其弟子流亡海外之后的政治主張,直到戊戌維新運動高漲時,仍沒有人提出過“立憲法”的要求,那時人民還不具備“立憲法”的觀念”。
這一點也可以從康氏撰于1898年前的《日本書目志》里得到印證。在《日本書目志》的《政治門》和《法律門》中,康氏提到的法政著作,明確帶有“憲法”一詞的書目雖然有多種,比如《泰西立憲國政治攬要》、《英國憲法及政治問答》、《憲法與行政法要義》、《憲法全書》、《萬國憲法》、《英國憲法》、《美國憲法史》、《國憲泛論》等,還有各種日本憲法釋義著作的書目,比如《日本憲法刑法》、《大日本憲法》、《大日本帝國憲法注釋》、《日本憲法正解》等,但是,在《日本書目志》中,康氏對憲法的認識也僅僅是提到相關憲法著作的書目而已,在此一時期,并沒有證據(jù)表明他真正閱讀或理解了所提著作的內容。而且,從他對這些著作的說明中,能清楚表明他并不能將“憲法”從其他普通的法中區(qū)分開來:
右外國憲法七種。
聚大眾則不能無律法以治之,族有譜,國有法,天之理也。日本自維新以來,考求泰西之政,更立法度,講義圖解詳哉!
康氏在這里把憲法只是當作一般的律法看待,他甚至把憲法和一般的族譜作類比,這又何談立憲涵義之認知。
與康有為一樣,梁氏在戊戌之前也曾提到“憲法”一詞。比如,1897年,梁氏在《讀<日本書目志>書后》中說:“愿我公卿,讀政治、憲法、行政學之書,習三條氏之政議,探究以返觀,發(fā)憤以改政,以保我四萬萬神明之胄。”《大同譯書局敘例》中也說:“欲變總綱,而憲法之書,靡得而讀焉”、“譯憲法書,以明立國之本?!睆牧菏弦陨系谋硎鲋?,可以看出他對憲法“總綱”之性質已經(jīng)略有認知。但筆者綜觀戊戌維新之前的梁氏著作,他對“憲法”的概念也僅僅是略有認知,并沒有進行深入的闡述,至于中國應實行“立憲”的主張,更是未見。由此可見,無論是早期的維新派還是戊戌時期的康、梁,他們的政治主張主要集中在興民權、設議院上,并非如學界長期認為的那樣,已經(jīng)成了立憲主義者。真正成為立憲主義者,則要待到他們逃亡日本,大量閱讀日譯或日著的憲法著作之后。
郭漢民認為,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第一個明確提出“立憲法”并加以論證的是梁啟超于1901年發(fā)表的《立憲法議》一文,該文首次提出“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這樣的觀念,首次比較系統(tǒng)地闡明了憲法的概念、內涵、價值和意義,從此時起,中國開始有了明確的立憲政治要求,立憲思潮逐步興起。
梁啟超在《立憲法議》一文中開篇就以憲法的有無為標準,將政治區(qū)分為“立憲之政”與“專制之政”二種。他又進一步將“立憲之政”區(qū)分為“君主立憲政體”與“民主立憲政體”,并稱“君主立憲者,政體之最良者也。”接著,梁啟超對“憲法者何物也”展開了解釋:
憲法者何物也?立萬世不易之憲典,而一國之人,無論為君主、為官吏、為人民,皆共守之者也,為國家一切法度之根源。此后無論出何令,更何法,百變而不許離其宗者也。西語原字為the eonstitu-tion,譯意猶言元氣也。蓋謂憲法者,一國之元氣也。
立憲政體,亦名為有限權之政體;專制政體,亦名為無限權之政體。有限權云者,君有君之權,權有限;官有官之權,權有限;民有民之權,權有限。故各國憲法,皆首言君主統(tǒng)治之大權及皇位繼襲之典例,明君之權限也;次言政府及地方政治之職分,明官之權限也;次言議會職分及人民自由之事件,明民之權限也。
《立憲法議》明確指出,“茍無民權,則雖有至良極美之憲法,亦不過一紙空文”,“憲法與民權,二者不可相離,此實不易之理,而萬國所經(jīng)驗而得之也?!痹撐倪€對中國立憲的時機及辦理次第等問題作了詳細的說明,認為“今日實中國立憲之時機已到矣”、“決行立憲,實維新開宗明義第一事,而不容稍緩者也。
實際上,登在1901年6月7日出版的《清議報》上的《立憲法議》一文也并非梁啟超首次談“立憲”的文章。早在1898年末,梁啟超逃亡日本不久,即開始撰寫《戊戌政變記》長文。《戊戌政變記》最先登在《清議報》的第1—10卷上,其中第一篇“改革實情”第一章“康有為向用始末”中,說康有為正月初八上疏統(tǒng)籌全局,建議取鑒日本之維新,認為日本維新之要義有三:一曰大誓群臣以定國是,二曰立對策所以征賢才,三曰開制度局而定憲法。該處還提及三權分立的內容。
對《戊戌政變記》一書的可信度,梁啟超自己也認為不可靠,“然謂所記悉為信史,吾已不敢承認,何則,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將真跡放大也?!币虼?,《戊戌政變記》中所提康有為上疏的內容,應不客觀。經(jīng)查證,筆者也未見到與梁啟超《戊戌政變記》中內容一致的康氏上疏。但此文中所提出的“定憲法”之主張,卻正可見梁啟超本人此一時期的政治見解,似為無疑。
1899年,梁啟超撰寫(或編譯)了《各國憲法異同論》一文,該文系筆者所見梁啟超第一次深入闡述憲法原理的文章。文中,他以英、美、法、比、德、瑞等國的憲法為例,對“政體”、“行政、立法、司法之三權”、“國會之權力及選舉議員之權利”、“君主及大統(tǒng)領之制與其權力”、“法律、命令及預算”、“臣民之權利及義務”、“政府大臣之責任”等內容,以及憲法、憲政、三權分立、臣民之權利等概念均作了詳細的說明。比如:
憲法者,英語稱為Constitution,其義蓋謂可為國家一切法律根本之大典。
憲政(立憲君主國政體之省稱)之始祖者,英國是也,……各國之憲政,多由學問議論而成,英國之憲政,則由實際上而進,故常視他國為優(yōu)焉。英人常目他國之憲法,為紙上之憲法,蓋笑其力量之薄弱也。
行政、立法、司法,三權鼎立,不相侵軼,以防政府之專恣,以保人民之自由。此說也,自法國碩學孟的斯鳩始change之。
法律云者,雖為總括國家一切法制規(guī)則之稱,然于立憲國則惟以經(jīng)國會議定者稱為法律。
厘定臣民之權利及職分,皆各國憲法中之要端也。
另外,梁啟超在1899年所撰之日記筆錄體《飲冰室自由書》中,錄日人深山虎太郎所撰《草茅危言》之《民權篇》中,也屢次提到“憲法”的概念。
此后,梁啟超開始在《清議報》、《新民叢報》上撰寫了大量的政法文章,介紹西方法治、憲政學說,鼓吹中國應走“君主立憲”的道路。這些文章除《各國憲法異同論》和《立憲法議》外,還有《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法理學大家孟德斯鳩之學說》、《樂利主義泰斗邊沁之學說》、《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論自由》、《政治學學理摭言》、《新民議》等。
三、“Constitution”漢譯考
“憲法”一詞,在中國和日本均自古有之。
在中國,《管子·七法》中的“一體之治,故能出號令;明憲法矣”和《國語·晉語》中的“賞善罰奸,國之憲法也”,都有“憲法”一詞。在日本,遣使入隋、唐學習中國制度的圣德太子之“十七條憲法”即廣為人知,江戶時代也有“憲法部類”、“憲法類集”之謂??追f達在《尚書正義》中對“憲”的解釋為:“憲,法也,言圣王法天以立教于下”,此一解釋可見“憲”之“權威性”、“重大性”含義,“憲法”也便有“大法”之意。但此一“大法”,更多的只是強調作為立法者的君主或先王之權威性,并無(實際上也不可能有)近代“Constitution”之立憲主義涵義。
“Constitution一詞來源于拉丁文的constitutio。在constitutio演變成我們今天所認知的立憲主義之Constitution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許多的挫折,它深深承載著十八世紀美、法市民革命成果的法典化?!薄癈onstitution”之輸入中國,有賴于西人和中國早期留學生對相關法律著作的翻譯和介紹。在他們的譯介中,“Constitution”一開始并沒有直接就被翻譯成“憲法”一詞。
1838年,美國最早來華的傳教士裨治文在新加坡用中文出版了介紹美國史地、風情、政制的《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在卷之十四《國政二》中有謂:
國無例則不立,例不制則不成?!鲜评形澹阂辉粐瑸槎∷ㄐ?;二曰省例,各省不同,惟各守其省例而已;三曰府例,沒府亦不同,惟生于斯者,即守于斯焉;四曰縣例,各縣自立其規(guī),各民自遵其制;五曰司例,亦由各司自立,惟所屬者則恪遵焉、此五例中,又小不能犯大,如司則不得犯縣例焉。
此中之“國例”者,顯指美國的“Constitution”。裨治文的書對魏源的《海國圖志》、梁廷桐的《合省國說》、徐繼畬的《瀛寰志略》等書有很大的影響,這些書中都有明顯仿照《美理哥合省志略》的影子。裨治文的《美理哥合省國志略》構成了中國人早期了解美國的主要資料來源。在英文的中譯中,《美理哥合省國志略》對近現(xiàn)代漢語新詞的產(chǎn)生也作出了重要的貢獻,這里的“國例”一詞,即是其中的一例。
1840年代,在林則徐組織翻譯的《各國律例》中,“Constitution”被譯為中文的“例制”。當然,這種翻譯并不準確,是所謂“運用了表述中國倫理的語言來翻譯國際法”,即用中國傳統(tǒng)觀念和舊有事物來比附異質文化。
20年后,1864年出版的《萬國公法》中將“Con—stitution”翻譯為“國法”,并形成了較為固定的用法。“國法”一詞在《萬國公法》中共出現(xiàn)120余次,其中,在第二卷“論諸國自然之權”的第十二節(jié)“各國自主其事”里,對“國法”作了說明:所謂國法者,即言其國系君主之、系民主之,并君權之有限、無限者,非同尋常之律法也。
該段話在《萬國公法》中是作為夾注的雙行小字而出現(xiàn)的。經(jīng)查,丁韙良翻譯所據(jù)Henry Wheaton之1836年英文原版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書中,并無這段話的對應英文,這段話應是譯者特意加上的對“國法”一詞涵義的解釋。這可能是最早之“Constitution”漢語解釋。這個解釋扼要地抓住了憲法“限制君權”之實質特征和“非同尋常”之形式要件,可謂精到。
1870年代,美國傳教士林樂知在《萬國公報》上撰文介紹西方各國的“章程”:
第以眾民之權付之一人,為其欲有益于民間而不致有叛逆之事與苛政之行,此之謂章程也?!患雌渲兄钜哐灾贿^分行權柄而已……約舉其目蓋有三焉:一曰行政,二曰掌律,三曰議法。
根據(jù)該段話的文意,我們當可推測林樂知此文中所指之“章程”,應即是“Constitution”。林樂知的這個解釋則突出了憲法之三權分立原理。
不過,西人如林樂知、李提摩太等,在《萬國公報》上不斷撰文批評中國政治腐敗,指陳清廷的險象,認為必須一變成法,方克有望。至于他們所能提出的“變法”舉措,也主要在新民、教民、安民,他們并不贊成中國行君民共主或民主政治。他們也建議開設議院,不過目的仍在“上以備官府之咨,下以慰黎民之愿,民情之愛樂于以見”,這與中國維新派的主張并無實質的不同。
以上是西人對“Constitution”的譯介情況。另有資料表明,中國早期的留學生也有直接以漢語的相關詞匯來解釋“Constitution"。
1880—1890年代,馬建忠在《法律探原》中區(qū)分“律”為“民律”和“公律”二門,并談到“公律”中的“定國之體式”之“國律”:
一以制民與民交涉之事,曰民律。一以制國與國交涉之事,曰公律。……公律亦區(qū)為三類,一以定國之體式,曰國律;一以定吏之權制,日吏律;一以定刑之輕重,曰刑律。
此處,馬建忠稱為“國律”者,應即為今之“憲法”。
1897年,陳季同在《求是報》上譯介《拿布倫律例》,其中有介紹“作為法國立國之本”的“立國律”?!傲伞泵麨椤斗ㄌm西民主國立國律》,其“新譯三”末記有“西律新譯卷之一終,國律完”字樣?!懊裰鲊伞被颉皣伞卑鶄€部分,分別是:“行法之權”(共1款);“立法之權”(共9款);“上議院”(共10款);“職任章程”(共14款);“選舉上議院人員”(共29款);“下議院”(共23款)。
陳季同此處之“國律”者,與馬建忠一樣,顯然是指法國的“憲法”。
作為中國最早的大學,誕生于1895年的天津北洋西學堂(1896年改名為“北洋大學堂”)聘美國人丁家立(Charles Daniel Tenney)任校長,以美國哈佛、耶魯?shù)让W鳛檗k學指規(guī),其頭等學堂(即大學本科)設立了法律門。從王寵惠作為北洋大學第一屆畢業(yè)生于1900年所獲得的、由“欽差大臣辦理北洋通商事務直隸總督部堂”裕祿為他頒發(fā)的考憑(即畢業(yè)證書)來看,在法律門所開設的一應科目中,赫然包括“英國憲章”課程。毫無疑問,這里的“英國憲章”是指“英國憲法”。
以上無論是西人還是中國早期的歐美留學生對“Constitution”的譯介,雖然沒有直接對應漢語的“憲法”一詞,但對“Constitution”之立憲涵義的理解,并不存在多大的誤差。但是,這些譯介的目的非在向中國人專門介紹“Constitution”的涵義,并進而宣傳中國應該“立憲”的主張。他們只是在介紹相關的法律學說或體系中附帶介紹到憲法的內容。因而,這便沒有讓“Constitution”的概念在中國得到真正的傳播。
中國近代在立憲涵義上使用“憲法”一詞的,筆者所見最早在王韜1871年撰寫的《法國志略》里,其中提到法國1791年“立一定憲法布行國中”。20年后,鄭觀應于90年代完成的《盛世危言》之《自強》篇中也多次提到“憲法”一詞,如“俄早議有憲法,但未刊行耳”、“惟君主與民主之國,憲法微有不同”、“查日本憲法,系本其國之成法,而參以西法”、“故皆設憲法而開議院”等。只是,他們對于“憲法”一詞僅僅一提而過,對其概念并未深究。而且,從王韜作《普法戰(zhàn)紀》之“于是談泰西掌故者,可以此為鑒”目的,以及鄭觀應《自強》篇“擬立憲法,冀當軸者合群圖治,以順人心,雖參用西法,實亦三代之遺規(guī)也”之結語看,當可肯定他們所念念不忘的,仍在“變法圖強”上。
因此,筆者認為,王韜和鄭觀應雖然在1890年代及之前曾較早地使用了立憲涵義的“憲法”一詞,并提出了“立憲”的主張,但因他們對“憲法”的概念并無進一步的闡述,實際的影響也甚微。從另一個方面看,由于盲目的自大和文化優(yōu)越感,19世紀大多數(shù)中國知識分子仍缺乏了解外部世界的熱情,因此,西方的著作和思想僅對少數(shù)知識分子起了較大的作用,而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并無太大的影響。前已言及,憲法的概念與立憲的主張真正要在中國得到廣泛的傳播,則有待梁啟超在流亡日本后的大力譯介與鼓吹。
英文“Constitution”傳致日本是在日本的江戶時代末,該詞一般被翻譯為“國憲”,比如,津田真一郎翻譯的《泰西國法論》、加藤弘之的《立憲政體略》等著作?!皣鴳棥钡挠谜Z在明治初年廣泛使用,如左院的《國憲編纂建議書》?!癈onstitution”一詞也有被當作“政體”之意而使用,比如明治維新后不久公布的“政體書”,便被英國公使稱為構建近代日本國家制度的最初憲法典“六月憲法”(“政體書”公布時為陽歷六月)。
日語立憲主義之“憲法”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1873年(明治六年)林正明翻譯的“合眾國憲法”、“英國憲法”和箕作麟祥翻譯的“法蘭西法律書憲法”中。隨著立憲主義的高漲,自1882年(明治十五年)為憲法調查而派伊藤博文赴歐洲考察之后,“憲法”一詞在日本乃作為公定用語而被使用。1889年(明治二十二年)日本帝國憲法出臺,史稱“明治憲法”。
與馬建忠、陳季同的附帶介紹,和王韜、鄭觀應的一提而過不同,梁啟超逃亡日本后,“稍能讀東文,思想為之一變”,“既旅日本數(shù)月,肄日本之文,讀日本之書,疇昔所未見之籍,紛觸于目,疇昔所未窮之理,騰躍于腦。如幽室見日,枯腹得酒,沾沾自喜,而不敢自私?!毡咀跃S新三十年來,廣求智識于寰宇,其所譯所著有用之書,不下數(shù)千種,而尤詳于政治學資生學,智學,群學等皆開民智強國基之急務也”;“讀日本書所得之益極多極多。他曰中國萬不能不變法,今日正當多讀些書,以待用也?!彼凇肚遄h報》和《新民叢報》上開始大量發(fā)表鼓吹“君主立憲”的文章?;蛟S可以認為,西文“Constitution”和中文“憲法”詞語的立憲主義涵義,正是經(jīng)“同文同種”的日本學者的翻譯、梁啟超以及留日學生等的轉述而在中國真正傳播開來。
此一時期,由留日學生在東京編輯出版的《譯書匯編》月刊于1900年12月6日公開發(fā)行了第一期。《譯書匯編》“所刊以政治一門為主”,譯介了大量歐美及日本的法政著作。其中第一期譯介德國伯倫知理的《國法泛論》一文,在第五節(jié)“國法之淵源”中,明確以“憲法”為國法之第一淵源:
欲使人知國法之所在,而詳以載之,名之曰憲法。國家有憲法,而后能保有其權利。故論國法者,必首言憲法。
余之所謂憲法者,乃國家全體之命脈,除國家之外,無人得而議之者也。
譯介日本烏谷部銑太郎的《政治學提綱》一文,認為近代政體只有兩種,且只有立憲政體才能使國家強大:
一名專制政體,一名立憲政體。一人主權在上,乾綱在握,萬機獨斷,是之謂專制政體。設立憲法,以組織國家統(tǒng)治之機關,謂之立法、行政、司法,是之謂立憲政治。然而執(zhí)專制政體者,只有俄國、支那、土耳其等數(shù)國,以外文明諸國,則概用立憲政體。此蓋天運人心,遞推遞嬗,自然而成之結局也。然無論其國之政體若何,要其短短不可少者,在于政府強大之權力。政府之權力不強大,則不論統(tǒng)治一國,其政府之權力,欲使之強大,古時則全恃兵力,至近代則全恃國民之精神,及國民之意想,協(xié)于一致,然后可以為國家強大之一原力也。反是者其國力決不能強大,并不能統(tǒng)治一國機關。此近代文明諸國,有鑒于此,所以皆設憲法,而行代議之政治也。
《政治學提綱》對各立憲君主國(諸如德意志帝國、英吉利王國、澳匈牙聯(lián)合帝國、日本帝國)和各立憲民主國(諸如北美合眾國、法蘭西共和國)也作了介紹,并對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作了詳細的論述。實際上,《政治學提綱》即是日人烏谷部銑太郎一本完整的憲法學著作。
從筆者所看到的第一、二、七、八期所載內容看,《譯書匯編》還登載了美國伯蓋司的《政治學》、孟德斯鳩的《萬法精理》、盧梭的《民約論》、斯賓塞的《政治哲學》、耶林的《權利競爭論》、有賀長雄的《近世政治史》和《近世外交史》、加藤弘之的《物競論》、井上毅的《各國國民公私權考》等譯介歐美、日本憲政學說的文章。
隨著伊藤博文所著的《日本帝國憲法義解》于1901年在上海出版,大量從日本轉譯而來的憲法學著作,也于1902年前后紛紛在中國國內正式出版,比如《美國憲法》、《英國憲法論》、《憲法要義》、《萬國憲法比較》、《各國憲法大綱》、《各國憲法略》等?!肚遄h報》、《新民叢報》、《譯書匯編》等報刊以及從日本轉譯而來的憲法學著作,對晚清立憲思想的傳播和立憲派的形成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四、嚴復與晚清立憲思想的傳播
嚴復的著譯對立憲思想在晚清的傳播問題,值得重視。
顯然,嚴復的著譯在晚清很有影響。不僅如此,嚴氏著譯還具有兩個特點:一是未受日本的影響,二是相對準確。從嚴復的經(jīng)歷中看到,他早在1877—1879年留學英國期間,就開始接觸到當時西方世界的重要典籍,如斯密、孟德斯鳩、邊沁、彌爾、達爾文、赫胥黎等人的著作。因此,嚴復對西方有直接的了解,他的思想沒有受到日本的影響。這與梁啟超透過日文翻譯來了解西方,有所不同。梁啟超所譯介有關西方的書籍,都經(jīng)過他人的選擇、詮釋,是轉手之后的東西,他們所看到的西方自然有很大的自我想象的成分。梁啟超也曾自諷地表示,清末西洋新思想的輸入,在開始之時是囫圇吞棗、亂無章法。“無組織,無選擇,本末不具,派別不明,惟以多為貴……運動之原動力及其中堅,乃在不通西洋語言文字之人。坐此為能力所限,而稗販、破碎、籠統(tǒng)、膚淺、錯誤,諸弊皆不能免”,此種譯介工作可稱為“梁啟超式的輸入”;梁氏認為,第一位精通外國語文,能避免上述缺陷、成一家之言的譯介者是嚴復。蕭公權曾比較梁、嚴二人對西學的認識:“二人所受之教育略有不同。梁氏少治舉業(yè),西學之根抵不深,其所得之歐美學說多出于傳譯捃摭。嚴氏未成童即人海軍學堂,冠后復留學英國;不特梢通英文,且經(jīng)科學訓練。故于西洋學術政治軍事均有親身之體會,其了解西洋文化之程度殆非梁氏所及?!?br/> 但此處和上文論及的梁啟超一樣,有一個問題需要澄清,即嚴復著譯中何時真正談及立憲主義?
我們看嚴復早期的著譯,比如《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等著作,以及《天演論》等譯著,已見到了大量有關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介紹。但筆者認為,僅僅談到自由、民主的問題,也不足以言“立憲”。前已提到,按照立憲主義的標準,只有理解了“通過制定憲法來限制政府的權力,保護人民的權利”的概念,才可認為具備了憲法的思想或形成了立憲的主張。《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天演論》等嚴復戊戌之前的著譯中并未見立憲思想的直接闡述。
嚴復首次提到憲法的概念,在時間上已是戊戌之后。筆者以“憲法”、“立憲”、“憲政”等關鍵詞在《嚴復集》(王栻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中進行數(shù)字化的搜索,以上詞語最早出現(xiàn)在嚴復1901年為伊藤博文著、沈纮譯的《日本憲法義解》中文譯本的序言中。此后,1901年的《斯密亞丹傳》、1902年的《主客平議》、1903年的《<群己權界論>譯凡例》、1905年的《原敗》、1906年的《一千九百五年寰瀛大事總述》等文中也提到“憲法”、“立憲”、“憲政”等詞,但對這些概念并未展開論述。通過搜索發(fā)現(xiàn),嚴復較早詳細介紹憲法思想和理論的著作為1906年登在《外交報》上的《論英國憲政兩權未嘗分立》、1906年在上海的演講稿《政治講義》、在安徽高等學堂的演講稿《憲法大義》以及1906年開始陸續(xù)出版的《法意》按語等。從以上時間上可以看出,嚴復較為完整地譯介、著述、演講憲法的內容,大致始于1906年晚清宣布預備立憲的前后。正如《外交報》在《論英國憲政兩權未嘗分立》文末的編者按云:本館論說,專言外交,他說從未闌入。惟自七月十三日奉預備立憲之明詔以來,舉國上下,喁喁望治,乃特商之候官嚴先生,撰登此文。由此可見,在傳播立憲思想方面,嚴復與梁啟超以及日本留學生相比,已經(jīng)是相當晚近的了。
五、憲政救國論與清廷的預備立憲
清廷最早開始談憲法是在什么時候?
筆者同樣以“憲法”、“立憲”、“憲政”等詞在《清實錄》里進行檢索,發(fā)現(xiàn)以上三詞最早出現(xiàn)在光緒三十二年二月,謂:“出使考察政治大臣戴鴻慈等奏、行抵美京。分投閱看。參觀憲法之源流。兼究立官之本末。旅外華商。并隨時接見勸諭。戒以勿染習氣。立黨入會。類皆聞言感服。報聞。”_由此也可見,清廷是在朝野上下的強烈呼吁之后,才真正開始談立憲。
1905年日俄戰(zhàn)終,江蘇名士張謇貽書直督袁世凱,力勸主張立憲,并云:“日俄之勝負,立憲專制之勝負也,今全球專制之國誰乎?一專制當眾立憲,尚可幸乎?”袁世凱與江督周馥、鄂督張之洞等聯(lián)銜奏請自今12年后,實行立憲政體。同年六月清廷乃仿日本明治維新時派伊藤博文赴歐考察政治之故事,簡派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這些大臣考察后得出結論:竊維憲法者,所以安宇內,御外侮,固邦基,而保人民者也?!^于今日,國無強弱,無大小,先后一揆,全出憲法一途,天下大計,居可知矣。
在出洋考察大臣“急于師仿不容刻緩”的呼吁下,清廷終于在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1906年9月1日)公布了《宣示預備立憲諭》,中國的制憲進程正式開啟。
對清廷而言,之所以愿意開啟立憲的進程,除了以上所言之憲法思想的傳播、日俄戰(zhàn)爭的影響外,還有在“革命”與“立憲”之間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在清廷看來,立憲是魔鬼;但是這個魔鬼并不一定會吃掉皇帝。革命是魔鬼,是更可怕的魔鬼;這個更可怕的魔鬼一定會要吃掉皇帝。所以,立憲還有冰消瓦解革命的作用。
在清廷立憲的考量中,不僅看到了立憲冰消革命的作用,更希望通過立憲來加強中央集權。這一點,可以從考察大臣的上疏中看到,比如,他們認為立憲可以“定人心而維國勢”、“皇位永固、外患漸輕、內亂可彌”;也可以從清廷宣示預備立憲的上諭里看到,上諭說,“時處今日,惟有及時詳晰甄核,仿行憲政,大權統(tǒng)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更可以從《欽定憲法大綱》的內容和清廷推行立憲的步驟上看到,《欽定憲法大綱》的主文只規(guī)定了“君上大權”,對于立憲之最緊要的“開國會”遲遲拖延,而對于有利于削減地方督撫權勢的官制改革,則推進快速。
“憲政救國論”可以說是晚清立憲最重要的推動力。但是,作為后人,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澄清,即立憲國一定能戰(zhàn)勝君主國嗎?或者,憲政一定能救國嗎?
戰(zhàn)勝、救國、獨立、富強一直是晚清以來中國人的夢想,為了達到這個夢想,清末民初的中國人先后開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洋務自強”、“變法圖強”、“實業(yè)救國”、“憲政救國”、“民主救國”、“科學救國”、“革命救國”、“文化救國”等諸多藥方,但這些藥方在實施中效果都不好。單以“憲政救國”論之,以后人之眼光看,“憲政”和“救國”實在是兩個不同的邏輯?!熬葒毙枰鉀Q的是“力”的問題,更多是國家的軍事力量、經(jīng)濟力量的要素?!皯椪标P涉的則是“限制政府權力、保護個人權利”的問題,更多是對政府分權制衡的問題。這里,分權制衡和集權強國的邏輯顯然不一樣。當然,“憲政”也可以讓一個國家政權合法化,并由此激發(fā)出個體的巨大能量,帶來國家的獨立和富強。但這里的“可以”并不是“必然”。當然,這些只是后人的看法,清末民初的中國人卻一直相信“憲政”可以“救國”,而“憲政救國論”正是晚清立憲運動得以開啟的一個很重要的推動力。
“憲政救國論”的破滅,則要等到1920年代時,經(jīng)歷了北洋所謂的“憲政亂象”之后,時人認為,只有實現(xiàn)國家的統(tǒng)一、建設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才可以真正實現(xiàn)“獨立自主”、“富國強兵”。②既然憲政不能帶來中國的“獨立自主”、“富國強兵”,那么,“憲政救國論”也就自然破滅。
六、結論
維新派普遍看到議院是西方強盛的根源,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曾一般性地較早使用過“憲法”一詞,但他們對于議院和立憲之間的內在關系并無深刻的認識或深入的闡述,因而,他們雖然熱烈地呼吁清廷應盡快設議院,也曾鼓吹過中國應立憲的主張,但實際上,直到20世紀開始之后,憲法的概念和立憲的主張才真正在中國大地上廣泛傳播開來。經(jīng)本文的考證,我們可以初步看到“Constitution”輸入中國的兩條途徑:
其一,在1898年以前,西人和中國早期的留學生,在一些文本中用中文簡要介紹了“Constitution”的涵義,他們的譯介在對“Constitution”的理解上不存在偏差,但沒有對應中文的“憲法”一詞,而是“國例”、“例制”、“國法”、“章程”、“國律”等詞。而且,由于他們對“Constitution”的譯介是附帶而非專門的,“Constitution”之涵義與思想在中國便并未因此得到真正的傳播。1898年以前的康有為、梁啟超、王韜、鄭觀應等在他們的著作或詩文中雖曾明確使用過“憲法”一詞,但由于他們或者對憲法的性質并無真知,或者雖有認識卻只是一帶而過,或者雖有立憲主張但并未深入闡述,也便談不上“憲法”思想和“立憲”主張的廣泛傳播。
其二,1898年及之后,逃亡日本的梁啟超,開始大量閱讀日譯、日著的憲法著作,在《清議報》、《新民叢報》上著文闡述憲法的原理,并進一步提出中國應該“立憲”的政治主張?!癈onstitution”和“憲法”的涵義以及中國應“立憲”的政治主張,正是經(jīng)“同文同種”之日本學者的翻譯、梁啟超以及留日學生的大量著述,才真正在中國得到廣泛傳播。隨著日俄戰(zhàn)爭中日本的取勝,“憲政救國論”隨之而起,中國立憲的進程才真正得以開啟。
這里,無論是19世紀對“Constitution”的附帶譯介或“立憲”主張的簡單呼吁,還是20世紀初朝野上下對“立憲”主張的熱烈鼓吹和付諸實施,與19世紀末的“變法”潮流一樣,仍不脫“救亡圖強”之窠臼?!熬韧鰣D強”之目標,是整個近代中國的使命。如學者所言:“救亡的局勢,國家的利益,人民的痛苦,壓倒一切,它要求的當然不是自由民主等啟蒙宣傳,也不會鼓勵或提倡個人自由人格尊嚴之類的思想?!痹凇熬韧觥焙汀皢⒚伞钡碾p重變奏下,立憲主義的真正目標,仍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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