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虹
被稱為“口袋罪”的流氓罪,從誕生到消亡,見證著我國刑事法律理念的進步——“人”字被放大了。
2010年歲末,北京人牛玉強“火了”。
28年前,18歲的他因為和朋友搶了一頂帽子并打了一架,被法院以流氓罪判處了死緩。
21年前,身患重病的他被保外就醫(yī),在京治療期間娶妻生子。
14年前,當年判處他死緩的法律依據(jù)“流氓罪”被從《刑法》條文中永久刪除。
7年前,監(jiān)獄警察來到他家將其帶走,重新投入監(jiān)獄服刑。由于超時未歸,他的刑期被順延。他將因流氓罪在監(jiān)獄服刑至2020年,成為中國最后的“流氓”。
當最后的流氓在網(wǎng)絡上掀起軒然大波之時,本刊記者循著流氓罪從無到有、再到消亡的足跡,勾勒出流氓罪的前世與今生。
流氓罪,“三大口袋罪”之一
“流氓”一詞,在民間存在了多久,無法考證。但其作為罪名的出現(xiàn),則要追溯到新中國第一部刑法,即1979年的《刑法》。
“當時,正值十年動亂結(jié)束后。人們痛定思痛在想,如果一個國家要進入正常狀態(tài),不建立起必要的法律制度是不行的。所以,在1979年,國家首當其沖便是制定了五部重要法律,其中就有《刑法》?!眳⑴c制定這一部《刑法》的華東政法大學教授蘇惠漁回憶道。
這部法律在1963年第33稿的基礎上經(jīng)過充分的討論,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以后,經(jīng)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五屆二次會議通過,并于1980年1月1日開始實施。
該法第160條對流氓罪作了簡要規(guī)定:“聚眾斗毆,尋釁滋事,侮辱婦女或者進行其他流氓活動,破壞公共秩序,情節(jié)惡劣的,處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流氓集團的首要分子,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p>
參與制定新中國首部《刑法》的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名譽院長高銘暄說,當時的專家對于流氓這個字眼并未感覺意外,因為當時“流氓行為要打擊”的意識比較突出;但流氓行為到底怎么分解,沒法細化,所以,只能用流氓罪來概括。
到底怎么界定流氓罪,法律上并無明顯的說明。但其有“類推原則”——即使法律上沒有明文規(guī)定,只要認為它是有危害社會性質(zhì)的,也可判刑,這也成為了它最大的局限。
高銘暄表示,這也是當時不得已的辦法,因為這部《刑法》只有129個罪名,怕有遺漏。
而這也恰恰印證了當時的立法指導思想:“宜粗不宜細。”在《刑法》所規(guī)定的罪名中,因為立法籠統(tǒng)、內(nèi)容寬泛,“流氓罪”同“投機倒把罪名”和“玩忽職守罪”,被稱為“三大口袋罪”(注:一種對某一行為是否觸犯某一法條不明確,但與某一法條相似,而直接適用該法條定罪的情況,這種情況多次出現(xiàn),就將此罪戲稱為“口袋罪”)。
在當時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下,“流氓罪”擔當了本不該擔負的維護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重任。更可怕的是,一般的打架斗毆、男女關系不檢點或是同性戀等行為,都容易被司法機關當作“其他流氓活動”,裝入流氓罪的“大口袋”。
甚至有了“流氓罪是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這樣的說法。
相伴而生的,還有于1983年開始的“嚴打”(注:嚴打即一連串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的運動的簡稱)。在這次“嚴打”中,流氓罪的刑罰變成可以判處死刑,內(nèi)容也同時被擴大化。
流氓罪的范圍囊括了“以玩弄女性為目的,采取誘騙等手段奸淫婦女多人的;或者雖奸淫婦女人數(shù)較少,但造成嚴重后果的”;“勾引男性青少年多人,或者勾引外國人,與之搞兩性關系,在社會上影響很壞或造成嚴重后果的”。這些情況,在今天看來,就是純粹的“生活作風”問題。
“嚴打”的另一個特征是程序上的從快。如規(guī)定“對殺人、強奸、搶劫、爆炸等嚴重危害公共安全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主要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民憤極大的,應當及時交付審判,可以不受《刑事訴訟法》第110條規(guī)定的關于起訴書副本送達被告人期限以及各項傳票、通知書送達期限的限制”。
他們因“流氓罪”改寫人生
當時,因流氓罪引起法律界轟動的案子,首推西安的“馬燕秦事件”。
20世紀80年代,跳舞還沒有解禁,“×××的老婆18歲,參加了美國的搖擺隊……”這在當時屬于罵人的言詞。
在陜西西安,有一個叫馬燕秦的中年婦女,其作風開放,喜歡跳舞。她的跳舞行為,自然引起了公安機關的注意。
當派出所的民警找到馬燕秦、詢問她跳舞的情況時,馬燕秦一口氣講述了數(shù)百名曾一起跳過舞的男女,有些男人還和她有過更親密的關系。
結(jié)果,與馬燕秦有牽連的300多人被抓,這也成為了轟動三秦的特大案件。
以馬燕秦為首的3個人因“流氓罪”,被判處死刑。而另外幾名被指控而不承認與她有性關系的人以及晚會的樂隊指揮,則被判處死緩或無期徒刑,涉案者被判有期徒刑的則數(shù)不勝數(shù)。
同馬燕秦相比,頗為幸運的當屬遲志強了。
1982年,電影明星遲志強在南京拍戲期間,與一幫高干子弟交游,跳“貼面舞”,看小電影,發(fā)生自愿的“一夜情”關系,被鄰居舉報。
因事件中沒有受害者,當?shù)毓膊块T本打算說服教育了事。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此事經(jīng)媒體報道后,全國各地紛紛致電南京市公安局:像遲志強這樣的敗類、蛻化分子,還留著干什么?要公審槍斃!這樣的電話,同樣打到公安部,打到江蘇省委……
最后,遲志強的行為被按流氓罪處理,被判刑4年。
同在娛樂圈的歌手張行,是中國第一個磁帶發(fā)行量過百萬的歌星,但最終也難逃“流氓罪”的牽絆。
張行曾是上海文藝界的風頭人物,在他還未做歌星前,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在文化館跑場,每晚賺1元錢。在人人拿30元錢工資的年代,他幾乎算得上大款了。
然而,賺的錢還是不夠談戀愛的開銷,張行很招女孩子喜歡,他能歌善舞,人長得高大斯文,還會裁縫——時下流行的衣服款式他都能做出來。
在1985年的一場“嚴打”整治斗爭中,張行因“流氓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隨后,被關押在了上海某監(jiān)獄。
從張行記事起,他就有個印象:戀愛談不好是會犯罪的。被人當成流氓,那意味著要被游街、挨打,甚至丟掉飯碗。
而這,差不多是那一代人的集體陰影。
在那個“流氓”多如蚊蠅的特殊年代,說幾句下作話、哼幾聲“黃色歌曲”的是流氓;留長發(fā)、穿奇裝異服的是流氓;男女之間有過分親昵動作的也是流氓;調(diào)戲婦女的肯定是流氓,打架斗毆的也必定是流氓。
只不過時至今日,再回過頭去看看那段癲狂的歷史,因“流氓罪”被錯判、重判的冤案不在少數(shù),根本夠不上犯罪的“馬燕秦們”只不過是百萬分之一的歷史犧牲品而已。
流氓罪走入歷史長河
隨著社會上出現(xiàn)的新情況和新問題,流氓罪逐漸成為一個典型的“口袋罪”,一些很難定性的行為就往流氓罪上靠,導致適用范圍過廣,有失法律的準確性和嚴肅性,在法學界頗受非議。
當時間的車輪行至1997年的《刑法》修訂時,法治精神得到了回歸。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我國著名刑法專家陳興良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為了適應不斷出現(xiàn)的變化和發(fā)展,1997年3月14日,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審議并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訂案》,將流氓罪分解為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猥褻兒童罪、聚眾淫亂罪、聚眾斗毆罪、尋釁滋事罪等。修訂后的《刑法》也已于1997年10月1日起施行。
事實上,1997年《刑法》對流氓罪分解的意義還不僅僅在于對罪名的定義上,對于分解之后新罪名的刑罰,即使是對于最嚴重的犯罪情節(jié),其判處有期徒刑的刑期最高也只有10年。
至此,流氓罪作為一個獨立罪名而存在的歷史也就成為了過去,徹底告別流氓罪或是“流氓行為”判刑的時代。
法律的進步,首先在于法治理念的進步。
在1997年《刑法》的修訂中,刑法理念的更新使刑法得到真正意義上的進步。這次的刑法修訂豎起“罪刑法定”的大旗,將刑法的人權(quán)保障機能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此舉后來受到世界范圍輿論界的一致贊譽,從而成為中國刑法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一個重要標志。
現(xiàn)在來看,流氓罪及其相關的案件,更像是一個幽暗年代的黑色幽默。不知有多少倒霉蛋,在淪為悲劇的同時,還淪為笑料。
但是,這個由專橫而虛偽的公權(quán)力所炮制的笑話,直到今天仍未完結(jié)。最新登場的主角是一個叫牛玉強的北京人,他的青春曾被流氓罪撞了一下腰,從此青黃不接、厄運不斷,乃至在此罪名被取消多年以后,還要為那一段荒誕的歷史買單。
牛玉強案最終將何去何從,說穿了,便是如何妥善解決法治轉(zhuǎn)型的過程中諸多歷史遺留問題。
從情理上說,一個已經(jīng)在現(xiàn)行刑法中廢除的流氓罪罪犯,還要繼續(xù)執(zhí)行服刑至2020年,有違人情倫理。然而,從嚴格的法律規(guī)定和法的精神角度考量,繼續(xù)執(zhí)行這一早在28年前就已生效的判決,并不違反法律的實質(zhì)要義。
這成了考量我國法治進步的一道大題。
(摘自《法律與生活》半月刊2011年2月上半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