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鑫
(浙江理工大學(xué)文化傳播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
丁世鑫
(浙江理工大學(xué)文化傳播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運用比較文學(xué)中的實證研究,綜合歷史學(xué)和現(xiàn)代傳播學(xué)的分析方法,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20世紀20年代中國翻譯和研究的歷史事實進行文獻考證和史料分析,梳理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20世紀20年代從傳播到接受的途徑和路線,再現(xiàn)其在當時被傳播與被闡釋的“熱捧”狀態(tài)以及以“為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身份被時人接受的歷史圖景。
比較文學(xué);陀思妥耶夫斯基;俄羅斯文學(xué);中國
在俄羅斯19世紀文學(xué)諸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簡稱陀氏)被引介到中國的時間可以說是最晚的一個。五四以前,陀氏基本上處于銷聲匿跡的狀態(tài),甚至連名字也不為中國人所知道。五四之后,中國掀起了規(guī)模宏大的引介俄國文學(xué)的浪潮,陀氏隨即作為俄國文學(xué)的代表人物之一,以“為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身份為時人了解與接受,到了20世紀20年代,甚至一度受到“熱捧”。
在眾多變黃發(fā)脆的報刊雜志里,我們可以翻閱到陀氏在中國最早的譯文。1920年5月26~29日,上?!秶袢請蟆返母笨队X悟》上連載了喬辛瑛翻譯的短篇小說《賊》,這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陀氏作品的第一篇中譯本。譯文前的《譯者志》中寫道:“陀斯妥夫斯奇……遂表同情于痛苦無告之人。所著小說都描寫這類人的情形,如破屋記(Memoirs of a Dead House)、虐待和壓制(Downtrodden and Oppressed)等,是最出名的。一八六六年,又著犯罪與受罰(Cr ime and Punishment)……其憐憫苦痛之心,與其感化力之大,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喬辛瑛《譯者志》)譯者把介紹的重點放在《死屋手記》(破屋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虐待和壓制)和《罪與罰》(犯罪與受罰)上,預(yù)示了之后陀氏作品翻譯的方向。隨后,《東方雜志》第17期第11號上刊登了鐵樵所譯的《冷眼》(即《圣誕樹與婚禮》),陀氏此文在1921年2月11~12日上?!稌r事新報》的副刊《學(xué)燈》上連載,名為《圣誕樹與結(jié)婚》,譯者為良浚。此篇后來又由葉勁風翻譯,選入上海公民書局1921年10月出版的《俄羅斯短篇杰作》中;同年12月,仲持也譯成此篇,發(fā)表在《東方雜志》第18卷第23號上,名為《圣誕樹前的貧孩子》,被選入1923年商務(wù)印書館編譯的《近代俄國小說集(一)》中。從其譯文的數(shù)量可以看出,這部作品在20世紀20年代很受譯介者的青睞。
此后,陀氏作品的中文譯本如雨后春筍般地出現(xiàn)了?!秾W(xué)生雜志》第11卷第6期連載了澤民譯的《乞孩》(即《圣誕樹前的貧孩子》),第11卷第9號、第12卷第3號和第7號上分別刊登了售靈翻譯的《孤女聶麗的故事》(節(jié)選自《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在闊人的寄宿學(xué)校里》(此篇選自《少年》)和《鄉(xiāng)人瑪壘》(即《農(nóng)民馬列伊》),第12卷第1號和第2號上刊登了S.N譯的《發(fā)弗娜的日記》。1921年6月1~13日,《晨報》相繼連載了文農(nóng)翻譯的《賊》。1922年,《民鐘》上發(fā)表了太一翻譯的《罪與罰》的節(jié)選?!缎≌f月報》第12卷《俄國文學(xué)研究》專號也借勢刊登了陳大悲翻譯的《賊》,后來此篇小說選入到1925年商務(wù)印務(wù)館的名為《熊獵》的俄國短篇小說集中,這篇譯作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1932年又作為陀氏的代表作入選上海新文化書社出版的《世界文學(xué)讀本》和上海經(jīng)緯書局1935年出版的《俄國短篇小說精選》中。1925年《莽原》第2期上刊登了韋叢蕪翻譯的《阿列伊》……這種爭相譯介的陣勢,與五四之前那種門庭冷落的情景已不可同日而語,然而這僅僅是開場鑼鼓。
1926年6月,北京未名社出版了韋叢蕪翻譯的《窮人》,這是國內(nèi)陀氏作品的第一個中譯本,可稱得上是中國陀氏作品翻譯史上值得紀念的事件。魯迅對此評價道:“這回……將他的最初的作品,最初紹介到中國來,我覺得很彌補了些遺憾?!盵1]此書以Constance Garnett的英譯本為主要參照,并參考Modern Library的英譯本,后來又由魯迅用日譯本和韋素園根據(jù)原文加以校訂而成,可謂凝聚了很多人的心血。它收入在《未名叢刊.5》中,卷頭有英譯本引言及魯迅所作的小引。此譯本在當時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短短4年就再版了3次,到1947年為止,就已達12版之多。1929年4月,未名社又結(jié)集出版了李霽野翻譯的短篇小說集《不幸的一群》,其中選有陀氏短篇小說《賊》。可見,當時未名社對陀氏作品的翻譯工作是極為投入的。
在未名社的引領(lǐng)下,很多刊物和書局紛紛地推出了自己的譯作。1927年,《小說月報》第18卷第4號上刊登了楊彥劬譯的《農(nóng)夫馬爾來》。1927年4月,上海光華書局出版了白萊譯的《主婦》,后來此篇又與他譯的陀氏另一篇小說《家人》一起入選1927年魯彥主編的《給海蘭的童話》一書中;1927年5月1日,香港受匡出版部出版了袁振英譯的短篇小說集《牧師與魔鬼》,值得注意的是《牧師與魔鬼》摘譯自陀氏最受爭議的小說《群魔》。1928年,《真善美》第2卷第5號上刊登了古魯譯的《一個誠實的賊》,后來他的另一篇譯作《九封信里的小說》又發(fā)表在該刊1928年第2卷第6號上;1928年1月,陳道希譯的《陀斯妥夫斯基致兄米海爾書》在《語絲》第4卷第9期上發(fā)表;同年4月,該刊第4卷第17期和第18期上又發(fā)表了李偉森翻譯的《朵思退夫斯基與屠格涅夫》(關(guān)于他們間的爭端之信件),其中不僅包括了陀氏的兩封信件,而且介紹了陀氏與屠格涅夫的爭端及屠格涅夫的回信,從此陀氏的書信也進入國人的視野。1929年,《泰東》第2卷第5期、第6期上發(fā)表了何公超譯的《房東太太》。1929年5月,上海水沫書店出版的《俄羅斯短篇杰作集》中收入了孫仲岳翻譯的《一個誠實的賊》,后來此譯作又選入1937年6月上海啟明書局出版的《舊俄小說名著》中。
1929年6月,國內(nèi)第一本陀氏短篇小說集《一個誠實的賊及其他》由上海現(xiàn)代書局結(jié)集出版,譯者為王古魯。此書據(jù)英譯本轉(zhuǎn)譯,包括陀氏短篇小說6篇:《一個誠實的賊》、《農(nóng)夫馬萊》、《天堂的圣誕樹》、《九封信里的小說》、《鱷魚》和《一個惹人笑的夢》,后2篇是首次與中國讀者見面。
值得一提的是,有關(guān)陀氏的傳記此時也引起了譯介者的很大興趣。1927年《小說月報》第18卷第4號上刊登了宏徒譯的《死刑臺上的杜思退益夫斯基》一文,后來此篇又入選進商務(wù)印書館的《文壇逸話》一書中。1929年6月,上海北新書局出版了李偉森翻譯的《朵思退夫斯基——朵思退夫斯基夫人之日記及回想錄》一書,此書包括上下兩卷,值得注意的是下卷,其中包括“托爾斯泰與司特可夫?qū)τ诙渌纪朔蛩够u:司特拉可夫小傳、托氏致司氏信(3封)、司氏致托氏信(5封)、朵思退夫斯基夫人之答復(fù)——我給司特拉可夫的答復(fù)”等。我們知道,1883年11月28日斯特拉霍夫在給托爾斯泰的一封信中,曾經(jīng)對陀氏的人品做了肆無忌憚的攻擊,首次提到陀氏曾經(jīng)強奸過一個小女孩;1913年10月,這封信被公開發(fā)表,遭到陀氏夫人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嚴厲駁斥,因而也成為陀氏研究領(lǐng)域的一樁公案,李偉森譯作中的這部分內(nèi)容向國人提供了此事件的第一手資料。1929年底,韋叢蕪也完成了此書的節(jié)選本翻譯,名為《回憶陀思妥夫斯基》,并由上?,F(xiàn)代書局出版,同一本書不到半年時間被翻譯過2次,在當時也算是一件趣事。
1920年元旦,茅盾在《時事新報》副刊上發(fā)表的《我對于介紹西洋文學(xué)的意見》一文中,號召“用一年的時間,大家一齊努力”[2],把寫實派、自然派的文學(xué)翻譯進來,而他“要急就,便不得不揀幾人幾種的著作盡先譯出來”[2]的作品名單中,就有陀氏的《少年》、《地下室手記》、《白癡》和《罪與罰》,可見當時學(xué)人引介陀氏作品心情的急切程度。
1920年4月11~14日,《晨報》連載了孫福熙的文章《托爾斯泰同時的文學(xué)家》。文中,作者難抑對陀氏的崇敬之情,稱其為“最偉大的俄國人”[3],甚至認為托爾斯泰也受到他很大的影響。孫福熙說:“他年紀越老,受陀氏的影響也越加明顯,他對于受苦者的同情,和對于贖罪的興趣,逐漸增加,直到他末了的一部大小說《復(fù)活》,我們看出他寫得完全是陀氏的精神”[3]。其中顯示出非常明顯的“抑托揚陀”的傾向,這在以后的評述中是很罕見的。
與此同時,王統(tǒng)照也給予了陀氏極高的評價,稱其為“高瞻遠矚的文學(xué)家”[4],與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一樣“都是俄羅斯文學(xué)改進時代的大人物”[4]。作者不僅從社會政治學(xué)的角度指出其作品中的革命性因素,而且將其一生都看作一場社會斗爭,甚至陀氏近似病態(tài)的性格,也被認為是“因疾惡現(xiàn)代的生活與罪惡,而成為病理的現(xiàn)象”[4]。在這里,陀氏的革命者形象被展現(xiàn)出來,它具有時人賦予俄國文學(xué)家的時代特征,即郭沫若說的“俄羅斯最近的大革命,我們都曉得是一些赤誠的文學(xué)家在前面作了先驅(qū)的呢”[5]。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對陀氏全盤稱贊,比如頗重道德性的學(xué)衡派人士胡先骕對陀氏就頗有微辭。他雖承認除托爾斯泰以外,“惟陀思妥夫士忌,最為自然主義派之魁首”[6],但認為其作品“不包含一種道德之教訓(xùn)……無由知減少此痛苦之方,似欲令人信此無限之苦痛。為無由以減少之者,故讀其書者,但覺愁苦郁悶,而無得藝術(shù)之美感也”[6]。這種評價真實地反映出國人與陀氏的審美隔膜,但與當時的主導(dǎo)輿論并不合拍。
1921年正值陀氏百年誕辰,很多報刊都加大了宣傳力度,《小說月報》是引領(lǐng)這一潮流的主力軍。在該刊《俄國文學(xué)研究》專號中,對陀氏的人道主義思想進行了高度贊揚,稱其是“人物的心理學(xué)家,是人類心靈深處的調(diào)查員,是微細的心的解剖者。他為人類呼吁,他的文學(xué)滿含著人道主義的性質(zhì)”[7],這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反響;后來該刊第12卷第11號和第13卷第8號又分別介紹了國外學(xué)者拉夫令和瑪丁·格蘭研究陀氏的新作,這意味著境外研究的最新動態(tài)此時也引起了國人的關(guān)注。
《東方雜志》是另一家熱衷于陀氏研究的刊物,該刊第18卷第23期中以紀念專欄的形式發(fā)表了《俄法兩大寫實家》和《陀斯妥以夫斯基的一生》等文章。前者將陀氏與福樓拜做了比較,指出二人在藝術(shù)手法和描寫內(nèi)容上迥異的原因在于“不但是由于國民性的不同,也是由于福羅貝爾的境遇,不像陀斯妥以夫斯基那樣的栗碌”,對陀氏進行比較研究,這是國內(nèi)學(xué)術(shù)界的第一次嘗試。后者則對陀氏的生平與作品進行了非常全面的介紹,稱其“能完全代表此曠野民族的偉大精神,能貫徹第三帝國的國民的神秘之心,能喊出從專制魔王、貴族、地主、資本家、警察、憲兵的積威下面所發(fā)出痛苦的呻吟”[8],全文處處洋溢著欽慕與崇敬之情,代表了當時國人的普遍感受。
《時事新報》也將陀氏作為重點作家隆重推出,該刊第19號中發(fā)表了鄭振鐸的《陀思妥以夫斯基的百年紀年》、茅盾的《陀思妥以夫斯基帶了些什么給俄國》、《陀斯妥以夫斯基年譜》及《陀思妥以夫斯基作品一覽》等文,并配以作家畫像,儼然也是不標名的“陀氏專號”。
作為文學(xué)研究會的成員,鄭振鐸和茅盾都著眼于陀氏的平民立場及人道主義,認為其偉大之處在于“喚起大家對于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同情”和“作品中到處叫著‘人啊相愛’的叫聲”[9];同期的另外2篇文章對推動其作品的譯介與研究也頗有意義,后來鄭振鐸的《俄國文學(xué)年表》(《小說月報》1923年第14卷第9號)、夢喬的《道斯托耶夫斯基年表》(《小說世界》1929年第18卷第2期)和韋叢蕪的《陀思妥夫斯基年譜》(《回憶陀思妥夫斯基》一書附錄)不過是這2篇文章的匯總而已。
同年11月,周作人在《三個文學(xué)家的紀念》一文中,將陀氏的人道主義與基督教的博愛思想結(jié)合在一起,稱為“獨一的愛的福音”[10],這是將其宗教觀念與“為人生”的社會理想進行了巧妙的融合,顯示了作者獨到的洞察力。
這一年,還有幾篇值得一提的文章,如愈寄凡的《獨思托愛夫斯基》(《時事新報》副刊《學(xué)燈》)、陳望道的《陀思妥夫斯奇底性格》(《民國日報》副刊《覺悟》)等,都為這一“盛宴”增添了陣陣鑼鼓。
這一熱潮到1922年仍未消退?!缎≌f月報》第13卷第1號上專門設(shè)立“文學(xué)家研究”特輯對陀氏進行評述。其中茅盾《陀思妥以夫斯基的思想》一文對其“性善論”思想進行了詳細的闡述,稱其是“人類自古至今的思想史中的一個孤獨的然而很明的火花”,“對于中國現(xiàn)代的青年,猶是一劑良好無比的興奮劑”[11],可見作者的落腳點仍在于中國的社會變革和國民啟蒙。另外還有2篇名曰《陀思妥以夫斯基在俄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和《陀斯妥以夫斯基傳略》的文章,除了延續(xù)之前已有的論調(diào)之外,別無意義。相比較而言,更有價值的是該刊中那篇《關(guān)于陀思妥以夫斯基的英文書》的資料匯編,它將國外諸多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及陀氏作品的英譯本進行了比較詳細的總括,后來這些研究資料又出現(xiàn)在《關(guān)于俄國文學(xué)研究的重要書籍介紹》(《小說月報》1923年第14卷第9號)中,這對當時的研究無疑具有重要的指導(dǎo)意義。
1923年3月21日~4月21日,《時事新報》連載了署名為C P的文章《朵思退益夫斯基與其作品》。此文在肯定作家人道主義的同時,又不滿意于其創(chuàng)作手法,稱其作品“好比雜珠沙金石于一爐而冶之的東西一樣,駁而不純,散漫而不貫串”[12],稱那種“專寫人生與靈魂的悲劇,并且專揀那最黑暗、最悲慘、最恐怖的寫在紙上”的作法“未免寫得過于齷齪”,雖作者以為這“不過是他的小瑕,不足深論”,但預(yù)示出具有“溫柔敦厚”欣賞口味的國人開始出現(xiàn)了對陀氏慘厲、沖突的美學(xué)風格的反胃。
同一垢病還出現(xiàn)在1924年鄭振鐸的《俄國文學(xué)史略》中。在書中,作者毫不掩飾地批評了陀氏作品藝術(shù)性的欠缺,稱其“粗率而凌亂”[13],小說結(jié)構(gòu)“都很無秩序,事實的連續(xù)也不大自然”[13],甚至宣稱“他的小說,只能讀一遍,第二遍便不能再讀下去了”[13],這意味著五四以來那種毫無保留地對陀氏作品頂禮膜拜的激情逐漸趨于理性之后,作家那種獨特的、異質(zhì)的藝術(shù)個性便不可避免地開始遭到時人的冷眼和不滿。這一時期,一些關(guān)于文學(xué)理論和文學(xué)史知識的書籍也將陀氏作為熱門作家來介紹,比較有影響的有商務(wù)印書館的《近代文學(xué)與社會改造》、《寫實主義與浪漫主義》、《西洋小說發(fā)達史》、《近代俄國文學(xué)家論》和《歐美近代小說史》;泰東書局的《近代文學(xué)家》;民智書局的《新文學(xué)評論》;中華書局的《世界文學(xué)家列傳》等書。綜而觀之,它們多數(shù)只是延用了前面已有的結(jié)論,并沒有什么新的認識與發(fā)現(xiàn)。
20世紀20年代后期,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的文學(xué)評論家們以無產(chǎn)階級理論為基本立場和出發(fā)點,將以往的作家都歸入到“沒落階級”的行列中加以攻擊,造成了很大的聲勢,陀氏也難以幸免。比如李初梨就著文譏諷《罪與罰》是“小布爾喬亞寫實主義的好例”[6],郭沫若也警告那些“不革命的作家”不要將“脫爾斯太或者達士多弈夫斯基那樣的天才和他們那不革命的作品”作為自己的“護符”[6]。這種階級定性在瞿秋白的《托爾斯泰和朵斯讬也夫斯基》一文中得到了系統(tǒng)的說明,他稱:“資產(chǎn)階級文化戰(zhàn)勝貴族階級文化的過程里,突然添入無產(chǎn)階級文化的熱血,那時徘徊中途的小資產(chǎn)階級,心慌意亂激而退走,‘遁入古俄渾樸之鄉(xiāng)’,這一派的代表便是托爾斯泰和朵斯托也夫斯基”。
由于文壇思想的主導(dǎo)風向發(fā)生了改變,此時關(guān)于陀氏的評介思潮失去了前期那種熱鬧場面、開始趨向平靜,可以見到的文章只有這么幾篇:K的《介紹俄國小說家鐸司托夫司基》(上海《時事新報·學(xué)燈》1924年3月6日)、虛白的《陶斯屠夫斯奇的第一個知己》(《真美善》1927年創(chuàng)刊號)、林玉的《讀了〈窮人〉》(《開明》1928年第1卷第6號)、何公超的《杜斯妥益夫斯基小說〈主婦〉譯文正誤》(《春潮》1928年第1卷第7期)、馮瘦菊的《俄國文學(xué)殿的雙柱》(漢口大東書局1929年版《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xué)家的傳略和著作思想》第4章)。不過,數(shù)量減少了,質(zhì)量卻有了較大的提高,出現(xiàn)了2篇極有深度的佳作。一篇是前面所提到的瞿秋白的《托爾斯泰和朵斯讬也夫斯基》,另一篇則是魯迅的《〈窮人〉小引》。
在前者中,瞿秋白獨具慧眼地認識到陀氏思想與創(chuàng)作中的主要問題是“上帝和人的個性的問題”[14],他說:“上帝問題確與道德問題相聯(lián)結(jié),所以朵思托也夫斯基往往用深刻的文學(xué)言語描盡道德律的矛盾沖突。問題是指出來了,可是不能解決:——朵斯托也夫斯基尋求上帝,而不能證實。個性意志自由的問題和上帝問題同等地難解決?!盵14]這種理解準確地觸及到陀氏作品中那極其悖謬的人性主題和作家對宗教信仰的懷疑態(tài)度,顯然這已經(jīng)超越了歷史和社會意義的層面,達到了一種形而上的哲學(xué)高度,顯示出作者極其深刻的思想洞察力。
在后者中,魯迅以異于常人的直覺和靈感,敏銳地抓住了陀氏作品的主要特質(zhì)在于他顯示了“人的靈魂的深度”,辯證地剖析了其如何在人的靈魂中展示善與惡的高超藝術(shù),他說:“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fā)污穢,犯人在所揭發(fā)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绷攘葦?shù)語,不禁令人感嘆大師之間那不言自通的內(nèi)在默契和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陀氏筆下的人,是相互沖突和對立的兩極尖銳地并存于一身的有限存在。他所竭力揭示的,不是其社會性,而是存在意義上的人性。人本身具有惡的因素,因此造成了痛苦,而惡與痛苦的原因就是人自身,若要消除它們,首先應(yīng)該承認并正視自身的罪孽。因此魯迅說:“穿掘著靈魂的深處,使人受了精神底苦刑而得到創(chuàng)傷,而上了蘇生的路?!濒斞傅倪@篇文章代表了當時國內(nèi)陀氏研究的最高成就,至今仍是難以超越的典范之作。
剝?nèi)v史的塵煙,不可否認,雖然20世紀20年代對陀氏的譯介與研究工作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瑕疵,但其歷史功績毋庸置疑,它猶如一座中俄文化的橋梁,使國人走近陀氏并從不同的方面受到影響。比如在那時期,在艾青留學(xué)巴黎時“初期的讀物”中就包括中文版的《窮人》(《艾青論創(chuàng)作》),正處于學(xué)生時代的王西彥也把陀氏作品看成自己“文學(xué)讀物的范本”和“生活的教科書”(《書和生活》),蔣光慈自認“受了點朵斯托也夫斯基的技術(shù)的影響,老是偏向于心理方面的描寫”(《蔣光慈文集》),馮至一度“只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空對著‘死室回憶’作者的像片發(fā)悶”(《馮至詩選》),郁達夫極力追求其小說中那如“嚴冬的風雪,盛夏的狂雷”(《郁達夫論集》)的力度,徐志摩暗自效仿“道斯妥奄夫斯基的深澈與悍健”(《晨報》)的筆力,朱湘甚至認為多讀“道斯陀耶甫司奇的小說,成熟的新文學(xué)才有作得出來的希望”(《朱湘散文》)……從中不難感受到時人賦予陀氏那種“為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身份在當時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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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verview of Dostoevsky and China 1920s
D ING Shi-xin
(School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Zhejiang Sci-Tech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Zhejiang,China)
In thispaper,themethod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theway to analyze the general history and modern communication are used.The historical facts of Dostoevsky on translation and study in 1920s are collected and collated.Through literature research and historical analysis,the way and route from the communication to the reception on Dostoevsky in 1920s have been combed.The popular state of reproduction and dissemination has been explained,and the reason why the writer's identitywas accepted has also be demonstrated.
comparative literature;Dostoevsky;Russian Literature;China
I512.42
A
1671-6248(2011)02-0082-05
2010-10-21
浙江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10CGZ WO7YBQ)
丁世鑫(1975-),男,山東濟南人,講師,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