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逢彬,蔣重母
(1.上海大學(xué) 文學(xué)院,上海 200444;2.蘇州科技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011)
《論語》中有些詞句的解讀,自古以來見仁見智,直接影響對孔子思想的理解。解讀古書方法上的局限,應(yīng)該是其中的重要原因。楊樹達先生對此有清醒明確的認識,他除了在《詞詮·序例》和《高等國文法·序例》中特別對訓(xùn)詁結(jié)合文法予以強調(diào)外,還在《訓(xùn)詁學(xué)小史》和《中國文法學(xué)小史》兩篇文章中,總結(jié)清代高郵王氏解決古書疑難問題之所以獨步千古的因緣所在:
(王氏)以文字音韻為方法,而以合于文法詞氣為歸趨,故能令人怡然理順,渙然冰釋。
其書(指《經(jīng)傳釋詞》)雖未能成為系統(tǒng)整然之文法學(xué),而文法學(xué)材料之豐富,未有過之者。蓋王氏父子文法觀念之深,確為古人所未有,故其說多犁然有當于人心。[1]
文法,今稱“語法”。如果說高郵王氏父子并非自覺地以訓(xùn)詁語法相結(jié)合解決古書疑難問題的話,那么,楊樹達、楊伯峻叔侄則是有意識地結(jié)合兩者,以之解決古書疑難問題。語法也者,語言之組織結(jié)構(gòu)也;語法學(xué)也者,語言組織結(jié)構(gòu)之規(guī)律也。未有昧于語言組織結(jié)構(gòu)之規(guī)律而能精讀古書者也。訓(xùn)詁語法的結(jié)合,就是傳統(tǒng)小學(xué)和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的初步結(jié)合。楊氏叔侄秉此以治《漢書》《論語》《孟子》《左傳》等,成就斐然。令人感到困惑與遺憾的是,楊氏叔侄相繼去世以來,用此方法者寫就單篇論文者雖時有所見,但全面用此方法以整理某部或幾部古籍者則迄未一見。我們以為,漢、唐以至清代,整理古籍所用的文字音韻訓(xùn)詁之學(xué)、版本目錄??敝畬W(xué)是行之有效的,我們必須很好地繼承并發(fā)揚光大;但如果方法上沒有推陳出新,現(xiàn)代學(xué)人恐怕很難取得超越清代大儒如高郵王氏父子的成就。這與時代的要求是不相稱的。試問,數(shù)學(xué)、物理學(xué)、化學(xué)以至法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政治學(xué),哪門學(xué)科沒有大大超越18-19世紀呢?最近六七年來,我們用此方法,加以擴充,即以普通語言學(xué)、漢語史、漢語語法學(xué)、漢語詞匯學(xué)與傳統(tǒng)小學(xué)相結(jié)合,即以傳統(tǒng)小學(xué)結(jié)合現(xiàn)代語言學(xué),以解決《論語》《孟子》等典籍中的疑難問題;自覺這是解決古書疑難問題的康莊大道,而用此方法操作,“恢恢乎其于游刃而有馀地”。以下呈獻近來研究《論語》所思考的幾個問題,大雅方家,幸以教我。
《為政篇》第六章:“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币鉃椤懊衔洳蚩鬃诱埥绦⒌?。孔子回答說:‘父母唯其疾之憂?!边@里的“其”指的是父母,還是兒女,有不同說法。王充《論衡·問孔篇》說:“武伯善憂父母,故曰,唯其疾之憂。”[2]《淮南子·說林訓(xùn)》說:“憂父之疾者子,治之者醫(yī)?!备哒T注云:“父母唯其疾之憂,故曰憂之者子?!保?]可見王、高都認為“其”是指代父母;也即整個句子的受事主語。如果是這樣,“父母唯其疾之憂”當譯為“孝子只為爹娘的疾病發(fā)愁”。馬融卻說:“言孝子不妄為非,唯疾病然后使父母憂?!闭J為“其”指代孝子。朱熹《集注》也說:“言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唯恐其有疾病,常以為憂也?!保?]55按馬融、朱熹所說,“唯其疾之憂”是將動詞“憂”的賓語“其疾”前置了,而“父母”是施事主語。如果如馬、朱所說,則當如楊伯峻先生所譯“做爹娘的只是為孝子的疾病發(fā)愁”。根據(jù)我們的考察,后說、后譯較為妥當。我們考察了《論語》《左傳》《國語》《孟子》四部書中的全部這類句子,發(fā)現(xiàn)這種句子的主語全都是施事主語,未見一例是受事主語。如:“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fù),寡人是問”(《左傳》僖公四年),[5]209這句的“寡人是問”是“寡人問的就是這個”,而不是“(某某)問的就是寡人”。又如“民不見德而唯戮是聞,其何后之有”(僖公二十三年),這句的“民……唯戮是聞”是“民眾只是聽說屠戮”,而不是“(某某)只聽說屠戮民眾”。又如,“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成公十三年);“寡君將君是望,敢不稽首”(襄公三年);“鄭國而不唯晉命是聽,而或有異志者,有如此盟”(襄公九年);“老夫罪戾是懼,焉能恤遠”(昭公元年);“寡人其君是惡,其民何罪”(《國語·晉語三》);[6]163“今王非越是圖,而齊、魯以為憂”;“君今非王室不平安是憂,……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國”(《吳語》)。以上“寡人”“民”“寡君”“鄭國”“老夫”“王”“君”等都是施事主語。語言科學(xué)的規(guī)律性極強,我們完全可以以此例彼,因此我們認為,“父母唯其疾之憂”的“父母”應(yīng)該也是施事主語,也即是“憂”的發(fā)出者,而不是“憂”的承受者。所以我們采馬融朱熹之說,楊伯峻先生所譯是正確的。李零認為:“馬融說,孝子從來不讓父母操心,除了生病;說法太繞。朱注也繞。他們都說反了?!保?]76-77李說除了一句“太繞”,沒有任何證明。但“太繞”是指孔子的原文呢,還是現(xiàn)代漢語的今譯呢?如果指原文,恰恰是理解為“孝子只為爹娘的疾病發(fā)愁”“太繞”,因為“父母”成了受事主語,還要補充一個施事——孝子。如果是指今譯“太繞”,這實在不成其為理由;因為兩種語言(例如英語和漢語,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由于結(jié)構(gòu)不同,翻譯中必然有許多“太繞”的地方。對此我們就不多說了。
《八佾篇》第十一章:“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保?]這一句有兩說。一為何晏《集解》引包咸說:“言知禘禮之說者,于天下之事如指示掌中之物,言其易了也?!币粸椤抖Y記·中庸》:“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之鄭玄注:“‘示’讀如‘寘諸河干’之‘寘’。寘,置也。物而在掌中,易為知力者也?!鼻罢f意為:“有人向孔子請教禘祭的理論,孔子說:‘我不知道;知道的人對于治理天下,就如同展示在這里一樣!’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手掌?!焙笳f中孔子所說意為:“我不知道;知道的人對于治理天下,就如同把東西擺在這里一樣?!蔽覀円詾榍罢f較為可靠。示諸斯,示之于斯?!爸奔窗趟f“掌中之物”??鬃訒r代的典籍中,“示之”較為常見。示之,就是將某物展示、指示給人看。所示于人的,也往往是人體的部位,如:“費曰:‘我奚御哉!’袒而示之背,信之”(《左傳》莊公八年);或比較小的東西,如:“既入焉,而示之璧,曰:‘活我,吾與女璧’”(哀公十七年)。正因為如此,故而往往伴隨著“指”的動作:“戎人見暴布者而問之曰:‘何以為之莽莽也?’指麻而示之?!?《呂氏春秋·先識覽·知接》)[9]“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禮記·檀弓上》)所以《爾雅·釋言》說:“觀、指,示也?!边@至少說明“示”和“指”兩個動詞的關(guān)系是密切的。由于“指”和“示”兩個動詞經(jīng)常連用,后來成為連動結(jié)構(gòu):“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史記·留侯世家》)“然既已貴如負言,又何說餓死?指示我”(《絳侯周勃世家》),[10]“璧有瑕,請指示王”(《廉頗藺相如列傳》)。這大約是現(xiàn)代漢語“指示”一詞的源頭。鄭玄所注的《禮記·中庸》:“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同書《孔子燕居》一篇有類似文字:“明乎郊社之義,嘗禘之禮,治國其如指諸掌而已乎?!币粸椤笆局T掌”,一為“指諸掌”,可知《禮記》這兩處文字分別對應(yīng)《論語》此章的“示諸斯”和“指其掌”。因此,包含所謂“言知禘禮之說者,于天下之事如指示掌中之物”,是有道理的?!爸弥T”于《左傳》中共16見,其它典籍罕見。其賓語多為處所,共11見。如:“飾棺置諸堂阜”(文公十五年)、“姬置諸宮六日”(僖公四年)“子罕置諸其里”(襄公十五年)“晉人置諸戎車之殿”(襄公二十六年)“置諸火所不及”(昭公十八年)“置諸門”(昭公二十七年)等。還有較大的容器:“置諸橐以與之”(宣公二年)“鄭賈人有將置諸褚中以出”(成公三年),還有一例為“股肱”:“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哀公六年)?!爸谩庇善湓~義所限,它的賓語不能是面積體積較小的場所或物體,也即不大可能為“掌”。從“示”和“置”帶賓語的情況看,也顯然以“示”如字讀較為恰當。(文章完稿后讀到清代桂馥的《札樸》,其中解《中庸篇》的“示諸掌”也說:“案(《禮記》)《仲尼燕居》:‘入門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廟》,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是故古之君子,不必親相與言也,以禮樂相示而已?!ブ^‘示諸掌’當如‘禮樂相示’之‘示’,猶指示也。”可參。)[11]54
《里仁篇》第十八章:“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庇忠娪凇秷蛟黄返诙?“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除“勞而不怨”待討論外,分別可譯為:“孔子說:‘侍奉父母,[如果他們有不對的地方,]得輕微婉轉(zhuǎn)地勸止,看到自己的心意沒有被聽從,仍然恭敬地不觸犯他們,勞而不怨?!薄翱鬃拥?‘君子給人民以好處,而自己卻無所耗費;勞而不怨;自己欲仁欲義,卻不能叫做貪;安泰矜持卻不驕傲;威嚴卻不兇猛。’”《里仁篇》的“勞而不怨”,楊伯峻先生譯為“雖然憂愁,但不怨恨”,《堯曰篇》的則譯為“勞動百姓,百姓卻不怨恨”。[12]211我們認為,這兩處“勞而不怨”,都大約相當于《左傳》僖公二十九年的“勤而不怨”以及《孟子·盡心上》的“雖勞不怨”,即勤苦勞頓卻不怨恨。楊伯峻先生今譯《里仁篇》之“勞而不怨”為“雖然憂愁,但不怨恨”,系采王引之說。《禮記·坊記》:“子云:‘從命不忿,微諫不倦,勞而不怨,可謂孝矣。《詩》云:“孝子不匱。”’”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禮記下》注之云:“勞,憂也。高誘注《淮南·精神篇》:‘勞,憂也?!病对姟费浴畬崉谖倚摹畡谛拟徕帷畡谛膽_慱’‘勞人草草’之類,皆謂‘憂’也。……‘勞而不怨’,即承上‘見志不從’而言。言諫而不入,恐其得罪于鄉(xiāng)黨州閭,孝子但憂之而不怨其親也?!?3]《禮記·坊記》這段文字被看成與《里仁》那段文字互為注腳。因此,近世注《論語》諸家如劉寶楠、楊伯峻先生、孫欽善先生多從王說。其實王引之此說并不正確。王所舉四例中有三例“勞”以“心”為賓語。我們窮盡考察了《詩經(jīng)》中的33例“勞”字(《大雅·民勞》的5例“民亦勞止”算作1例,4例“實勞我心”,有2例見于《小雅·白華》,算作3例),除去以“心”字作賓語的9例,以及“民勞草草”1例,剩下23例中除了3例一般解作“慰勞”(莫我肯勞、職勞不來、召伯勞之)外,其余20例一般都作“辛勞”“勞苦”“操勞”理解。如“棘心夭夭,母氏劬勞”(《邶風·凱風》)。而“勞心”的“勞”其實就是“辛勞”“勞苦”這一義位的使動用法。這和《左傳》襄公九年、《國語·魯語下》“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以及《孟子·滕文公上》“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勞心”并無不同?!蛾愶L·月出》的“勞心慘兮”和《小雅·北山》的“慘慘劬勞”的“勞”也并無不同?!靶闹賱t思”,思慮過度則為“勞心”,也即是“憂”。試以義素分析法來解決這一問題:《王力古漢語字典》“憂”的第一個義位是“憂慮”“憂傷”,而“憂慮”這一義位大致可以分析為[操勞]+[心(腦)]+[壞心情],而“勞心”正是“操勞其心”。這樣看來,將“勞心”理解為、翻譯為“憂”是可以的;但“勞心”的“勞”,其詞匯意義并無本質(zhì)上的改變。質(zhì)言之,“勞心”可以理解為“憂”,但“勞”不能理解為“憂”。至于將“勞人草草”的“勞”也解作“憂”,則是由于《毛傳》說“草草,勞心也”,而《鄭箋》說:“草草者,憂;將妄得罪也”,王氏乃運用“互文”的訓(xùn)詁方法將《毛傳》的“勞心”與《鄭箋》的“憂”聯(lián)系起來?!坝?xùn)詁學(xué)上的‘互文見義’用在詞義訓(xùn)釋上也有它的局限性,不能任意比附、闡發(fā),用在語法分析上就更加危險。因為古文中的對句、排比句并不見得就是語法結(jié)構(gòu)一一相對的。”[14]我們認為,說“勞”有“憂”義,是隨文釋義,并不可靠;《左傳》中“勞”凡63見,而據(jù)陳克炯先生《左傳詞典》的考察,并無一例釋可釋為“憂”者。這就有違王引之自己所說的“揆之本文而協(xié),驗之他卷而通”,[15]也即違反了語言的社會性原則?!秷蛟黄返诙?,上文言“勞而不怨”,下文答曰“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皇侃《義疏》:“擇其可應(yīng)勞役者而勞役之,則民各服其勞而不敢怨也?!庇瓤勺C“勞”當訓(xùn)“勞動”“勞苦”而非“憂愁”。
《雍也篇》第九章:“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fù)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睏畈壬g為:“季氏叫閔子騫作他采邑費地的縣長。閔子騫對來人說道:‘好好地替我辭掉吧!若是再來找我的話,那我一定會逃到汶水之北去了。’”[12]58汶,水名,就是山東的大汶河。孔安國說:“去之汶水上,欲北如齊”,意謂孔子之所以跑到汶水之上,是想往北到齊國去。故“汶上”暗指齊國之地。楊譯之所以將“汶上”譯為“汶水之北”,乃從桂馥之說。[12]58桂馥《札樸·汶上》全文為:“《玉?!芬苁显?‘汶在齊南魯北,言欲北如齊也。’水以陽為北,凡言某水上者,皆謂水北?!保?1]87按,桂馥并未作任何論證,直接得出結(jié)論,而注《論》諸家多從之。除《論語譯注》外,孫欽善《論語本解》、[16]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17]132皆從其說。今按,桂說不確。周秦典籍中多見“江上”“淮上”“河上”“漢上”“沂上”“汝上”“泗上”“涇上”“濮上”“濟上”以至于“川上”“海上”等等,均指水邊;而且這“水邊”不一定僅僅指岸邊,距某水相當長一段距離如幾里、十幾里也可叫做“某上”。如僖公二十四年《左傳》:“己丑晦,公宮火,瑕甥、郄芮不獲公,乃如河上,秦伯誘而殺之?!焙髢删渖蛴癯勺g為“于是就到了黃河邊上,秦伯把他們騙去殺掉?!保?7]104成公十七年:“楚公子申救鄭,師于汝上?!鄙蜃g:“楚國公子申救援鄭國,軍隊駐扎在汝水邊上。”[17]246襄公十九年:“諸侯還自沂上,盟于督揚。”沈譯:“諸侯從沂水邊上回來,在督揚結(jié)盟?!毕骞拍?“遂次于泗上,疆我田。”沈譯:“諸侯的軍隊就駐扎在泗水邊上,劃定我國的疆界。”[17]301《子罕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楊伯峻先生譯為:“孔子在河邊,嘆道:‘……’”[12]93《呂氏春秋·孝行覽》:“人有大臭者,其親戚兄弟妻妾知識,無能與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說其臭者,晝夜隨之而弗能去?!薄昂由稀薄昂I稀薄皾h上”等有時徑稱為“河”“海”“漢”?!段⒆悠?“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磬襄入于海。”楊伯峻先生譯為:“打鼓的方叔入居黃河之濱,搖小鼓的武入居漢水之涯,少師陽和擊磬的襄入居海邊。”[12]198果如桂馥所說“某上”指水之北,那么當有“某下”指水之南。但在周秦典籍中我們只見到《韓非子·有度》中有一例:“攻韓拔管,勝于淇下?!保?8]單文孤證,疑其為“淇上”之誤,暫且存疑待考。先秦典籍中載有大量河流并非東西走向因而有北岸南岸的;如果為南北走向因而有東岸西岸的,又該如何表達?由此亦可知桂說之謬。筆者于是有大惑焉,熟讀古書者,不難察知桂說之謬,何學(xué)者習焉不察而陳陳相因乎?!
《子罕篇》第八章:“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焙侮獭都狻分皇钦f:“有鄙夫問于我,其意空空然。”等于未釋。皇《疏》于“空空如”也未置一詞。但《經(jīng)典釋文》說:“‘空空’,鄭或作‘悾悾’,同,音‘空’?!币庵^鄭玄注作“悾?!?,“悾?!迸c“空空”意思相同,聲音也同“空”。“悾?!?,誠懇的樣子,[19]《泰伯篇》有“悾悾而不信”。查敦煌唐寫本鄭玄注《論語》,鄭注云:“空空,信愨貌?!斜烧Q之人,問事于我,空空如,我語之,動發(fā)本末,而盡知之。[20]鄭玄所注“信愨貌”也即“誠懇的樣子”。但是朱熹《集注》卻說:“孔子謙言己無知識,但其告人,雖于至愚,不敢不盡耳?!保?]111“雖于至愚不敢不盡”似乎是說雖鄙夫腹中空空我仍盡我所能教導(dǎo)他。而明代焦竑《焦氏筆乘》說:“孔子言己空空無所知?!保?1]楊伯峻先生譯“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為:“有一個莊稼漢問我,我本是一點也不知道的”。[13]122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說:“這兩句承上‘無知’句,我理解,是說自己無知,肚子里什么都沒有。”[7]76-77錢穆譯之為:“有鄙夫來問于我,他心空空,一無所知,只誠愨地來問。”[22]錢穆將“空空如”兩種有爭議的解釋都翻譯出來了,看似保險,實則不妥。因為“空空如”如果是“心空空一無所知”,就不可能是“只誠愨地來問”;反之亦然。
疊音形容詞和形容詞疊用是兩種不同的語法形式,前者如“堂堂正正”的“堂堂”,后者如“好好學(xué)習”的“好好”。“堂堂”不是“登堂入室”的“堂”的疊用,“好好”卻是“好學(xué)生”的“好”的疊用。經(jīng)我們對先秦典籍如《論語》《孟子》《莊子》《老子》《墨子》《左傳》《國語》等的全面調(diào)查,可以肯定地說,形容詞疊用的語法形式表達程度加深的語法意義,在《論語》時代即使存在,也是罕見的。因此,說“空空”是形容詞“空”的疊用,恐怕很成問題;在沒有強有力的證據(jù)證明這一點之前,我們只能將它視為疊音形容詞;而疊音形容詞,不是字形與音義對應(yīng)的,可以有多種寫法,“空空”就是“悾悾”。先秦兩漢典籍中“空空”“悾悾”常見,都是“誠懇”的意思。《呂氏春秋·慎大覽》:“得道之人,貴為天子而不驕倨,富有天下而不騁夸,……匆匆乎其心之堅固也,空空乎其不為巧故也……以天為法,以德為行,以道為宗?!薄洞蟠鞫Y記·主言》:“君先立于仁,則大夫忠而士信、民敦、工璞、商愨、女憧、婦空空,七者教之志也。”[23]《太玄經(jīng)·勤》:“次二 :勞有恩,勤悾悾,君子有中?!保?4]因此《經(jīng)典釋文》才說:“‘空空’,鄭或做‘悾?!??!彼?,不能把《論語》的“空空如也”理解為“什么都沒有”、“一點也不知道”。至于成語“空空如也”表示什么都沒有,那是后世語言的變化所致,我們不予討論。
(This work was supported by Hankuk University of Studies Research Fund of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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