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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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隱喻的原理與方法
劉風景
法律隱喻是法學家為了理解或解釋某一法律問題(本體)而借用其他領域的概念(喻體),以實現從其他知識領域到法律領域的意義轉換的思維活動,是法學中常用的定義方式和認知方法。法律隱喻以類比推理為基礎,是人們認識和把握各種法律現象的有效方法,還有助于培育公眾的尊法情懷,推進民主政治建設,彰顯對人性的尊重。運用法律隱喻時,須遵循事物本質,了解其工作機制。
法律隱喻; 法律修辭; 類比推理; 法學方法
隱喻是與明喻相對而言的,在本體與喻體的關系上它比明喻更為緊切,是各種比喻中一種最典型的形式。隱喻原本是一種修辭格式,其中有關話題被一種用于非字面意義描述的語詞或句子來指稱。在典型的隱喻用法中,字面上似乎不合邏輯和荒謬的,但人們的理解和交流并不因此而失效。近年來,隱喻不再僅僅局限于語言學領域,已成為諸多學科共同關注的重要課題,它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中的方法論地位越來越為人們所重視。在法學領域,許多重要的法律現象也是通過隱喻來表征的。隱喻是所有法律之母。 從詞源的角度看,像民法、刑法、訴訟法這類傳統(tǒng)的學科或者領域,大部分法律隱喻因被長期而廣泛地使用,往往不被看作隱喻,遂成為“死喻”;而在一些新的法學學科或者領域中,人們只得使用語言系統(tǒng)中已有的詞語來隱喻地表述新的內容,存在著大量的生動而新鮮的法律隱喻,即“活喻”。例如,在證券法的公司收購領域,就高密度地存在著許多有趣的法律隱喻:夜半突襲、狗熊的擁抱、煙幕彈、表演制止者、白馬王子、灰馬王子、黑馬王子、鯊魚驅逐劑、傷亡名單、掃射、雇傭殺手、垃圾證券、杠桿式買進、一網打盡、囚徒困境、穿靴大漢防御、毒藥丸、毒藥拋出、綠色郵件、金色降落傘、錫色降落傘和焦土政策等。 本文也主要是對法律中的“活喻”進行分析和研究的。
從法學方法論的角度看,所謂法律隱喻,就是法學家為了理解或解釋某一法律問題(本體)而借用其他領域的概念(喻體),以實現從其他知識領域到法律領域的意義轉換的思維活動,是法學中常用的定義方式和認知方法。法律隱喻具有以下特點:首先,法律隱喻是一種法律修辭和法學思維。在法學上,許多法律概念是以隱喻的方式存在著,就此而言,法律隱喻屬于法學本體論的范疇;同時,法律隱喻也是法學家認識復雜的法律現象一種理論工具,屬于法學方法的范疇。本文主要是從法學方法論的角度來分析和研究法律隱喻的,在此意義上,法律隱喻是法學家為了認識、表征相關法律現象而運用的理論工具。其次,法律隱喻是以類比推理為基礎而構建的。法律隱喻的運用過程是,法學家基于某一法律現象與其他領域現象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從而將已掌握了的其他領域現象的相關知識,由此及彼地轉換到法律領域,實現對某一復雜的法律現象的認知、表征和交流。再次,法律隱喻是由作為本體的法律現象(本體)與作為喻體的其他領域知識所構成的。“隱喻總是引導我們依據較熟悉的系統(tǒng)去看不那么熟悉的系統(tǒng)?!?[荷]F.R.安克施密特:《歷史與轉義:隱喻的興衰》,韓震譯,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年,第16頁。其中本體是需要認識和把握的法律現象,而喻體是來自其他領域的知識,屬于人們熟悉的“身邊事物”,是認識的工具。
相對于只用來表述普通的法律概念的一般隱喻,還有用來闡釋法的概念或者法的基本范疇的核心隱喻。一般而論,核心隱喻在特定思想體系中居于中心位置,集中體現其獨特的世界觀,它是一種全新的理解系統(tǒng)、理論框架、研究方法。當我們注意到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柏拉圖的“洞穴”,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賴爾的“機器中的幽靈”以及羅爾斯的“無知帷幕”,就不會否認這些思想家的理論體系都是以核心隱喻為基本范疇而構建起來的。同樣,在法律概念體系中也存在著核心隱喻,如中國古代思想家的規(guī)矩方圓,自然法學派的社會契約,柏拉圖、黑格爾的法律(國家)有機體,龐德的社會工程,博登海默、蘇永欽的建筑物,馬克思主義法學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等。法學中的核心隱喻是法學世界觀和法學方法論,決定著人們觀察、研究世界的進路、方式??梢哉f,幾乎每一個法學流派或者著名的法學家都有其獨特的核心隱喻,一部法律思想史也是各種核心的法律隱喻興衰更替的過程。
(一)感性是法律的內在因素
類比推理正視人的感性,結束了三段論推理在法學界之一統(tǒng)天下局面,不斷拓展自己的勢力范圍。在立法領域,“通常可以選擇,或者以概念性的方式,質言之,借助盡可能清楚地描繪其輪廓的,不可或缺并且終局確定的要素來支撐意想的案件事實,或者以類型描述的方式,易言之,接著提出一些例示的特征或事例來描繪案件事實。”*[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01頁。毋庸置疑,概念與類型都是法律的構成要素,如果法律僅以抽象概念來設定權利義務,難免詞不達義、掛一漏萬,偏離法律的真正目的。在司法領域,“規(guī)則適用的范圍也許不確定,因此法官就必須不斷地決定,這一規(guī)則對制定規(guī)則時未曾預見的或至少是未作決定的情況是否適用。規(guī)則總是把無限連續(xù)的現象一分為二。對夜間入室行竊的懲罰要比白日入室行竊的懲罰更嚴厲,這個規(guī)則在語義學上很清楚,但是由于不關心實際的白天黑夜間的聯系(一種難以覺察地逐步過渡),這條規(guī)則就不能跟蹤其描述的實在,造成適用中的模棱兩可。更為普遍的一點是,法律規(guī)則頻繁地把那些其實確定指涉的語詞都當作確有所指的語詞(例如‘白天’和‘黑夜’)?!?[美]理查德·A·波斯納:《法理學問題》,第59頁。與抽象概念相對應的三段論推理方式,在調整范圍上比較封閉,在解決方法上比較呆板,在價值取向上比較中性,難以勝任糾紛解決的繁重任務。美國法學家孫斯坦認為,與三段論推理相比,“類推推理位于法律思維的核心,而且理由非常充分。它非常適于律師和法官擔任的特定角色——非常適合這樣一個制度,即各種不同的人盡管在時間和能力上有各種限制,盡管在根本性問題上存在不同意見,但他們必須得出結論。類推過程沒有任何靜止的東西;它為靈活性留有大量余地,實際上也就是進行大量的創(chuàng)造活動。法律中的許多創(chuàng)造活動都來自于人們能夠看到新的類推的能力。不管一個法律文化是多么的復雜,也不管它對法治是多么的投入,它都可能為類推推理留下大量空間。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堅持的類推思維在法律中也得到反映。”*[美]凱斯·R·孫斯坦:《法律推理與政治沖突》,金朝武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120頁??傊?,人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理性只是人存在的一個側面,同時也應該給感性以適當的位置?!霸诜衫硇院竺?,潛藏著非理性。掘開文明的表層,人們就會發(fā)現大量沖突的感情和欲望?!?[英]韋恩·莫里森:《法理學:從古希臘到后現代》,李桂林等譯,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11頁。法律作為人的一種重要生存方式,它既具有理性也不排斥感性,兩者各有自己的作用空間和特殊功能,缺一不可。與之相適應,法律隱喻作為感性的產物和表征,通過類型以及類比推理的方式,也是人們認識和把握各種法律現象的有效方法。
(二)法學須給隱喻留下一個位置
(一)法律隱喻的認知功能
從法學方法論的角度看,除了上面已提及的核心的法律隱喻所具有提供新的法學范式、形成法律概念體系等功能外,法律隱喻還是法學家認識、表征法律現象的有效工具。
第一,經由法律術語的“概念史”考察,把握法律發(fā)展規(guī)律。從詞源的角度看,絕大部分的概念和短語都是隱喻*[法]孔多塞:《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何兆武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35頁。,也可以說隱喻是概念的近親或者遠親。但是,概念的隱喻性是有程度之分的,一方面是隱喻性極高的新鮮隱喻即活喻,另一方面是已經失去隱喻性的死喻。如果某一詞匯的隱喻義與該詞的原義之間已經失去了聯系,或已經成為該詞的常規(guī)意義的一部分,那么這個詞就可被稱為“死喻”。新鮮隱喻一旦被接受和傳播,隨著使用頻率的加大,其隱喻義便成為詞義的一部分,隱喻性開始減弱,最后變成“死喻”。例如,破產(bankrupt)一詞,源于意大利語“banca rottp”,其中“banca”意指“板凳”,“rottp”意指“砸爛”。在中世紀意大利商業(yè)城市,商人在市中心交易市場各有自己的板凳。當某個商人不能償付債務時,依據習慣,他的債權人就砸爛他的板凳,以示其經營失敗、經營資格喪失。*王衛(wèi)國:《論重整制度》,《法學研究》1996年第1期?,F在,破產一詞的原義已經退化,其隱喻義變成其真正的用法。從知識考古學的角度看,即使是死喻,也是一座隨時可能“復活”的“死火山”。通常人們只注意到一個概念的常規(guī)意義,而忽視其最初的出處和源頭,但不可否認的是,隱喻的意象仍然在或強或弱地型塑著人們的思維結構。還有,各國家早期的法律都是用隱喻式的詩性語言寫成的,這些法律語言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承載著法律發(fā)展過程的豐富信息。維柯指出:“如果各民族都是用法律來奠定的,如果在這些民族中,法律都用詩來制定的,如果這些民族最早的典章制度也都是保存在詩里,那么必然的結論就是:凡是最早的民族都是些詩人。”古羅馬法是一篇嚴肅的認真的詩,是由羅馬人在羅馬廣場表演的,而古代法律是一種嚴峻的詩創(chuàng)作。在“十二銅表法”里,大半都以阿朵尼(Adonil)詩格結尾,也就是英雄體詩的結尾部分。*[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241、563、240頁?!叭绻覀兡芡ㄟ^任何方法,斷定法律概念的早期形式,這將對我們有無限的價值。這些基本觀念對于法學家,真象原始地殼對于地質學家一樣的可貴。這些觀念中,可能含有法律在后來表現其自己的一切形式?!?[英]梅因:《古代法》,沈景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2頁。正是基于“一種東西的本性是它的起源”的判斷,許多學者對法律概念、法律制度進行了細致的詞源學考察*意大利思想家維柯的《新科學》,可謂這方面的代表作。,讓人看到法律不間斷的發(fā)展過程以及難以更改的制度基因。因此,對法律概念、法律隱喻進行詞源學考察,有助于探尋法律的起源,把握法律的發(fā)展規(guī)律。
第二,通過詩性的話語形式,增進人們對抽象法律命題的理解。人們在把握所感知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時,隱喻能從其他事物、概念和語言中發(fā)現相似點,建立想象豐富的聯系,實現認識上的質的飛躍,從而形成新的關系、新的語言表達方式?!半[喻會使一個人用一種新鮮的、或許更有啟示的方式看待某個東西,因此他會從自己先前的參照系中驚醒過來,在這里,隱喻扮演了一種很有用的認知角色?!?[美]理查德·A·波斯納:《超越法律》,蘇力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598頁。隱喻是一種轉義,是一種詞語的借用,將其所指和認知內容作反常并列,初看起來是不合語法的,令人產生不自然的反應,但其特點在于想象、虛構和夸張,包含了人們從別的地方得不到的東西。一般地,越是嚴格的、抽象的地方,人們就越需要隱喻進行思考和交流,隱喻的使用就越頻繁。黑格爾曾經作過許多生動形象而又耐人尋味的比喻,來闡述非常復雜的哲學問題。他曾運用“廟里的神”、“廝殺的戰(zhàn)場”、“花蕾、花朵和果實”、“密涅瓦的貓頭鷹”、“消化與生理學”、“同一句格言”和“動物聽音樂”等比喻,以啟發(fā)人們了解哲學的意蘊和哲學思考的實質,幫助人們獲得哲學的辨證思維。隱喻是一種詩性語言,法律以隱喻的方式存在,也就意味著法律在隱喻中“詩意地棲居”。由于法律具有一般性,其內容比較抽象和概括,經由隱喻的中介,可為法學研究提供新的視角,挖掘出為人忽視的新意蘊。
第三,利用形象化的思維與話語,為中華法系的復興提供學術資源。與歐美人比較,中國人的思維結構是感性的、形象性的。何兆武先生在談到自己關于中國人思維特征的心路歷程時說,初讀中國哲學最感到惶惑不解的莫過于中國古人何以總是以比喻來代替論證。如“性,猶水也”或“性,猶杞柳也”之類。為什么他們不能采用嚴謹的邏輯,直接推導出自己的結論來?比喻能夠代替論證嗎?大概當時我們那一輩青年頭腦里先入為主地是以歐幾里德和笛卡爾為準的。后來逐漸體會到中國古人大抵是詩意的,他們偏愛具體的形象有甚于抽象的概念;他們的思維方式是一種詩情的領悟,而非一種名理的推導。*何兆武:《西方哲學精神》,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42頁。中國人之思維,不重邏輯推論,不重演繹歸納,不重文法句法,而重直觀聯想、類比關系。這種類比既有情感因素,也有經驗因素,無固定秩序,呈模糊多義狀態(tài)。中國人的這種思維特征,與其語言文字也有一定的關聯。中國人所使用著帶有象形文字特色的方塊單字,在語句中充滿著諷喻、比擬和暗隱。*[法]孔狄亞克:《人類知識起源論》,洪潔求、洪丕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221頁。例如,“囚”字,有拘禁、囚犯、俘虜等含義。作為一個詞素,可以組成囚犯、囚禁、囚牢等詞語,使人自然產生監(jiān)獄、牢籠等意象,進而引申出拘束、監(jiān)禁等意義來。這種思維方式,對人們的認識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我國古代許多思想家給法律下定義時,往往采用的就是隱喻的方法,例如,管仲曰:“尺寸也,繩墨也,規(guī)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謂之法”;“法律政令者,吏民規(guī)矩繩墨也”??挤蚵J為,拉德布魯赫有著東亞人的語言風格,即“不僅不為概念和抽象的思維所羈絆,而且還使既有的概念重新面對實際。這是一種類型學和分析學的思維”。*[德]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米健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考夫曼中譯本序言。在中華民族走向偉大復興的歷史背景下,我們的法學家們如果能夠有效地運用隱喻,形成符合中國人思維特征的法律話語體系和思維方式,可為形成有中國氣派的法學理論提供新的契機和路徑。
(二)法律隱喻的政治功能
有學者指出:“在構造知識以服務于我們的社會和政治目的的方面,隱喻有著明顯的效果(而且這也說明為什么社會的、政治的,因而,還有歷史的世界是隱喻所喜歡的領域)。在我們支配把實在轉變成人類目標和目的能夠接受的世界方面,可以論證隱喻是我們擁有的最強有力的語言工具。隱喻把社會實在有時甚至把物質實在‘擬人化’,而且通過這樣做,使我們在這些詞語的真實意義上把握或者變得熟悉實在。”*[荷]F.R.安克施密特:《歷史與轉義:隱喻的興衰》,第16頁。法律隱喻除了具有認知功能外,在政治方面還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功能。
第一,以喜聞樂見的詞語,培育公眾的尊法情懷。具有強烈美感的法律隱喻,有助于社會成員對法律的認同和接受。在古代中國,樂與禮、刑、法、律一樣具有國家強制力,其被作為特殊的“法”用于治國平天下。樂在當時包括樂制、器樂、聲樂、詩歌、歌舞等內容,其既可娛人、化人,也可治國。刑、法、律這些中國古代法的重要形式最初都不同程度地源于樂?!胺ㄔ从跇贰苯^非只意味著法借用了樂的概念、術語,更重要的是,法的原理也是模仿樂而形成的。樂的規(guī)范將雜亂的音樂元素組織協調為節(jié)奏清晰、悅耳動聽、和諧流暢的曲調,而接受這種樂的人,心態(tài)、思想、行為自然而然逐漸也會變得規(guī)范、和諧起來。同理,法也是使社會、國家、民眾思想、行為規(guī)范化、有序化的工具。因此,樂與法同源、同理、同旨。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中國古代,樂是最溫和、最美妙的法,而法則是最嚴肅、最枯燥的樂。*張飛舟:《中國古代的樂與法》,《法律科學》2005年第4期。而隱喻初看起來是不合語法的,讀者或聽者會產生不自然的反應,即張力感。隱喻是一種轉義,是一種詞語的借用,包含了人們從別的地方得不到的東西,其主要功能是能夠使演說詞熠熠生輝,可以增加怡悅的氛圍。*[意]西塞羅:《論演說家》,王渙生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21頁。法律隱喻同樣也起著娛人、化人的作用,是另一種形式的“樂”。好的法律語言在我們心理引起一種反應,作用在我們的精神波長上。我們在自身之內有一個和法律語言的發(fā)送器相同波長的接收器。就如同士兵們按照鼓點行軍一樣,我們是被法律語言的結構、韻律和聲音迷惑住了。法律隱喻之類“語言承載著我們基因中繼承的文化感覺;我們對法律的服從,乃是源于一種兩廂情愿的內在沖動,我們把這種沖動當做道德義務甚至是快樂來體驗。法律在我們體內引起共鳴。法律是我們自己的;我們現在要做我們應該做的,因為我們與之相和諧。沒有任何自由的法律體系能沒有這一點而有所發(fā)展。”*[德]伯恩哈德·格羅斯菲爾德:《比較法的力量與弱點》,孫世彥、姚建宗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65頁。毫不夸張地說,充盈著人的生命意志的法律隱喻,可改變社會成員對于法律的束縛性、約束性、壓迫性的消極意象,將權利義務內化為內心的自覺追求,從而主動地遵守、信仰、愛護、捍衛(wèi)法律。
第三,以含蓄的表述方式,體現了對人的尊重。2004年3月14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通過的憲法修正案將“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寫入憲法,成為修正后的憲法第33條第3款。憲法規(guī)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體現了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要求,有利于推進我國社會主義人權事業(yè)的發(fā)展,也意味著國家價值觀的重大變化。對人權、人性的尊重,不僅體現在具體的制度和活動上,也體現在話語和稱謂方面。特別是,國家公權機關、新聞媒體,對待違法犯罪者及其行為,不得使用侮辱人性、貶斥人格的話語,盡可能地選擇尊重人性的或者中性的語言來表述。有時,運用合適的法律隱喻,可婉轉地表達特定內容。如“兩進宮”、“三進宮”,指的是人犯抓了進來又放出去,放了出去又抓了進來的現象。這里“進去”的地方,考慮到當事人的羞恥心和尊嚴,而不愿直呼其名(拘留所、看守所、勞教所、監(jiān)獄等),而委婉地表達其義。*陳忠誠:《法窗譯話》,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2年,第110頁。這類法律隱喻可以避免或淡化令人不快的感覺,體現了對人的理解和尊重。
法律隱喻在認知和政治方面都具有重要作用,但同時也存在著一些不可小視的先天性缺陷,諸如認識片面、界線模糊、情感濫用、概念偷換等,須遵循特定的運用規(guī)則。
第一,目標準確。世界是普遍聯系的,任何兩個事物之間都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如果不以價值判斷為先決條件,法律隱喻的運用將是盲目的,也難以為人所理解?!跋嗨啤睉焕斫鉃閮蓚€事物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但它們在法律所關注的要點上呈現出相同之處,而其不同之處是無足輕重的,因此,兩者在法律目的、評價的要點上具有完全相同的意義。*林立:《法學方法論與德沃金》,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91頁。法律隱喻以某種特定的價值取向為前提,通過將兩個事物并置,可以發(fā)現兩種事物之間存在著事先未被注意到或未被發(fā)現的相似性。隱喻并非客觀的描述,而是具有明顯的價值取向性。例如,進入20世紀80年代,代孕母問題引起美國全社會的關注。根據代孕母契約,使用委托方男性的精子,通過人工方法懷孕,代孕母將出生的孩子交給委托方,而委托方支付給代孕母一定的價金。代孕母是個新問題,對其屬性、解決方案可能有多種選擇。*[日]松浦好治:《法與比喻》,東京:弘文堂(日本),1992年,第57頁以下。這里,對隱喻的選擇,實際上包含著使用者的價值預判。其中,提供服務、租賃、收養(yǎng)子女、慈善行為、基本權、平衡等的比喻,都是以社會承認的某種現象為基礎,這自然地導出承認代孕母契約的結論;反之,賣淫、孩子買賣等為社會所否認的負面隱喻,就蘊涵著否定代孕母契約的價值判斷??梢哉f,在思維過程上,先進行價值判斷,然后才可能有效地選擇和運用法律隱喻。
第二,依托語境。法律隱喻具有很強的語境依賴性,它只有建基于言者與聽者之間共有的信仰、觀念、知識背景之上,才能是成功的、有效的。言者在說話時,通過使聽者了解其想法來傳達他的意圖。對理解過程的完成,需要通過利用言者和聽者共享的知識、信仰和假設來實現。聽者通過參考言者和聽者共享的知識,可以就法律現象與其他領域現象的顯著特征,在隱喻所擁有的無數可能意義中確認其中一個或幾個。相反,脫離特定語境的法律隱喻將是失敗的,如“利維坦”系《圣經》中的一種力大無窮的巨獸,霍布斯借此詞意比喻一個強大的國家,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這無疑是個成功的隱喻。但對于不了解基督教教義的人來說,該隱喻將導致交流失敗。再如,證券法上的“鯊魚驅逐劑”,對遠離海洋的內陸國家或地區(qū)的人們來說,只能使人費解,徒增迷惑。由此可見,法律隱喻具有很強的語境性,它只有建基于言者與聽者之間共享的知識背景之上,才能是成功的、有效的。
第三,關注本體。隱喻包含本體與喻體兩個組成部分,在兩者之間,本體是理解和說明的內容和目標,而喻體只是用來說明本體的工具和手段。隱喻意義是喻體的特征經過映射轉移到本體上,但本體的特征決定著喻體的哪些特征可以轉移,它起到一種“過濾”的作用,強調某些特征而抑制另外一些特征。在隱喻理解過程中,喻體實際上只有部分的特征發(fā)生轉移。蘇力教授在分析社會契約的隱喻時指出:“實際上,就國家學說而言,最重要的是研究國家本身,而不是研究提供某一研究思路的那個原型或隱喻?;舨妓埂⒙蹇说睦佣急砻?,普通契約理論只是為我們提供了構建各自的國家學說的工具,因此必然會隨著他們各自所理解、感受到的社會需要而有所調整。如果忘記了這一點,將契約、家庭、有機體或其他任何一種隱喻無限推延、絕對化,把它當作普適的絕對真理,都同樣會使學者放棄對國家本身的研究,而專注于隱喻,削足適履地用原型套國家,其結果必然會使對國家的研究或國家學說的發(fā)展陷入困境,甚至會造成政治實踐上的困境。國家就是國家,任何隱喻也僅僅是隱喻。說國家像什么,恰恰因為國家不是那個‘什么’。”*蘇力:《從契約理論到社會契約理論》,《中國社會科學》1996年第3期。在法學領域,人們通過隱喻把握熟悉事物的意義,并將其含義輻射到相對陌生法律現象的本體之上,可實現由此及彼的意義轉換。在這里,喻體只是認識的手段,而本體才是最終的認識目標。
第四,藉“熟”釋“生”。人類認識遵循著“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即由近及遠、由實體到非實體、由簡單到復雜、由具體到抽象的基本規(guī)律。一般地,隱喻中的喻體對言者或聽者來說,要比本體更為熟悉。在兩者發(fā)生互動反應時,更為熟悉的事物的特點和結構就被影射到相對陌生的事物上,在言者與聽者之間建立起理解和溝通的橋梁,以幫助認識本體事物的屬性。法律隱喻是以我們身邊的日常行為和現象為基礎,即使不是法律專家的一般人,也能夠知道比喻基礎的事物的。在19世紀下半葉,法理學受到了當時正在興起的生物科學尤其是達爾文理論的影響。*[美]龐德:《法律史解釋》,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第100頁以下。由于達爾文為那一代人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語匯,提供了各種類比,而且還指明了思路,因此,物理學定律的類比以及星球運動的類比已被生物學定律的類比所取代。法律進化的概念深深扎根于英美法律思想之中,以致大多數法律家甚至不再意識到它是一種比喻。進化論的比喻是時代精神的一個部分,如果在法理學中沒有進化理論就將令人費解。法律家們“試圖利用進化論模式的獨特的力量,在很少知道特定案件的決定因素時,在抽象的水平上做相對精密的陳述?!?[美]E.唐納德·埃利奧特:《美國法學中的進化論傳統(tǒng)》,《法學譯叢》1986年第5期。對法學家而言,以“身邊事物”為喻體,可將其已熟知的意義投射到陌生的本體上,使嶄新的話題可以言說,使難解的法律問題通俗易懂。
[責任編輯:李春明]
ThePrinciplesandMethodsofLegalMetaphor
LIU Feng-jing
(Law School,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P.R.China)
legal metaphor; analogical reference; legal methodology .
2011-06-03
劉風景,南開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天津 300071)。
① [德]伯恩哈德·格羅斯費爾德:《比較法學家與語言》,載[法]皮埃爾·勒格朗等主編:《比較法研究:傳統(tǒng)與轉型》,李曉輝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