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前 莊會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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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江”的詞源辨正
——與張洪明先生商榷
劉振前 莊會彬
關(guān)于漢語“江”的來源,學術(shù)界主要有“外來說”與“漢語固有說”兩種觀點?!巴鈦碚f”認為“江”源自古越語,“漢語固有說”則堅持“江”為漢語固有詞匯,而歷史文獻、考古、地理、語言學以及民族學等方面材料表明,“江”并非漢語固有詞匯,而是來自古越語;漢語中專有名詞的“江”大約始于商代,普通名詞的“江”則是漢語與古越語進一步接觸、融合的結(jié)果。
江; 詞源; 漢語; 古越語
羅、梅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甲骨文中并沒有出現(xiàn)“江”,金文中只出現(xiàn)過1次,《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過9次,由此得出結(jié)論:“江”在漢語中應(yīng)該出現(xiàn)得很晚。對此,張洪明先生則認為,這與甲骨文內(nèi)容、容量有關(guān),不能因此而否認“江”的存在。
“江”是否在漢語中很晚才出現(xiàn)呢?這需從夏商兩代的疆域談起。
“江”最早可能進入漢語的時間應(yīng)該是商代中期。武丁時代,商四處討伐,曾到達過荊楚之地?!敖焙苡锌赡苁悄菚r進入了漢語。然而,雖然商人的語言中有“江”,但由于其疆域仍未到達長江流域,“江”在商人的生活中扮演不了重要角色,這也正是甲骨文中沒有出現(xiàn)過“江”字的原因。
此外,可以肯定的是,在“江”作為專名用于漢語之前,漢語中應(yīng)該不會存在一個用作普通河流詞的“江”——否則,人們就不會用它來命名境內(nèi)最大的河流長江,以免造成使用上的混亂和理解上的困難。
張洪明先生認為,“中國南方的河流,特別是大的河流到很晚的時候才被稱作‘江’”,并進一步指出:
長江和它的支流最先被稱做“江”,然后南方的一些河流逐漸也改名叫“江”,然后南方的一些河流逐漸也改名叫“江”。有趣的是,南方河流改名為“江”的次序取決于它們離長江的距離。換句話說,那些離長江近的河流系統(tǒng)得名“江”要早一些,而那些離長江遠的河流得名“江”要晚得多。例如,粵江的位置與其他河流相比離長江最遠,所以它最后一個改為現(xiàn)在的名稱(或許是在元朝以后)。
然而《中國歷史地圖集》顯示,戰(zhàn)國時期,錢塘江已被叫做“浙江”,而此時乃至此后很長的時間里,長江都被稱為“江水”,其支流也多稱“水”,一直到西晉。此外,西漢時吳淞江已被稱為“江”,西南地區(qū)的紅水河上游(包括北盤江,不包括南盤江)被稱為“牂柯江”。另外,珠江流域離長江雖遠,該地也不是最后才出現(xiàn)“江”。南北朝時期,珠江的東支流韶關(guān)以上段已經(jīng)稱為“東江”;隋朝時,珠江的支流綏江標為“綏建江”。*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
“江”在漢語中出現(xiàn)得較晚,首先出現(xiàn)在古代越地,并且在相距較遠的多個地點出現(xiàn)。種種跡象表明,“江”并非來自于長江,而應(yīng)該源于古代越語。這一結(jié)論與當前有關(guān)古越語的研究成果遙相呼應(yīng),目前對古越語的研究表明,南方漢語中存在許多與古越語有淵源的底層詞?,F(xiàn)在的問題是,古越語已經(jīng)消失,關(guān)于古越語的材料寥寥無幾,我們很難找到直接證據(jù)來說明古越語中的河流詞類似于“江”。而更為遺憾的是,在與古越語關(guān)系最近的侗臺語中,表示河流的詞語與漢語的“江”相去甚遠(見下文),無法提供有力的證明。如此我們只能從其他渠道獲得支持,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通過與古越語同系的其他語言做出判斷。河流詞作為斯瓦迪士核心詞之一(第二階),應(yīng)該比較穩(wěn)定。如果古越語中存在“江”,那么現(xiàn)存與古越語同一語系的語言中應(yīng)該還有類似于“江”的形式。而事實也恰恰如此。
古越語屬于南島語系,而南島語系中不乏與“江”相似的形式。如著名南島語言學家Lawrence A Reid根據(jù)伊洛卡諾語(Ilokano)河流詞karayan、中央阿格達語(Central Cagayan Agta)的河流詞kahayan、依塔威語(Itawis)的河流詞kayan等,將古菲律賓語的河流詞擬構(gòu)為*kaRayan,這顯然與漢語“江”的古音*krung有著一定的相似性。另外,今天馬來語(Malaysian)的河流詞songai、卡那卡那布語的河流詞tskran,亦與“江”相似。
第二,比較古漢語與古越語哪個更早具有 “江”的語音形式。前面已經(jīng)談到,武丁到達荊楚大致在距今約3200年前,從那時開始漢語里才有可能出現(xiàn)“江”,而且是用作長江的專名。然而,在此之前,南亞語、南島語中便早已具有了類似于漢語“江”的語音形式。
第三,考察華南地區(qū)的漢語方言。古越語雖然消失了,它在華南漢語中卻留下了痕跡。根據(jù)筆者的調(diào)查,南方各地河流的名稱幾乎都為“江”,見下表:
華南漢語方言表河流的語音形式 廣州話k? 陽江話k? 廈門話ka 潮州話ka 福州話kou (文);k?y (白) 建甌話k? 溫州話ku? 上海話k? 蘇州話t?ia (文);k (白) 揚州話t?ia 合肥話t?i? 武漢話t?ia 成都話t?ia 長沙話t?ian 雙峰話t?ia (文);k (白) 南昌話k? 梅縣話k?
在北方漢語方言中,很少用“江”來指河流(東北地區(qū)的“江”另有原因),作為南方漢語的一個特色詞,“江”很可能是是非漢語來源的底層詞或借詞。
由以上三點基本可以確定,古越語中有“江”,而漢語中用作普通名詞的“江”來自于古越語。即“江”是南方漢語與越語接觸、聯(lián)盟乃至融為一體的結(jié)果。由此出發(fā),甚至可以進一步推測,“江”在古越語中可能是一個普通名詞,盡管一開始百越之地的河流名稱受到了來自北方的“水”的強大攻勢,但在底層,“江”仍然有著一個牢不可破的陣營。正是由于這一原因,當長江由“水”正名為“江”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短短的幾百年里,幾乎所有南方河流名稱都棄“水”而用“江”字。乃至到了唐代,孔穎達在為“九江孔殷”(《書·禹貢》)注釋時寫道:“江以南,水無以大小,俗人皆呼為江。”*孔穎達(疏):《尚書正義》,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8頁。
有趣的是,《中國歷史地圖集》顯示,西漢時,錢塘江的下游段稱“浙江”,而歙縣附近的支流(包括今新安江)則稱浙江水;《漢書·地理志》、《水經(jīng)》中把整條錢塘江稱作“漸江水”,而且其他地方的河流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X江水”之稱,如《水經(jīng)》中提到的“延江水”(今烏江)。這從另一個側(cè)面也說明,“江”是本土詞匯,而“水”不是——這就好比經(jīng)常有人把長江英文譯為Changjiang River;顯然,jiang是漢語本土的,而river不是??梢姡罢憬?、“漸江水”、“延江水”應(yīng)是當時講漢語的人利用原有的河名翻譯而來的(音譯加意譯)。
張洪明先生在論述“江”為漢語固有詞時提供了兩條語言學證據(jù):一是傳統(tǒng)語言學中稱為“義寓于聲”的現(xiàn)象;二是他所提出的固有基本詞判斷方法。為提出第一條證據(jù),張文先是借用了高田忠周的論斷,“蓋江字從工聲,工疑亦有大義” ,后在注釋中又引了高本漢的觀點予以支持,“在更加普通的意義上,許多含有聲音結(jié)構(gòu)的漢字[k/g/-/g/k](也就是音節(jié)首為k-、g-或-,并且音節(jié)尾是 -、-g或-k),都含有‘大’的意思,如廣 (broad)、巨 (huge)、闊 (enlarge)等等” 。高氏的判斷是否恰當?下面不妨用它來檢驗一下本文所關(guān)注的漢語河流詞。為更具說服力,且用張文所給出的例子:
*hrwjd水, *khrjin川, *khlig溪, *kluk谷, *klug溝, *klwats澮, *gluk瀆, *skljung淞,*krung江
張洪明先生認為,區(qū)別外來借詞和固有基本詞有一個原則,即“若某詞的得名過程與某語言中的固有基本詞的得名過程類似,同時,它在這種語言中還具有一個完整的同源詞系統(tǒng),那么,它就應(yīng)是該語言的固有基本詞”。據(jù)此,張先生判斷“水”、“川”、“溪”、“谷”、“溝”、“澮”、“瀆”、“淞”、“江”等為同一詞族的同源字。對此,我們有兩點疑問:第一,既然這種固有詞區(qū)分原則可以用來對“江”作出判斷,那么也應(yīng)該可以對漢語的另一個河流詞“河”作出判斷。然而,以往對“河”上古音的各種擬構(gòu)*g’ar、*gar、*gal、*gaal,無一能夠表明“河”與上面所給出的河流詞族具有同源性。如進一步推理,結(jié)論便是“河”并非漢語固有詞,與張文的觀點完全相反。第二,即使上述原則成立,首先需保證所選用的詞都是漢語固有詞。然而,以往許多研究表明,上述所列的詞并非漢語所固有,如周振鶴、游汝杰就懷疑“溪”的詞源可能與南方語言有關(guān),*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56頁。韋樹關(guān)發(fā)現(xiàn)“澮”與壯侗語里表溪流的詞相似,*韋樹關(guān):《漢越語關(guān)系詞聲母系統(tǒng)研究》第十節(jié),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04年。劉民鋼提出“瀆”與壯語里表河的ta6相似*劉民鋼:《上海何以稱“滬”》,《上海地方志》1997年第2期。。作為論證出發(fā)點的這些同源詞尚且不能保證是漢語固有詞,其論證的說服力是大打折扣的。更何況,這種方法很有可能被過度使用,假如目前有證據(jù)表明“溪”、“澮”、“瀆”、“淞”、“江”都是古越語的固有詞,那么也可以拿這一方法來論證“水”和“川”也是古越語的固有詞。
羅、梅文及張文都注意到,南亞語言中河流詞的語音形式與漢語的“江”相似,如下:
語言表河流的語音形式塞當語krong巴拿語krong卡多語karung布魯語klong噶爾語rong科霍語rong拉斐語dakhom比特語n’hong荷人語khroang古孟語krung越南語song
對這種相似性,羅、梅給出的解釋是,漢語的江是來自于南亞語;而張文則主張,南亞語言中表示河流的各種語音形式都來自于漢語。本文認為,南亞語言中表示河流的各種語音形式不會是來自于漢語。
前面已經(jīng)談到,南亞語源于華南地區(qū),并于5000多年前南下。也就是說,歷史上存在某種可能:南亞語言中的河流詞類似于漢語“江”的語音形式,并通過接觸給古越語以及后來的漢語帶來了“江”的語音形式;但歷史上不會存在南亞語河流詞借自漢語的可能。
1.來自于歷史文獻方面的證據(jù)。如果南亞語系中表示河流的各種形式來自于漢語,那也應(yīng)該先是“江”由專名發(fā)展為通名,然后由華南地區(qū)逐漸傳播到南亞語言區(qū)。這樣一來,勢必如張文所說的那樣,南方河流改名為“江”的次序取決于它們離長江的距離。如此推理下去,南亞語地區(qū)的河流得名“江”的時間應(yīng)該晚于粵江。既然粵江改為現(xiàn)名是在元朝以后,那么南亞語地區(qū)只能在明清時代才有可能出現(xiàn)“江”。然而,《中國歷史地圖集》顯示,唐朝時,越南北部有西道江(今天的紅河)、武定江、漏江、朱鳶江,南部有古羅江;老撾境內(nèi)有羅倫江。顯然與張文的推斷不符。
對“江”字能夠早早進入南亞語地區(qū)的原因,最可能的解釋是,南亞語言里本來就有類似于“江”的語音形式,漢字到達這一地區(qū)后遵從當?shù)匕l(fā)音,使用了“江”字。值得注意的是,在南亞語地區(qū)出現(xiàn)“江”之前,越南地區(qū)用“究”來命名河流。如《中國歷史地圖集》顯示,東晉到隋朝,各朝代的地圖上都標有金溪究和九德究,并且南朝齊國的交州圖上還有南陵究。這個“究”和后來的“江”所記載的應(yīng)該就是越南語song的古音,即*krong 。至于為什么一開始用“究”,后來用“江”,這應(yīng)該是語言間對譯的結(jié)果。
2.來自于侗臺語的證據(jù)。本文堅持南亞語言的河流詞并非來自于漢語的另一個重要理由是,與漢語關(guān)系更近的侗臺語言中表示河流的各種語音形式并不像漢語的“江”,如下:
語言表河流的語音形式 壯ta6 布依ta6 臨高h?2(大河);to8(小河) 傣西mε6nm4 傣德xe2lam4 侗?a1 仫佬nja1 水?nja1 毛難?ni1 黎dan2nom3;ra:i3nom3
如陳保亞先生所言,侗臺語言與漢語之間,是一種聯(lián)盟關(guān)系,*陳保亞:《論語言接觸與語言聯(lián)盟——漢越(侗臺)語源關(guān)系的解釋》,北京:語文出版社,1996年,第266頁。其密切程度是南亞語言與漢語之間的關(guān)系所無法企及的。而且單從地緣上看,侗臺語地區(qū)也比南亞語地區(qū),離漢語地區(qū)更近。如果漢語中的“江”會被其他語言借用,為什么是南亞語借用了,而與漢語關(guān)系更近的侗臺語沒有?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南亞語與漢語之間有過更早的接觸。可史料卻排除了這種可能。前面談到,南亞人于5000多年前離開了華南地區(qū)南下,那時漢語還沒有到達長江流域。因此,即使?jié)h語中有“江”這個詞,也無法通過接觸借給南亞語。南亞語言要從漢語借“江”,只能發(fā)生在南亞語南下中南半島之后。然而,此時“江”要傳播到南亞語,只能借道侗臺語言。如此一來,侗臺語中的各種河流詞語應(yīng)該更像漢語的“江”才對。但上表表明,事實并非如此。
最后,談一下侗臺語言的河流詞。眾所周知,侗、臺民族是古百越的繼承者,其語言也應(yīng)該與古越語有著親緣關(guān)系。但是,為什么侗臺語言河流詞與漢語“江”的差別會如此之大呢?根據(jù)以往文獻,本文認為有兩種可能的解釋:
第一種解釋是,遠古侗臺語里河流詞像漢語“江”的形式(從某些南島語與南亞語的河流詞來看,可能有兩個甚至多個音節(jié)),但與漢藏語言接觸后,在漢藏語言的影響下,改變或者喪失了部分音,已不再像漢語的“江”?!吨袊恼Z言》一書中談到,“越、百越、百濮等這些古老民族的后裔逐漸演化成中國南方侗臺、苗瑤語族各族以及東南亞一些民族,這些民族的語言由于經(jīng)歷歷史、政治、地域、接觸等種種影響關(guān)系,現(xiàn)已演變成了單音節(jié)有聲調(diào)的漢藏語系語言,但究其‘底層’一些基本的常用詞與南島語言比較,仍能窺見其淵源關(guān)系”。*沐宏開、胡增益、黃行主編:《中國的語言》,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舉例如下:
語言意思眼睛火水咬頭原始南島語構(gòu)擬?matsa?sapuy?dzanum?kagats?kulu壯ta24fei31nam42klup55kjau55傣ta55fai51nam11ka:p33———侗ta55pui55nam31kit31ka:u323黎tsha53fei53nam11ka?11gwou11苗mua13pji44?t33———qa35qho33瑤mwei12pu:12num11kat55kjεu51
倪大白把侗臺語和印尼語、阿眉斯語、布嫩語、回輝語、菲律賓語和馬來語進行了比較,得出侗臺語和南島諸語言的基本詞匯具有一致性的結(jié)論,并且參照考古學和人文史資料,證實侗臺語和南島諸語言同出一源。*倪大白:《南島語與百越諸語的關(guān)系》,《民族語文》1994年第3期。陳保亞也根據(jù)關(guān)系詞“階曲線”的原則,論證了侗臺語和南島語有著同源關(guān)系。至于為什么侗臺語與南島語會存在如此大的差異,他的解釋是,“在語言聯(lián)盟過程中,語言的類型會發(fā)生重大變化,這就是所謂轉(zhuǎn)型變化,形成了越澳(南島)之間的同源異構(gòu)關(guān)系和漢越之間的異源同構(gòu)關(guān)系”。*陳保亞:《論語言接觸與語言聯(lián)盟——漢越(侗臺)語源關(guān)系的解釋》,第266頁。至于哪個是轉(zhuǎn)型者,陳保亞并沒有做明確說明,但王均先生在為李書作序時明確指出,轉(zhuǎn)型者為侗臺語。
侗臺語河流詞的語音形式與漢語“江”存在較大的差別,還有一個解釋,即侗臺語言有多個起源?!吨袊恼Z言》一書就持這一觀點:
[責任編輯:丁秀菊]
OntheEtymaofjianginChinese
LIU Zhen-qian ZHUANG Hui-b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Two hypotheses on the etyma of Chinesejianghave been put forward: One claims thatjiangis a loanword, borrowed from Old Yue language, while the other posits thatjiangis a Chinese indigenous word. Linguistic data, ethnological evidence and historical documents indicate thatjiang, which appeared in the Shang Dynasty, originated from Old Yue language and entered Chinese through language contact.
jiang; etyma; Chinese; Old Yue
2011-05-29
劉振前,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濟南 250100);莊會彬,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濟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