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中國新聞周刊:你現在還是手寫嗎?
王安憶:我的初稿全部都是手寫的。然后再輸入電腦,輸入過程再去修改、潤色。
中國新聞周刊:《天香》是一個結構很精巧的故事。但是它和當下毫無關系。以你寫作了幾十年,還會只為了滿足自己講故事的欲望而寫這么一部與當下無關的、篇幅如此長的作品嗎?
王安憶:其實這正好證明我對故事的迷戀,我就是喜歡講故事。當時寫《長恨歌》,我就是被一個故事吸引了,很多人說我懷舊,我不是懷舊,因為故事需要我去了解那一段。
中國新聞周刊:你現在寫作,會去設定一些故事以外的東西嗎?比如對當下的批判、看法和價值觀方面的考慮?
王安憶:你說的是一些“有用”的東西,而小說恰恰可能是“無用”的。我不會考慮那么現實的東西,我考慮的都是故事。批評家闡釋出來的價值和意義和我寫作時考慮的不一樣。
我當然也有價值觀,但是都是技術化的考慮,比如說什么樣的價值觀放在小說人物身上,讓它成為這個人物。在我看來,有一些生活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我的小說里,比如辦公室政治斗爭或者反腐敗一類。因為在我的美學體系里,那些都過于現實了。
直到80年代末才越來越趨向于講故事,之前也是在小說里有很多話想要表達。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成名作《小鮑莊》時期,還沒有只想講故事的自覺?
王安憶:沒有,那還太早了。年輕的時候我們也反叛,那時候作品里也有一些實驗的東西。《小鮑莊》有一種趨于尋根文學潮流的愿望。尋根文學運動,它會驅使你去做一些原來不會選擇的題材。尋根文學運動主張我們不要到意識形態(tài)里去尋找思想之源,而有一個更大的背景、資源,就是文化。那時真的是一個文學熱潮、文學運動,對我們這些人很有影響。當時人很純潔、熱情;但是現在更正常,文學沒必要那么熱鬧,就是冷冷清清的。
中國新聞周刊:你后來越發(fā)看重講故事,和你的寫作職業(yè)化有關嗎?
王安憶:因為職業(yè)化不像最初那樣宣泄、表達。但是總的來講,要求你對小說不斷有認識。你為什么要寫?每天坐那寫,就要有一種寫作欲望,欲望從哪里來?就覺得小說吸引我的還是寫故事。
我還真不知道什么叫靈感,別人想象我們寫作要有靈感,其實寫詩可能會有靈感,寫小說,就是個活兒,你得做,怎么可能靠靈感。所以有人批評我匠氣很重。我還沒到爐火純青可以把匠氣打掉的地步。一個人把匠氣打掉很困難,把活兒先做出來再說,有點匠氣就有吧。
中國新聞周刊:《長恨歌》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影響嗎?
王安憶:《長恨歌》主要不是因為茅盾獎而經常被提到,是因為它在商業(yè)上的價值。我的小說很少被購買影視版權,我的小說里沒有一個超過它,包括印刷量。以前作家不關心茅盾獎這些事,甚至以前大家覺得有點不屑,因為它是政府獎項,現在太熱鬧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1987年進入作協(xié),成為職業(yè)作家。你在一些場合表達過,作協(xié)在中國的意義是可以讓一些作家可以不那么急火火地進入市場。你覺得現在作協(xié)這種體制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王安憶:我其實在1983、1984年的時候就開始頻繁地請創(chuàng)作假,那時候作協(xié)可以拿著介紹信到你的單位去幫你請假,可以停薪留職。所以我們這一代作家應運而生?,F在誰理你什么作協(xié)。當時很多社會職能不完善,所以作協(xié)有它的作用;現在很多職能都被社會承擔了,作協(xié)好像沒什么功能了。
現在作協(xié)養(yǎng)的作家,發(fā)工資的很少,但是級別很高,比如我們上海作協(xié)是正局級。我覺得作協(xié)應該承擔一種責任,就是在市場體系之外再建立一套體系。但是思想資源、人力資源都不夠、達不到。
中國新聞周刊:你當上海作協(xié)主席十年了,這個職務有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嗎?
王安憶:我在作協(xié)就是個虛職,沒有任何行政職務,我連黨員都不是。作協(xié)有黨組,作協(xié)里的人有事會去找黨組。當時我當選作協(xié)主席的時候有非常強烈的心理暗示,就是怕以后寫不出來東西了。但是后來發(fā)現也沒什么影響,就沒事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現在每天都要寫作,會有寫不出來的焦慮嗎?
王安憶:我一般會有寫作計劃,明年上半年我會把我講課的東西整理一下,下半年寫一下看過書的書評。小說方面,還不清楚要寫什么。陳丹青說過,拿起鐮刀,看見麥田。那是一種很好的狀態(tài)。
寫作是自然的事,不想寫就不強迫自己。我沒有寫不出來的恐懼,倒是有恐懼寫不好。我也沒別的愛好,閱讀還是一個樂趣。
中國新聞周刊:你現在在復旦大學給研究生講寫作課,你也懷疑過寫作是否能教的問題。現在的年輕人,你希望教他們什么?
王安憶:現在學文學的孩子們,家境都還不錯。我一直鼓勵他們去讀博士。那樣,碩士的幾年還是可以好好讀書。他們的閱讀量很小,也很慢。我看他們寫的東西都很無聊,但是你和他們去談他們的生活,就發(fā)現很精彩。他們不知道哪些東西可以進入寫作,哪些不值得。這個需要天分。
我想,如果好好讀,最起碼能成為一個好的讀者,也許能成為一個好的編輯。
(實習生張曉寧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