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莉
桑塔格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是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女性。在學術界,她是前衛(wèi)的批評家、出色的小說家,學識淵博、目光敏銳、思想深邃、用筆犀利;而在學術之外,桑塔格是一位勇敢堅定的公共知識分子,是美貌、獨立、堅強的時尚達人、抗癌斗士。自20世紀60年代發(fā)表作品以來,桑塔格就一直處于批評界的密切關注之下;近幾年來,國內(nèi)外又掀起了一股“桑塔格熱”,有大量有關桑塔格的文章和專著發(fā)表和出版,足見大家對桑塔格的熱情只增不減。桑塔格以獨特的方式吸引著公眾的注意力,詮釋著她在知識界的恒久在場。
所謂“時勢造英雄”,追溯桑塔格的人生軌跡,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成功離不開美國60年代的特殊語境,離不開她在60年代的成功亮相和突圍。從很多方面來看,桑塔格都代表著60年代的精神,是這個特殊時代的代言人。1969年,《黨派評論》的編輯威廉?菲利普斯(William Phillips)撰文指出,桑塔格已成為一種標記、一個符號,她代表60年代后期的一幅標準圖像,“這幅圖像是一位緊跟時代的激進主義者,是一切先進的、極端的、驚世駭俗的事物的替身和代表”。菲利普斯甚至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即使沒有桑塔格這個人,美國的學術界也會把她創(chuàng)造出來。而在桑塔格研究專家利亞姆?肯尼迪看來,桑塔格就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桑塔格確實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不是以一種形象,而是以多種象征符號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來了……”從一定意義上來講,桑塔格是60年代所“鑄就的偶像”。60年代是桑塔格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10年,也是她一舉成名并奠定其在文化批評界牢固地位的十年。她演繹了一位外來的知識女性如何突破傳統(tǒng)的禁錮,在男權主義思想占絕對領導地位的紐約知識界成功突圍、實現(xiàn)夢想的故事。60年代呼喚變革的文化氛圍為桑塔格的崛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桑塔格也身體力行地參與到這一文化革命的浪潮之中并最終引領了它的發(fā)展方向。
1959年,桑塔格獨自帶著年幼的兒子來到紐約,開始了她的尋夢之旅。1960年,桑塔格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宗教學系的教職。同年,她開始在《哥倫比亞每日觀察者》的文學副刊上發(fā)表書評。1962-1963年,桑塔格一邊創(chuàng)作小說,一邊為《黨派評論》、《紐約書評》、《書周》等刊物撰稿。1963年,她的第一部小說《恩主》由弗雷?斯特勞斯?吉勞出版社大力推出。但桑塔格的巨大聲譽還是建立在她發(fā)表于這一時期的批評文字之上,尤其是1964-1969年間的幾篇重要文章《坎普札記》(1964)、《反對闡釋》(1964)、《一種文化和新感受力》(1965)、《論風格》(1965)、《關于色情的想象》(1967)、《沉默的美學》(1967)、《河內(nèi)之行》(1968)等。
桑塔格積極地投身到60年代的政治、文化運動中,表達了自己激進的、革命的立場。從歐洲歸來的桑塔格,一直住在先鋒藝術家的聚集地格林威治村,她親身感受并積極參與了60年代的先鋒文化運動。1960年6月至9月,她與兒子戴維訪問了古巴。在越戰(zhàn)期間,桑塔格多次參加反戰(zhàn)抗議活動,甚至為此一度被捕。1966年,桑塔格在回答《黨派評論》雜志的問卷調(diào)查時,對美國在這個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外交等諸多方面的問題進行了描述和回應,認為“現(xiàn)在美國的狀況已經(jīng)是糟糕透了。人們很難看到這一點,因為惡劣的情勢被美國切實提供的舒適和自由掩蓋”。桑塔格直言美國是世界上頭號帝國主義國家,并驚世駭俗地發(fā)表了以下言論:“白人文明是人類歷史的毒瘤。”1968年5月,應越南方面的邀請,桑塔格訪問了戰(zhàn)火紛飛的河內(nèi)。1969年,桑塔格又發(fā)表了政論文《關于(我們)熱愛古巴革命的正確方法的若干思考》,對古巴的革命大唱頌歌??偠灾?,與其先鋒、前衛(wèi)的文化立場相一致,桑塔格在60年代的政治立場也是激進的、革命的。
桑塔格為什么能夠與60年代的文化語境建立起最成功的互動關系呢?換句話說,桑塔格何以在60年代一舉成名?60年代給了桑塔格什么樣的機遇,桑塔格反過來又以怎樣的形式回饋了這個時代呢?
首先,桑塔格的成功得益于社會對新的文化與批評模式的吁求。桑塔格在“鐵板一塊”的50年代行將崩潰的背景下來到紐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對權威的解構、對多元化的主張、對大眾文化的倚重為桑塔格在紐約文化圈內(nèi)的“突圍”準備了條件。另外,50年代的批評界死氣沉沉,缺乏真正有分量、有深度、能切中要害的批評文字,缺乏令人耳目一新的聲音。1959年,伊麗莎白?哈德威克曾經(jīng)在《哈潑斯》雜志上發(fā)表文章,對批評界的庸俗現(xiàn)狀進行了深刻的歸納和批判,“放眼望去,膩味的、平淡的贊揚充斥著書評業(yè)的每個角落;一種普遍的(雖然有點呆滯)遷就通融盛行著。一本書就在甜言蜜語的浸泡中誕生,‘濃鹽水’般的敵意評論已成為記憶”。
其次,桑塔格選取了最合適的主題以最合適的方式在紐約的批評界亮相。她首先以權威的筆調(diào)和語氣談論歐洲先鋒派作家和先鋒派電影。這對厭倦了美國傳統(tǒng)文化正振臂高呼文藝解放的人們而言,對于正開始樹立自信、開始擁有國際視野以便檢省自身的美國學界而言,無疑是一個合適的選題。正如《反對闡釋》一文的譯者程巍在該書的“譯者卷首語”中所言,“批評始于距離。外來的一種智慧,正因為是外來的,在一定距離之外,才會成為本土智慧的一面透視鏡?!鄙K裆詈竦恼軐W功底和人文素養(yǎng)、她敏銳的學術眼光,再加上她對歐洲文化的熟稔,使她在擔當歐洲文化在美國的傳播者這一角色時顯得游刃有余。另外,桑塔格選擇在《黨派評論》等刊物上發(fā)表文章,這些雜志的讀者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影響力巨大。因此她很快就引起了紐約批評界權威們的關注。
再次,桑塔格立足于美國文化和美國社會,以一種文化銜接者的身份步入美國批評界。她雅俗共賞,既能得到精英文化圈的認同,也能獲取大眾的青睞。桑塔格雖推崇歐洲文化,但在內(nèi)心深處關懷的卻一直是美國文化的革新和進步,并且同美國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有著扯不斷的聯(lián)系,如她的烏托邦情結、她對獨立精神的追求等等。她一方面維護精英文化,堅信知識分子對大眾具有優(yōu)越感,另一方面她也切身地體會到大眾文化所具有的重要影響力。這一點同蔑視大眾文化,固守“陽春白雪”的文化傳統(tǒng)的紐約知識分子極為不同。因此,桑塔格同特里林、歐文?豪等老派“紐約文人集群”中的代表人物的論爭不可避免。迎合了大眾文化需求的桑塔格逐漸成為新的“紐約文人集群”中的領軍人物,其影響力逐漸越過了精英知識分子為自己壘筑的“圍城”。
還有人把桑塔格的成功部分地歸功于她的個人魅力以及她的出版商對她的成功營銷。無論如何,桑塔格的成功是主觀的、客觀的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吧K窬哂袧h娜?阿倫特那樣嚴肅的歐洲風格,也有著一個美國人的美貌、自信和精力,把當代一些領域的信息帶給熱切地希望改變艾森豪威爾統(tǒng)治下的20世紀50年代那種遲鈍無聊的文化氣氛的觀眾”(卡爾?羅利森、莉薩?帕多克:《鑄就偶像:蘇珊?桑塔格傳》,姚君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P127)。
桑塔格是美國文化界共同鑄就的一個傳奇,而這一傳奇又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回饋了時代對她的厚愛。桑塔格的貢獻并不只是向美國引入了歐洲先鋒派作家的作品,也不是她激情洋溢地參加的那些政治活動所引起的轟動效應,她力圖改變一種傳統(tǒng)的、僵化的、固步自封的思維方式的激情,她重建一種“精神性工程”的“野心”,才是她的存在所顯示出來的最大的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