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榮
禪宗語錄載有一首后秦高僧僧肇(384—414)的《臨刑偈》,雖然文字不一(詳見后文),卻經(jīng)常被宋以后的禪師作為接引之用的話頭,是較有影響的一首偈頌。然考諸史實,它當是唐人的托名之作,在流傳過程中,又和另一部僧肇的托名之作《寶藏論》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①關(guān)于《臨刑偈》、《寶藏論》都是唐人偽托僧肇之作的研究,具體可參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31~235頁)與[美]羅伯特·沙夫著,夏志前、夏少偉譯《走進中國佛教——解讀〈寶藏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 29~38 頁)等。而“臨刑”之說,則是移植禪宗第二十四祖師子比丘的遇難故事而來。
有關(guān)僧肇臨刑說偈之事,最早的記載出于北宋釋道原景德元年(1004)所編《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七:
僧肇法師遭秦主難,臨就刑說偈曰:四大元無主,五陰本來空。將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玄沙云:大小肇法師臨死猶寱語)②《大正藏》卷五十一,第435頁上~中。
從編者的夾注可知,最早言及僧肇臨刑說偈者是晚唐五代的玄沙師備禪師(835—908)。后來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刊行的《玄沙師備禪師廣錄》卷三,就直接說是師備舉出僧肇之偈作為話頭來接引聽眾,并載師備斷語云:“大小肇法師臨遷化去,猶寐語在?!雹佟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3冊,第20頁中。北宋克勤(1063—1135)禪師根據(jù)宋初雪竇重顯(980—1052)《頌古百則》為基礎(chǔ)編撰的《碧巖錄》卷七則說:
云門道:“乾坤之內(nèi),宇宙之間,中有一寶,秘在形山?!鼻业涝崎T意在釣竿頭,意在燈籠上?此乃肇法師《寶藏論》數(shù)句,云門拈來示眾。肇公時于后秦逍遙園造論,寫《維摩經(jīng)》,方知莊老未盡其妙,肇乃禮羅什為師,又參瓦棺寺跋陀婆羅菩薩,從西天二十七祖處傳心印來,肇深造其堂奧。肇一日遭難,臨刑之時,乞七日假,造《寶藏論》。云門便拈論中四句示眾,大意云:如何以無價之寶,隱在陰界之中,論中語言,皆與宗門說話相符合。②《大正藏》卷四十八,第193頁下~194頁上。
這里的“云門”指的是云門宗創(chuàng)始人文偃(864—949)禪師,他與玄沙師備同出于雪峰義存(822—908)門下。雖說二人都記載了僧肇的著作,但側(cè)重點并不相同,即玄沙師備重在以《臨刑偈》來接引后學,文偃則重在引用《寶藏論》來啟迪弟子。當然,把《寶藏論》與僧肇臨終之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則出于克勤的解釋。而克勤的解釋,又得到了后人的認同。比如,南宋釋正覺(1091—1157)頌古、宋末元初行秀禪師評唱的《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卷六“第九十二則云門一寶”中,除了復述文偃征引《寶藏論》語句來開示后學一事外,還更詳細地交待了僧肇的師承關(guān)系:
佛果道:羅什乃肇公受業(yè)師;瓦官寺佛馱跋陀羅,此云覺賢,乃嗣法師?!稛o盡燈》列于覺賢法嗣之列,覺賢嗣西竺佛大先,佛大先與達磨同參二十七祖般若多羅。肇臨刑之日,乞七日假,造《寶藏論》。③《大正藏》卷四十八,第286頁下。
這里的“佛果”,是宋徽宗給克勤之賜號“佛果禪師”的省稱。但是,北宋釋曉月注《夾科肇論序注》卷一則說:
什公亡后,遂以《涅槃無名論》,復造《寶藏論》三章,進上秦王。秦王姚興答旨殷勤,敕令繕寫,班諸子侄以為大訓。其為時所重也如此。晉義熙十年,終于長安逍遙園,春秋三十有一耳。④《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54冊,第136頁中。
按,細繹曉月之意,他雖然也承認《寶藏論》是僧肇的臨終之作,但他并不贊同克勤《寶藏論》是臨刑前所作,反而認為姚興始終是贊賞、信任僧肇的。
曉月禪師的生卒年雖不可詳考,不過若據(jù)佛國惟白禪師于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編成的《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七中收有洪州泐潭山曉月禪師之語錄這一事實,則知曉月一定卒于1101年之前。遵式(964—1032)《注肇論疏》卷一《目錄》則云:“《論序》,慧達述,曉月注?!雹荨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54冊,第140頁中。而遵式是書又附有南峰西庵作于熙寧甲寅(1074)仲春所作之序,由此可知曉月之注當在熙寧七年之前。釋契嵩(1007—1072)《鐔津文集》卷十二《泐潭雙閣銘》(并敘)則謂:“大長老曉月,字公晦,領(lǐng)禪者于泐潭十有五年矣。……嘉祐庚子之仲春畢,其繪事落成,居晉乃因其師遺書,求蒙文而志之,然吾與公晦雅素相德最厚善?!雹佟洞笳亍肪砦迨?,第712頁上。嘉祐是宋仁宗的年號,庚子即嘉祐五年(1060),則其駐錫泐潭當始于慶歷六年(1046)。明《禪林寶訓音義》卷一又說釋曉月:“得法于瑯琊覺禪師,于宋熙寧間,住洪州泐潭寶峰精舍?!雹凇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4冊,第444頁上。則曉月自慶歷六年至熙寧(熙寧共十年,即1068—1077)間將近三十年悉在泐潭山。另外,從契嵩稱之為“大長老”的尊重語氣推斷,曉月甚至年長于契嵩。所以,我們猜測曉月當略早于契嵩,大致活動于11世紀80年代之前。易言之,由于曉月沒有將《寶藏論》的寫作和僧肇臨刑相聯(lián)系,則知該傳說的出現(xiàn)時間應在克勤禪師活動的兩宋之際,最早也不會早于11世紀七八十年代。
明末清初錢謙益(1582—1664)纂閱的《紫柏尊者別集》卷四則載有紫柏尊者達觀真可禪師(1543—1603)的上堂語錄:
師飯畢,說晉肇法師得罪于姚興,興欲殺之。肇乞假七日,作一書名《寶藏論》訖。將死時,說偈曰:“四大原非有,五蘊本來空。將頭臨白刃,一似斬春風?!雹邸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3冊,第427頁中。
雖然真可所引《臨刑偈》的文字與前揭玄沙師有一些差別,但這里有一個要特別注意的地方,即此前的禪宗文獻都沒有同時記載僧肇既著《寶藏論》又說《臨刑偈》者。④按,雖然清世宗雍正皇帝《御選語錄》卷一所引《傳燈錄》中也同時載有僧肇臨刑著論說偈之事(參《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8冊,第526頁上),但查考今存各種《傳燈錄》,悉無相關(guān)文字,故疑雍正所引書名有誤。至此,我們可以排出有關(guān)僧肇“臨刑”傳說故事的先后順序,即:
臨刑說偈(唐玄沙師備)→臨刑著論(宋克勤)→臨刑先著論后說偈(明真可)
僧肇犯罪的原因,大都語焉不詳,只有清人智證錄《慈悲道場水懺法隨聞錄》卷一給出了具體的解釋:
肇公赴秦宮請,媵人私逼之。肇不許,媵人贊為沙門謔己,王召,將殺之。肇曰:“姑緩七日,當就死?!蓖踉S,肇著論訖,遂赴刃。有“將頭臨白刃,一似斬春風”之句。為法求延,非邀譽于末劫,為度生計耳。肇公不近女色尚耳,況真以身根研磨不休乎,愿貪者味之。⑤《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4冊,第666頁中。其中,“贊為”之“贊”當是“讒”之訛。
但此說屬于孤證,因為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史料中有秦王宮中侍婢誘惑僧肇不成從而進行陷害的記載,故不可信。不過,這種解釋,當是受僧肇之師鳩摩羅什曾被姚主“以妓女十人,逼令受之”以求法嗣⑥參[梁]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中華書局,1992年,第53頁。之影響而產(chǎn)生的新傳說。其間,作者只是改換了某些敘事元素而已,如在羅什身上,是姚主逼其接受女色;到了僧肇身上,逼迫者則換成了姚主的女婢。從結(jié)果看,羅什大師未遭不測;僧肇則因受誣陷而引起皇帝的不滿,乃至招來殺身之禍。當然,僧肇不從女婢之逼,當事出有因,因為他身體欠佳。⑦《高僧傳》卷六即載僧肇答劉遺民書云“貧道勞疾每不佳”(第250頁),可知肇公體質(zhì)較差,這也是他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吧。
至于把《寶藏論》的著作權(quán)歸于僧肇,至遲是發(fā)生在中唐時候的事。美國學者羅伯特·沙夫通過仔細爬梳,發(fā)現(xiàn)宗密在多種著作中引用過《寶藏論》,從而指出“至少到公元九世紀二十年代中期為止,宗密已經(jīng)把《寶藏論》和僧肇聯(lián)系在一起了”。①參[美]羅伯特·沙夫著,夏志前、夏少偉譯:《走進中國佛教——解讀〈寶藏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3頁。又,元人曇噩(1285—1373)《新修科分六學僧傳》卷二三說唐人慧苑(673—743?)“少師事賢首法藏稟受《華嚴》宗指,乃依《寶藏論》丘四種教”(《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7冊,第275頁中)。如果此記載成立,則《寶藏論》產(chǎn)生于初唐之時。但據(jù)澄觀(738—839)《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疏》卷二云“賢首弟子宛(苑)公依《寶性論》,立四種教”(《大正藏》卷三十五,第 510頁上~中),則知曇噩“寶藏論”是“寶性論”之訛。《寶性論》即后魏勒那摩提譯《究竟一乘寶性論》之略稱,該經(jīng)論述的是如來藏自性清凈的教義。其實,賢首法藏大師(643—712)在釋《華嚴》教義時,即已多次征引《寶性論》為依據(jù)(具體可參《華嚴探玄記》卷二、卷十等)。雖然宗密引文時沒有直接說過“僧肇(肇公、肇法師)《寶藏論》”之類的話,但羅伯特的觀點還是可信的。這一方面是宗密有時直接引《寶藏論》的實例,如《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一:“《寶藏論》亦云:知有有壞,知無無敗?!雹凇洞笳亍肪硭氖耍?05頁上。宗密《圓覺經(jīng)大疏釋義鈔》卷六:“如有魍魎等者,《寶藏論》文也?!雹邸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9冊,第601頁下。這表明宗密是知道《寶藏論》一書的。另一方面,一些“肇公云”的引文,顯然是出于《寶藏論》,如《圓覺經(jīng)大疏釋義鈔》卷一曰:“肇公云:守真抱一,不染外物,清虛太一,其何有失?”④《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9冊,第464頁上。此引文實出于《寶藏論》卷上《廣照空有品》。⑤《大正藏》卷四十五,第143頁上?!秷A覺經(jīng)略疏》卷一曰:“故肇公云:法身隱于形殼之中,真智隱于緣慮之內(nèi)?!雹蕖洞笳亍肪砣?,第533頁中。此則是對《寶藏論·離微體凈品第二》之“若執(zhí)有身者即有身礙,身礙故即法身隱于形殼之中;若執(zhí)有心者即有心礙,心礙故即真智隱于念慮之中”⑦《大正藏》卷四十五,第147頁中。的摘引。綜而言之,宗密心目中已認同了僧肇是《寶藏論》的作者。
但僧肇臨刑,特別是臨刑說偈的故事,遭到了后世某些人的否定。如明曾鳳儀《楞嚴經(jīng)宗通》卷六便依據(jù)《十六國春秋》指出:“肇法師以晉義熙十年卒于長安,吉祥滅度,無臨刑事?!雹唷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16冊,第859頁中。雍正皇帝《御選語錄》卷一亦云:
此偈非肇所作也。肇為鳩摩羅什高弟,秦王姚興命入逍遙園,助什詳定經(jīng)論,尊禮有加?!妒鶉呵铩ど貍鳌吩疲骸耙砸η睾胧际曜溆陂L安,時晉義熙十年也。”況典刑之人,豈有給假著論之理?則肇法師之以吉祥滅度,信矣。事既子虛,偈非師作,蓋訛傳焉。⑨《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8冊,第526頁上。
無論臨刑說偈還是臨刑著論,抑或兼而有之,故事的關(guān)鍵要素都在“臨刑”二字。既然崔鴻等教外史家都無臨刑的記載,則知該故事的產(chǎn)生——至少從前揭諸佛教文獻之引文可以發(fā)現(xiàn)——當和禪家有關(guān)。而在眾多禪師的傳記中,對僧肇“臨刑”說影響最大的莫過于禪宗二十四祖師子比丘的故事了。關(guān)于師子比丘之事,北魏吉迦夜、曇曜譯《付法藏因緣傳》卷六有云:
復有比丘名曰師子,于罽賓國大作佛事。時彼國王名彌羅掘,邪見熾盛,心無敬信,于罽賓國毀壞塔寺,殺害眾僧,即以利劍用斬師子,頂中無血,唯乳流出。相付法人,于是便絕。⑩《大正藏》卷五十,第321頁下。
此經(jīng)所述,顯然只提供了一個故事梗概,而且?guī)熥颖惹鹗桥旁谟《茸孀嫦鄠鞯牡诙?,到他那兒,付法人便斷絕了。這種說法,宗密《圓覺經(jīng)大疏釋義鈔》卷三也表示了認同,但后者是列師子比丘為禪宗西天二十八祖之二十三祖,云:
師子受付囑,后游行教化。至罽賓國廣度眾生,化緣將畢,遂令弟子舍那婆斯付法云云。時遇罽賓國王名彌羅掘,邪見熾盛,毀塔壞寺,殺害僧眾。尊者告眾曰:“王有惡念,諸人可散。”后王問師子:“師所得法,豈非一切空乎?”答曰如是。王曰:“夫證法空,于一切都無所惜,可施我頭。”師子曰:“身非我有,何況于頭?”言訖,王即斬師子首。斷已無回,香乳流地。……
疏:罽賓已來唯傳心地者,舍那婆斯第二十四。罽賓,即師子比丘遇難之處也。罽賓王既毀塔壞寺,殺害眾僧,事不異于坑儒,勢必焚于經(jīng)論。由是師子比丘但密以心法潛教婆斯,或隱山林閑僻私語,或變儀式混跡。竊言但示心宗,不傳文字。①《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9冊,第532頁上。
宗密對師子比丘傳法遇害過程的敘述,較之《付法藏因緣傳》更加詳實。而且,師子臨刑表現(xiàn)出的大無畏精神以及他對空觀思想的語言表述,可以說和僧肇之“臨刑”表現(xiàn)極其相似。尤其重要的是,宗密記載的師子比丘以“心法相傳”于舍那婆斯的授受模式,直接啟發(fā)了克勤對僧肇師承關(guān)系的敘述方式,后者則說僧肇是“從西天二十七祖處傳心印”而來。
不過,唐代朱陵沙門智炬(或作慧炬)撰成于貞元十七年(801)的《寶林傳》卷五,則把師子比丘列為禪宗西天之二十四祖,這種說法比宗密之說更加流行。而且,后者在敘述師子尊者被殺時有更多的細節(jié),如:
王即舉利劍斷師子首,斷已無血,白乳涌出,舉高一丈。其王右臂,忽然自落?!瓲枙r北天王,后至七日,當爾命終。②蘇淵雷、高振農(nóng)選輯:《佛藏要籍選刊》第1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9頁上。
其中,引文中下劃線所表示的內(nèi)容,同為《付法藏因緣傳》、《圓覺經(jīng)大疏釋義鈔》所無,此當是智炬所增補。而這種增補,直接影響了《碧巖錄》、《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等書對僧肇作《寶藏論》的時間描述——“乞七日假”,我們以為這就是移植了《寶林傳》中北天罽賓國王“七日而終”的時間要素。
唐宋禪宗文獻之所以把師子比丘傳記中的一些敘事要素移植到僧肇身上,是因為二人有一個根本的相同點,那就是對“空”的深刻把握。隋吉藏大師《凈名玄論》卷六載羅什稱嘆“秦人解空第一者,僧肇其人也”③《大正藏》卷三十八,第892頁上。,而玄沙師備所記僧肇《臨刑偈》表達的思想,正是徹底的空觀思想,它可以說是對師子比丘回答罽賓國王之語的極好注解。
自晚唐玄沙師備首引僧肇《臨刑偈》后,歷代禪師對此偈都有所闡發(fā)。為了更清楚地說明它在后世的影響,茲先歸納禪師引用時的兩種主要方式:
一曰四句體(含變異體),如表一:
類別 偈句 引偈之著作名稱4 將頭迎白刃,一似斬春風 明夏樹芳輯《名公法喜志》卷三5 將身臨白刃,猶若斬春風 明真鑒《楞嚴經(jīng)正脈疏》卷五6 四大元無我,五蘊歸皆空 南宋道川禪師《金剛經(jīng)注》卷中7 頭臨白刃,如斬春風 清隆琦《隱元禪師語錄》卷一六
兩個表格中的下劃線部分,表明的是與玄沙師備所引文字相異之處(其中,表二類型7顯然是把五言句濃縮成了四言句)。但無論差異之多少,這都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了《臨刑偈》在后世受重視的程度。
此外,還有一種引用形式,雖然少見,卻也值得注意,那就是將僧肇臨刑之事概括成了一種類似于典故的成語。如宋《慈受懷深禪師廣錄》卷三載懷深(1077—1132)禪師上堂語錄云:
許多禪和子,向什么處去也?莫是行舡由在把梢人么,莫是聚沫任風吹么,莫是恰似斬春風么,總不是這個道理。①《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3冊,第129頁中。
“恰似斬春風”,顯然是在概述僧肇臨刑作偈之事,它僅是對原偈末句有小小的改動,意思則不變(又,后世引僧肇偈時,也有同于慈受者,見表一類型8)。明麥浪姑禪師萬歷四十八年(1620)說、許元釗錄《云門麥浪懷禪師宗門設(shè)難》中云:“南岳所以輕安如故,肇師猶如劍斬清風,良有以也?!雹凇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3冊,第861頁中。明曹洞宗高僧釋明盂(1599—1665)《三宜盂禪師語錄》卷二又云:
商韋緒居士捐軀死義,大祥,請上堂。豎拂子云:“會么?百尺竿頭舍得性命,針鋒上也好走馬,陸地上也好行船。諸兄弟!你一往底只抱得個不哭孩兒,總不曾經(jīng)過毒拳毒掌惡棒惡捶,所以臨敵而怯,見事而餒。你看他古來豪杰之士,從容就義,殺身成仁,視死如歸,不可枚舉。更看他肇法師就白刃似斬清風,巖頭老一吼等若雷轟,有此等志勇,有如是氣骨,方堪紹述吾宗。刀山劍樹,縱身游歷,鑊湯爐炭,自在縱橫,韋緒居士果然丈夫。”③《嘉興大藏經(jīng)》第27冊,第11頁下。
明盂禪師身處明清改朝換代之際,因為十分贊賞商韋緒居士壯烈赴國難的精神,故在其大祥上堂時,把他比作同赴國難的僧肇法師。此處明盂顯然是以僧肇、商韋緒為榜樣,號召僧人在民族存亡的危急時刻也應有大無畏的精神與勇氣,甘于獻身來救國救民。
更值得注意的是,本來僧肇臨刑故事的生成是受師子比丘傳而來,但在宋以后的禪宗公案與語錄中,又有以僧肇《臨刑偈》之思維模式來描述師子比丘者。如南宋臨濟宗黃龍派僧人古月道融撰《叢林盛事》卷上曰:
鑒咦庵與賢在庵,俱嗣心聞賁。鑒嘗頌《罽賓國王斬師子尊者公案》云:“尊者何嘗得蘊空,罽賓刃下斬春風。桃華雨后恣零落,染得一溪流水紅?!眳擦譅巶髦"佟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86冊,第695頁下。
此事又見普濟編《五燈會元》卷十八《潭州大溈咦庵鑒禪師》:
上堂。舉罽賓國王問師子尊者蘊空公案,師頌曰:“尊者何曾得蘊空,罽賓徒自斬春風。桃華雨后已零落,染得一溪流水紅?!雹凇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80冊,第387頁中。
元代臨濟宗大慧派禪僧智及禪師(1311—1378)《愚庵智及禪師語錄》卷七《頌古》“罽賓國王斬師子尊者”則說:“利劍斬春風,虛空展笑容。未明三八九,宿對一重重?!雹邸洞蟛匦伦?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1冊,第684頁中。凡此,表明禪宗故事的創(chuàng)作與流播,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即便是本屬于“流”的作品,有時又會反過來影響“源”作品的演化。
僧肇《臨刑偈》除了常被教內(nèi)人士征引外,也對教外詩人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如劉克莊(1187—1269)《辛卯春日》云:“匹如飲甘露,又似斬春風?!雹堋度卧姟返?8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6312頁。方一夔(1253—1314)《張麗華》說:“玉樹歌殘月上弓,誰將白刃斬春風?!雹荨度卧姟返?7冊,第 42304頁。這里的“斬春風”,都可以理解為喻空的典故。
至于后世禪師引用《臨刑偈》的目的,主要有三:一是釋空,有的重在說明業(yè)障之空,如南宋釋彥琪注《證道歌注》說肇師之偈“即業(yè)障本來空也”⑥《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63冊,第277頁下。;有的旨在表明塵性空,進而提醒學人要悟入如來藏,明德清(1546—1623)《楞嚴經(jīng)通議》卷五即說“古人‘將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者,以悟塵性空,故塵銷智圓則本如來藏矣”⑦《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12冊,第589頁中。;有的是為了解釋色空,德清《憨山老人夢游集》卷十一云“且如‘將頭臨白刃,一似斬春風’,豈色陰能礙也”⑧《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73冊,第534頁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二是倡導“生死如一”的人生觀,如明一松《楞嚴經(jīng)秘錄》卷五曰:“肇公所謂將頭臨白刃,一似斬春風,故云乃至等也。如是之觀,則一切大地自為平矣。”⑨《大藏新纂?yún)d續(xù)藏經(jīng)》第13冊,第129頁上。明通容(1593—1661)《費隱禪師語錄》卷六則云:“肇法師了得身心一如,心外無余,所以觀生死如泡影,臨國難若游戲,真得無生解脫之旨?!雹狻都闻d大藏經(jīng)》第26冊,第135頁上。三是倡導國難之際,應有勇于獻身的精神,此點前文已述,不重復。
最后要說的是,本來僧肇臨刑僅是一個虛構(gòu)的傳說,但禪師們用它來接引后學時的闡釋,則真實不虛??梢哉f,是它建構(gòu)了一種由假入真、真假互生的敘述模式,這種模式在禪宗話頭、公案中很有代表性,故今后有必要加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