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晰
返影
□曾晰
已經(jīng)想不起來是何時迷上中國通俗小說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涌動的通俗文學的滾滾洪流,真可把喜愛它的人給幸福地淹沒了。這些才子佳人的愛恨情仇,“遺帕遺扇惹相思”的香艷佳話,總是無數(shù)次地遭遇所謂的主流文人、高雅志士的鄙薄。魯迅的《上海文壇之一瞥》及在其他雜文里曾多次對這類“一對蝴蝶,一對鴛鴦”的文章嗤之以鼻,魯迅的母親在他出門之前總會交待兒子捎幾本書回來消遣消遣,要的正是這類他一直嘲諷的“鴛鴦蝴蝶派”小說。母親是值得敬重的,但魯迅對于她老人家的閱讀趣味卻不敢茍同,甚至在他致許廣平的信中提起胡適之的詩歌和陳西瀅及凌叔華夫婦的照片登載在鴛鴦蝴蝶派的雜志上,也被視為他們的一種墮落行為。另一名新文學健將鄭振鐸更是銳利地抨擊:“……他們對于人生也便是抱著這樣的游戲態(tài)度的。他們對于國家大事乃至小小的瑣故,全是以冷嘲的態(tài)度處之。他們沒有一點的熱情,沒有一點的同情心。只是迎合著當時社會的一時的下流嗜好,……有人謚之曰‘文丐’,實在不是委屈了他們。”
抗戰(zhàn)時期,為了形成文學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顧全大局,新文學將士才向他們拋出橄欖枝,稍稍有點握手言和的傾向。說到底還是魯迅們刻薄了點。國破山河在,身為男兒身,依然荼花開,花前月下,鶯鶯燕燕,無怪乎會受到鄙薄。不過話又說回來,魯迅們也只能在語言上刻薄點,態(tài)度上不屑一顧,如若真的讓他們執(zhí)筆,他們中也未必有這種風雅的情懷,寫得出如此華彩。還是我們的愛玲女士坦率純真,她向來就不回避自己對通俗小說的喜愛:“我對于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庇浀萌湛苻Z炸香港時,那日她正在平臺上美美地消遣《醒世姻緣》,炸彈就在不遠處炸響,可她只想著:至少等我看完了吧。戰(zhàn)爭的恐懼卻淹沒在書香帶來的歡喜中,一身俗骨又如何?冰心與她比起來,倒是做作的可以。我沒有資格在這里對冰心、丁玲一些作家說三道四,冰心和丁玲之所以成為現(xiàn)代文學的開拓者,那也是應了“時勢造英雄”這句話,她們的作品深深地烙上了時代和社會的印記,她們是乘上了時代列車的清醒者,適時地將個人行為轉為一種即時的社會行為。在今天這個文字盛行,甚至泛濫的時代重新審視她們,可以說她們是文學的幸運者。文學的生存狀態(tài)應該是多元化的,誠然,文學可以為政治服務,但又不僅僅只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而存在著,如果是,那文學中最重要的鮮活的人性又該置于何種位置?如果用政治來衡量文學的標準,與之吻合就是高雅,反之則為通俗,甚至為墮落。那么文學的范圍未免落入狹隘的境地。我曾試圖讓自己沉浸于冰心們的作品中,但每次我都以昏昏欲睡而告終,看來我是個喜歡在墮落中尋找快樂的人,而且是越墮落,越快樂!我只記著那些讓我記憶深刻的作品,欣賞那些讓我感動的作者,即使他們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在人群中卑微地活著。
如果世上萬物標準統(tǒng)統(tǒng)歸于“好”或“不好”兩類,那么鴛鴦蝴蝶派自然歸為后者。其實世界上的事情并無所謂好壞,好與不好也沒有統(tǒng)一的界定標準,說到底捧者曰“好”,貶者則曰“不好”,況且這也是學者的一家之言,即使縱有好感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表達心跡,只在暗地里墮落一把,細細把玩那放縱帶來的快樂。
說到劉云若,人們常常把他稱作天津的張恨水,但是喜歡他的讀者,還是忍不住替他抱不平,如此筆力強健的一支筆,雖說不能讓他一支獨秀,也該與張并稱佳妙才是?!澳蠌埍眲ⅰ钡恼f法,大概也是為了在陳述上的方便而已,楊義的《古典小說十二講》自然是不會提到他,阿英的《小說三談》也點墨未留,阿英當年就是反鴛鴦蝴蝶派的健將,自然是不喜歡他的,雖然有史料記載劉云若辭世前還以新作《云破月來》在阿英主持的《星報》上連載,不過他未能完成此作,就辭世了。他的英年早逝,也使阿英在日后的眾多優(yōu)秀文學評論中最為華彩的一章造成了永久的缺失。劉云若逝世時,也未見天津的報紙發(fā)個訃告以示天下,有史料載,當時的天津只有一人為他寫了一篇悼念短文,此人是《全世界人民心一條》的歌詞作者,料想他定是永失吾愛才展紙研墨,秉筆疾書??v覽《中國近代小說史》,對于劉云若也是只字未提,只點到李涵秋。王稼句在《關于鴛鴦蝴蝶派》里也只是原文照搬地把魏紹昌的研究成果節(jié)選了一通——有拾人牙慧之嫌,劉只是閃了一下名字而已,就像在水面上探了下腦袋,還沒看清楚臉就又沉了下去。那么我們來看看魏紹昌《我看鴛鴦蝴蝶派》吧,這可以說是一本介紹鴛鴦蝴蝶派比較詳盡的著作了,簡直可以說是一網(wǎng)打盡,里面詳盡介紹了鴛鴦蝴蝶派的由來,但今日看來它終究是個殘本,因為劉云若的資料沒有任何新的進展,延續(xù)了以往舊的研究成果。在對媒體寵兒張恨水的大書特書的一貫作風下,對于劉云若的筆墨也只限于小小的豆腐塊而已,甚至此豆腐塊還是從徐鑄民在《張恨水和劉云若》這口鍋里煎炒好了打撈上來的。從魏紹昌的敘述中也不乏對劉的贊賞,可以猜測作為鴛鴦蝴蝶派的研究者,他是極有意豐富自己文本的,只是苦于資料不全,只好作罷,也只好在文本的開頭用一句“以很小的篇幅簡短介紹了一下”揭開文章的序幕,接著又以“因限于篇幅,不可能都寫”而忽略過去,只在北方名將中簡單地羅列了一下他的名字,最后以一句“以上作者且亦似無全寫的必要”而輕輕帶過,就此結束了對劉云若的陳述——劉云若就這樣被倉促地遺漏了。真的沒有寫的必要了么?我甚至懷疑研究文史的學者們的敬業(yè)精神和治學態(tài)度,他們在研究某個課題之前,是否對所要研究的對象進行過認真地通讀、思考,還是抑或干脆就是“拿來主義”,把人家的研究成果照搬到自己的專著里,或者是從中抽取一些,應付了事,而那些抽取的正好是其中趣味低俗,文字貧乏者,接著就毅然下按語,說某某派惡俗,上不了大雅之堂。誠然,人的精力有限,要求博覽全部作品也是不現(xiàn)實的,但至少其中有爭議的或者優(yōu)秀者的作品是不容錯過的,這是對自己工作負責,也是為中國文史研究做貢獻。在魏紹昌的文本中曾經(jīng)提到一向反對鴛鴦蝴蝶派的強將鄭振鐸最后被劉云若折服,盛贊不已,緣何來個180度大轉彎?想探究其由,可因為鄭振鐸離世,而成為文壇的一段憾事。為什么不追究下去?難道他們就打算繼續(xù)這樣草草了事?劉云若就真的這樣成為文海遺珠,那些辛勤而偉大的文史工作者就此原諒自己,心安理得地繼續(xù)失誤下去么?其實,追不追究結果都是一樣的,因為答案永遠就在那里,以魏紹昌的深厚學養(yǎng),對劉云若的作品再作一次審視,不難找到答案。如果鄭振鐸泉下有知,他定會笑嘆:“何須來追問我?去認真閱讀他吧,滿篇華彩皆是答案!”從一些蛛絲馬跡里也可以探到劉云若先生雖然生命短暫,但是成績斐然,只是留傳下來的作品屈指可數(shù),但是如果有人可以像愛戴張愛玲那樣,發(fā)揮著諸如陳子善、夏志清等張粉掘地三尺,沒看清偶像每一個毛孔絕不罷休的精神,我想也是可以挖出一些閃亮的東西來的。劉云若終究會像空氣中的塵埃那樣流失在風中么?我真的要為他涕泣良久。在人們眼里,他對文壇的貢獻和成就和張恨水是不能相提并論的,一則他的作品大多都遺失了。二則他死得太早,沒有人為他作宣傳。所以最后他只成了天津的張恨水,而讓很多人失去了成為“上海劉云若”抑或是“北京的劉云若”的機會。這實在是文壇中的一件憾事!其實閱讀過他作品的人,一定會忍不住把他和張恨水做個比較,比較的結果是“五百年來無此奇”。無論在文字的駕馭和情節(jié)的構思上他都比張恨水略勝一籌??磸埡匏淖髌纺憧梢詳鄶嗬m(xù)續(xù),放下了就放下了,挑個有閑日還可以繼續(xù);讀劉云若的小說卻是欲罷不能,肝腸寸斷,想放都放不下,每次看他的作品,真的是愛不釋手,廢寢忘食!
1930年,26歲的劉云若在天津《沙風報》上發(fā)表了長篇處女作《春風回夢記》,用劉云若先生自己的話講純粹是一部”游戲之作“。然他的隨意消遣與把玩就壓住了周遭的艷光?!洞猴L回夢記》帶著小兒女的清新純美的愛情氣息,令學士大夫與販夫走卒同為刺激感動,其文章之綺麗哀感,敘事之宛轉曲折,使人雒誦回環(huán),《沙風報》由此也躋身于天津報界之林。時任編輯沙大風在回憶錄中感嘆:“天風因春風為風行,春風因天風而益彰”。之后劉云若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舊巷斜陽》,作者的筆觸更為強健,涉及的社會層面五花八門,令人眼花繚亂,小說步步生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在歌頌愛情的美好之余,同時頌揚了人的善意和助人的可貴性?!杜f巷斜陽》是劉云若給天津人民上的一道熱騰騰的大菜,無數(shù)食客在它面前無不吃得酣暢淋漓,在親情、愛情與責任、欲望之間掙扎的女主角璞玉的命運勾起了無數(shù)讀者的惦念,劉云若曾在一篇文章道:居然有些先生太太起了幻覺,把她當作了真的活人,直接間接對我作拯救她的交涉。最可笑的有幾位資產(chǎn)階級太太,竟使用了賄賂手段,說倘然在去歲年底能教璞玉脫離苦海,我足可過個很肥的新年,連拙荊也許落一套日月團花襖、山河地理裙??上б粫r掉不轉筆頭,以至失卻發(fā)小財機會,反而因璞玉受了許多委屈,先生太太小姐們,把我摒出游宴算回禮,厲行絕交,宣討懲戒;或是寫信斥罵,電話恐嚇,以及吃飯合謀灌酒,打牌暗算輸錢。又有若干人聯(lián)合警告,限期救出璞玉,若再逾限,將全體拒看我寫小說的報紙。這真使我驚訝璞玉何以人緣如此之佳,勢力如此之大!她雖在書中受苦,然而能有這樣的際遇,可謂不虛此生?!笨蓢@當時的閱讀盛況。1937年天津淪陷,可劉云若的筆卻沒在淪陷中停滯,靈感如暗夜中初生的花蕾,不知疲倦地盛開,散發(fā)著罌粟花般迷醉的香氣,安撫著淪陷區(qū)那些迷惘焦慮與躁動的靈魂。他小樓孤守,閉門謝客。故國是落在朦朧夜色下池塘中的月影,滿腔的愁緒唯有化為一紙飛花才得以宣泄。劉云若在戰(zhàn)事狼煙中寫出了令人擊節(jié)扼腕的《紅杏出墻記》,作者用一只剝蒜的手,層層剝開男女之間在靈魂與欲望間的矛盾,清醒的理智與無可救藥的沉淪之間的沖突,恩愛、悔恨和善惡生死交戰(zhàn),這是作者一部爐火純青之作。無論在文字的運用以及情節(jié)的架構上都達到了很高的造詣。據(jù)劉云若的家眷辛紹蘭女士在憶文《天津人應該記住他——我的姨夫劉云若》中寫道:“……坐落于河北路與南京路交口附近的順和里的四號三樓的一套房間曾是劉云若先生后半生居住的地方,這套居室朝北的一個房間里,在一排玻璃窗前安放的寫字臺上曾留下他蠅頭小楷的墨痕,在四層樓頂?shù)钠脚_上也曾留下他眺望家鄉(xiāng)的身影……”。劉云若對養(yǎng)育著他的這片熱土滿含深情,老天津的舊跡時常在他的文本中露出斑駁的影子,他曾經(jīng)在《小揚州志》的開篇中寫道:“在下既是中國治下天津生長的人,似乎不必好高騖遠,另去混說什么,好照樣談談天津好了,所以就寫了這一部《小揚州志》……”天津舊日妖嬈的風情在他的文字中慵懶醒來,如今多少景物人情可去尋覓?就連昔日云若先生閑暇時觀望故鄉(xiāng)天空的平臺也沉入了塘沽的舊影里,我們也只能在日光流年中,在閱讀帶來的清雅的墮落中柔情暗涌,感慨此情綿綿無絕期!
責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