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韜 婁雨婷[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作 者:周 韜,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日語言文化比較;婁雨婷,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學生。
《源氏物語》與《俄狄浦斯王》分別在日本與西方古典文學史上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前者出自日本平安時代女性作家紫式部之手,被譽為日本古典文學的最高峰,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小說,其代表性美學理念——“物哀”具有明顯的東方“哀愁美”傾向,百余萬言的字里行間彌漫著一種沁人心脾的“詩化悲劇性”,纏綿、纖細而均勻。①后者出自古希臘著名悲劇作家索??死账怪?,是古希臘三大悲劇之一,其誕生標志著古希臘悲劇文學的成熟。本文將二者進行比較考察時,發(fā)現(xiàn)其主人公——光源氏與俄狄浦斯王的悲劇命運具有諸多的相似之處,但由于東西民族文化內核的本質差異,使二者的悲劇性美學追求存在較大的差異。
一
相對于戲劇,悲劇因其所具有的嚴肅性與崇高性歷來被視為西方文學花園中的一朵高貴奇葩。國內外學界一般認為,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文學缺乏悲劇,悲劇屬于西方的發(fā)明。比如,著名悲劇理論家克利福德·利奇曾說:“正如我所知道,在歐洲將它的發(fā)明轉借給世界上其他地區(qū)之前,只有歐洲才產生悲劇?!雹趯τ诒瘎〉倪@種“稀缺品格”,有學者甚至通過對雅典政制的回溯,從社會學的角度進行了探究,認為自由的公民權利是古希臘悲劇誕生的社會學原因,東方世界缺乏“自由公民權利”,因此也就導致“悲劇的長期缺席”③。
上述所謂“悲劇稀缺論”的流行反應了這樣一個事實,即自近代東西文化交流以來,在西學強勢東漸的歷史性大潮中西方一直獨占著文學理論領域的話語權,使得東方文學一直處于一種邊緣地位,在考察東方文學時也往往不由自主地忽視東方文學中應有的美學特質。鑒于此我們有必要拋卻以往的片面觀點,將東方古典文學的研究也納入到國際大視野之中,如此才能客觀地重新審視我們東方文明的本質。誠如張哲俊所指出的:“把日本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實則就是把世界文學作為整個日本文學的背景去審視,同時保持清醒的東亞文學的視角。這時會遇到的不單單是日本悲劇文學的悲劇性問題,而且可以較為清楚地看到日本悲劇文學的自身價值的特質?!雹?/p>
二
基于上述這種客觀的東西比較視角,將東方古典名著《源氏物語》置于世界文學的大視野中進行考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源氏物語》與古希臘經典悲劇《俄狄浦斯王》有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尤其是二者的主人公光源氏與俄狄浦斯王之間具有許多或同或異的可比之處:高貴的出身與不幸的童年、神諭(相士預言)的暗示、“俄狄浦斯情節(jié)”與亂倫、自我流放等。
首先,光源氏與俄狄浦斯王都是王公貴族出身,這種高貴身世符合了一般悲劇主人公的人物要求。盡管出身高貴,但二者出生后不久都遭遇了童年的不幸:光源氏三歲便與生母生離死別,隨后被降為臣藉;而俄狄浦斯王剛出生便被父親拉伊俄斯刺穿腳踝,遺棄在荒山野外。高貴的身世與悲涼的童年境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預示了二者人生命運的悲劇性結局。
兩部作品都有命運悲劇的特點,神諭(或者預言)在主人公自覺或不自覺地走向厄運的情節(jié)演進中起到了悲情催生的作用,這正如別林斯基所言:“悲劇中籠罩著劫運,劫運是悲劇的基礎和特質。”⑤
在光源氏幼小時,父皇銅壺帝曾求一朝鮮相士為其看相,結果“這相士一見小皇子,大吃一驚”,最后相士留下如此預言:“觀這位公子相貌,應為國君,登至尊之位。然若果然如此,則恐有憂患之事。如若為朝廷柱石,輔佐天下,似又與相貌不符?!雹奁洹翱钟袘n患之事”便是暗指光源氏后來的“自貶須磨”。與此類似,當俄狄浦斯還在母親腹中未出世之際,其父王就從阿波羅那里得到可怕的神諭:你兒子將殺害他的父親,娶他的生母為妻,并生下可惡的子孫流傳在世上。為躲避“弒父娶母”的厄運,俄狄浦斯忍痛離開科任托斯,并發(fā)誓永不再回來。但歷經磨難的俄狄浦斯王最終還是未能逃出命運的安排。
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原理,俄狄浦斯王的悲劇人生是源于其“俄狄浦斯情節(jié)”所引發(fā)的亂倫行為,最后為了實踐自己的諾言而不惜選擇了自我毀滅:刺瞎雙眼與自我流放。光源氏的人生同樣具有極大的悲劇色彩,自幼喪母,隨后對繼母藤壺女御的依戀一變而為不能自拔的情戀,并為了滿足內心的情欲而不惜亂倫,繼母藤壺也成為其心中永遠的女性形象??梢哉J為,光源氏“好色”的深層次心理結構同樣也是“俄狄浦斯情節(jié)”所引發(fā),并最終為此付出了相應的代價:辭官離京、自貶須磨。
由于兩位主人公在作者的筆下均為高貴、理想的形象,因此其自我毀滅式的“自我流放”均產生了相當?shù)谋瘎⌒Ч?。但俄狄浦斯王的自我流放是接近徹底毀滅的,光源氏的自我流放盡管也是相當程度的自我犧牲,但并不是徹底的自我毀滅,其激烈程度遠遠不及俄狄浦斯王。
顯然,二者自我毀滅的悲劇行為均源于“俄狄浦斯情結”,但引發(fā)的具體原因和導致的悲劇性結果的激烈程度卻大相徑庭。首先,二者的起因是不盡相同的:光源氏的皇兄朱雀帝即位登基之后,右大臣一家獨攬政治大權,光源氏與其岳父左大臣一方權勢日漸式微、門可羅雀,“源氏公子對如今之政局感到日益艱難,事事不順心,處處不如意,心情很不愉快,但是如果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得過且過,恐怕還會找到更大的麻煩,陷入更糟的處境。他思來想去,惶恐不安,打算離開京都,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隱居”⑦,由此可以看出,光源氏的自我流放是源于面對時勢榮枯、盛衰之無常時的萎靡無力與落魄逃避,實為一種自我保全的政治避難手段。然而,在《俄狄浦斯王》中,“詛咒帶來了整個城邦的混亂,陷入了瘟疫造成的極限生存困境”⑧,這使俄狄浦斯王背負了巨大的社會道德壓力,俄狄浦斯在查明真相,得知自己就是“罪魁禍首”之后,毅然決然地刺瞎自己的雙眼并自我放逐,這一殘忍的自虐行為體現(xiàn)了俄狄浦斯王對城邦責任的主動擔當,充分展現(xiàn)了其崇高又令人肅穆的人格魅力。
三
如前文所述,《源氏物語》與《俄狄浦斯王》的主人公均具有命運悲劇的色彩,但是,由于不同的民族文化背景,致使二者的悲劇具有相當?shù)牟町愋浴?/p>
首先,受當時希臘城邦公民自治文化的影響,《俄狄浦斯王》的劇情發(fā)展充滿了主人公的自我辯護,并且大膽地付諸行動,隨之引發(fā)劇烈的沖突,主人公的一系列英雄行為充滿陽剛之氣,可以說是“行動的悲劇”。與之相對應,日本平安時代是中央集權的律令體制時代,受其影響,《源氏物語》的主人公自然就缺乏自我主張與辯護,加之作者紫式部一向不問政治,致使《源氏物語》脫離當時平安王朝所標榜的“文以載道、文章經國”的主流文學,醉心于個人的心靈感受與人情況味的把玩,并深入到了復雜微妙、真實可信的個人的內心世界。正如美國的日本文學專家D·金教授指出的那樣,“故事的大部分在人物的頭腦中進行”⑨,形成所謂的“內視”特色,缺少主人公的辯護,內斂陰柔,整部作品自始至終彌漫著一種淡淡的、均勻的哀愁氣息。
其次,相對于古希臘成熟的男性主流文化,平安時代的日本極大地殘留了母系氏族文化遺風,具有明顯的女性崇拜傾向,這種文化差異也反映在兩部作品的性格差異上。正如前文所述,《源氏物語》中流露出的悲劇性,缺乏壯懷激烈的陽剛之氣與豪放激越的壯闊,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陰柔之美,委婉纖細、多愁善感,頗具女性特征。此外,由于受佛教的影響,作品中浸透著“因果報應”“諸行無常”等出世性悲觀思想,突顯出“容易毀滅”的悲劇美學特征,可以說,日本平安文學是一種徹底的“哀且傷”的“下降型”美學追求。與之相對應,《俄狄浦斯王》的悲劇性顯現(xiàn)出的卻是一種波瀾壯闊、激流勇進的震撼與悲壯,極具男性陽剛之美,并且所追求的是一種犧牲個人成就社會的大道德。與《源氏物語》的“下降型”悲劇相反,《俄狄浦斯王》的是一種積極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上升型”悲劇美學追求。
再次,二者悲劇性矛盾沖突的劇烈程度不同。日本文學歷來崇尚悲情主義,但這種悲情的演繹一般缺乏宏大的主題和劇烈的矛盾沖突過程,尋求的是一種平和的詩化物哀之美。王向遠在其《東方文學史通論》中指出:在沒有情節(jié)的邏輯化交叉和相互關聯(lián)的情況下,情節(jié)張力的缺失反而不至于淹沒細膩的情感體驗和敏銳的心理感受、影響“物哀”的表達。⑩就這樣,既無驚心動魄的敘事,更無劇烈的矛盾斗爭,在沒有這些吸引大眾的重要因素下,以獨特的寧靜平和之美,將真切的悲情愁緒與自然的美感交織起來,不圖求任何結果,僅僅在平緩的敘事中流放汩汩的物哀,給讀者以持續(xù)而深沉的纖柔靜謐的綿延詩化悲劇性享受。與此相對,《俄狄浦斯王》的悲劇情節(jié)沖突急遽尖銳,沖突場面宏大,危機四伏,驚心動魄,震撼人心,表現(xiàn)為動態(tài)即瞬性的壯闊悲情,而且注重強調結果,多數(shù)以沖突雙方的死亡、毀滅等疾風驟雨式劇烈瞬間而告終。
最后,兩部悲劇性文學作品展現(xiàn)出的文化價值理念不同?!抖淼移炙雇酢沸麚P社會道德倫理,通過英雄人物的毀滅給人以嚴肅感與崇高感。而《源氏物語》則追求一種玩物游情的風雅,具有明顯的“脫道德”與“脫政治”傾向。俄狄浦斯王的“弒父娶母”是一種不知情的非自愿行為,然而他依然勇敢地肩負起社會倫理道德責任,通過洗刷自己的罪惡來挽救整座忒拜城?!爸挥幸患虑槭撬藭r把握住了的,那就是:無論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必須面對命運,并且勇敢地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可以說,招致俄狄浦斯毀滅的是他自己的力量和勇氣以及他對忒拜城的忠誠,對真理的真誠。他的非凡氣度和勇敢沒有玷污他的英明,大無畏的自我犧牲中引發(fā)一種“善被白白地糟蹋”的震撼人心的悲壯之情。
總而言之,由于文化內核的本質差異,以《源氏物語》為代表的日本古典文學悲劇既無驚心動魄的敘事情節(jié),更無尖銳劇烈的矛盾斗爭,它追求的是一種詩化物哀,纖細陰柔,具有明顯的“脫道德”傾向,是一種“下降型”的悲劇美學。而古希臘悲劇名作《俄狄浦斯王》則飽含激烈尖銳的矛盾沖突,情節(jié)跌宕起伏、緊湊生動,追求的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上升型”悲劇美學,劇中充滿激烈的矛盾沖突,標榜崇高的社會道德責任,以“人類之悲”的疾風驟雨與驚世駭俗展現(xiàn)耐人尋味的激越壯闊之情。
① 周韜.論佛教思想對平安朝“物哀”精神的影響——以《源氏物語》為例看從“真·誠”到“物哀”的衍化[J].名作欣賞,2010,(10):129.
② 克利福德·利奇.悲劇[M].北京:昆侖出版社,1992:5.
③ 王曉華.雅典公民政治語境與古希臘悲劇的生成[J].學術月刊,2009,(07):112.
④ 張哲俊.《源氏物語》的詩化悲劇體驗[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9,(03):56.
⑤ 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下)[C].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382.
⑥⑦ 紫式部.源氏物語(上)[M].鄭民欽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10,14.
⑧ 任生名.西方現(xiàn)代悲劇論稿[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47.
⑨ 張?zhí)?佛教對《源氏物語》的影響[J].貴州文史叢刊.1985,(01):139.
⑩ 王向遠.東方文學史通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
? 埃斯庫羅斯.古希臘悲劇故事[M].魏賢梅譯.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07: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