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車前子
木瓜玩
——畫學雜讀·之一
/[北京]車前子
更上樓下,我在吃油炸慈姑片,這倒是蘇州傳統(tǒng)零食。以前做人家的還會撒些鹽,做吃粥菜。“做人家”,吳方言,“會當家”的意思,也就是勤儉持家的意思。幫助料理家務的阿姨是河南人,她問:“土豆片?”我告訴她慈姑,她不解。我曾經(jīng)把慈姑稱作“中國土豆”,有人明白了?,F(xiàn)在,我把著一枚木瓜玩,一些人以為梨——有位書法家那天下午猛咬一口,他說牙都痛了。番木瓜由于粵菜(的流行)而家喻戶曉,而我手上的木瓜,是不無寂寞的,我稱之為“中國木瓜”,印象里是海棠科的,與番木瓜并不沾親帶故,就像孫子與裝孫子性質(zhì)不同。印象里,明朝的陸樹聲評價某人詩文,有“如嚙木瓜,徒損齒牙”云云。慈姑,那天我讀《小山畫譜》,他是這樣寫的:
慈菰 白花三出,黃心青蒂,干高一二尺,一枝十余朵,葉大三角,六月開。
“白花三出”,一朵花三個花瓣,齊白石就這么畫的。是這么畫的嗎?
慈姑寫成“慈菰”,我是第一次見(有寫成茨菇的,有寫成……)。茴香豆的“茴”的確有幾種寫法。我在北方住下,才碰到鮮活的茴香——這綠油油天才(這茴香與茴香豆的茴香大概又是兩回事。事實總是復雜的,不求甚解需要的)!我在《小山畫譜》尋找木瓜,沒有找到(他在“貼梗海棠”里說它結(jié)實如棕櫚果,據(jù)說“貼梗海棠”結(jié)的木瓜是“皺皮木瓜”,而我手上的木瓜一點也不皺巴巴。應該說還是沒有找到)。
《小山畫譜》“各花分別”中說:“右花一百余種,余未經(jīng)見及不入畫者不錄?!辈恢滥竟相u一桂“未經(jīng)見及”(句讀為“未經(jīng)見及”似乎比“未經(jīng)見”語感更好,雖然都通)呢,還是認為“不入畫者”。印象里,八大山人畫過木瓜,真跡還是贗品,說不準;到底是不是木瓜尚有疑問,色若木瓜,形似茄子,我一眼望去以為涉外婚姻的果實——混血茄子。從八大山人流傳下來的作品中,我沒發(fā)現(xiàn)他畫過葫蘆,八大山人對諧音極其敏感(有詩為證),我想“葫蘆”在八大山人耳朵里就是“胡虜”,他自然避之不及了。
“不入畫者”,前幾天我去西山島寫生,近來也開始畫點山水小品,有識者曰有陸包山意,我就去西山島——陸包山的地盤轉(zhuǎn)轉(zhuǎn),妄想得點鮮頭。臨走的時候采了一筐橘子,都帶梗的,準備畫橘子。連畫五天,廢紙五十,只得興嘆:“不入畫者,橘子也。”畫得大一些,像柿子;畫得細一些(畫出麻點),像桂圓。但“不入畫者”一旦入文,又風情萬種了:“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多解風情。詩情畫意的分工就在這里。齊白石是沒見過的東西不畫,見過的東西也不一定就畫,“不入畫者”,畫者要有“不入畫者”之眼,絲瓜入畫,黃瓜不入畫,這是從形上著眼;還有從心上著眼,比如八大山人不畫葫蘆,呂鳳子晚年不畫羅漢。其中有癡,八大山人是癡;其中有愚,呂鳳子是愚。
拿起木瓜嗅嗅,平息了,剛才突然一陣憤怒……
“靜氣為上”,印象里,趙孟頫有此說法。這個說法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里是很重要的。寫到這里,望望窗外,陽光大好,就抱了一堆書,邊曬太陽邊尋“靜氣為上”出處。沒有在趙孟頫那里找到,他說得最多的是“古意”二字,“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那么,是不是董其昌說的?呔!英雄不問出處,這句話受用就行。陽光大好,倦意就上身了,天地有大美而不可言,這大美,大概會有些倦意在里面的——這倦意,大概會有些靜氣在里面的。在我這里,大概如此。睡覺!
午睡起來,續(xù)寫《木瓜玩》:
木瓜已經(jīng)風起深褐與淺褐色斑,若圓若圈,重重疊疊,仿佛酣醉于墻角檐頭,不正與金農(nóng)梅花仿佛?《小山畫譜》“各花分別”中列出的第一種花即“梅花”。當代畫梅,不見高手——或許高手都叉手而立,不出門呢。出門是出的,不出手。民國有個姓高的先生(名字忘了,想了想,只想起一個叫“高吹萬”的詩人,好像也畫過梅花,但不是他),有方印“畫到梅花不讓人”,我是先見其印,不免歡喜;等見到其畫,一丈水退掉八尺,“梅花到畫不讓人”,不讓人畫也。所以“不入畫者”之外,還有“不讓畫者”。梅花從吳昌碩開始大新,也開始大壞——有得必有失,不壞不新。不壞不新確有其事,不新不壞倒也未必。這是理論問題,我是不懂的——蘇轍言“(王安石)本不曉法,而好議法”,我少年時候嗜好王安石,熱愛革命,難免落下病根。
另起爐灶:《小山畫譜》作者鄒一桂,無錫人,雍正五年進士,這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乃惲南田女婿,“所畫花卉,得惲南田之傳”。當時人評論鄒一桂“惲南田后第一人”。重要性出現(xiàn)了——在我看來,鄒一桂的花卉,與惲南田就像番木瓜與木瓜的關(guān)系。惲南田清澈溫暖,鄒一桂渾濁冷漠;惲南田活潑潑的,鄒一桂腕下盡出標本……但這種渾濁冷漠,很讓人覺得榮華富貴,我去故宮轉(zhuǎn)一圈,看看清朝皇帝的審美趣味,真是渾濁冷漠,也夠榮華富貴。鄒一桂,作為“主旋律”畫家,我懶得評說,而他的《小山畫譜》,倒還很有文字功夫。
《小山畫譜》常被后人稱道的是“八法四知”。“八法”:一曰章法,二曰筆法,三曰墨法,四曰設(shè)色法,五曰點染法,六曰烘暈法,七曰樹石法,八曰苔襯法。“四知”: 一曰知天,二曰知地,三曰知人,四曰知物。“八法四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八法”,“皆酌取前人微論”,“四知”,“則前人所未及也”。在我看來,又是“在我看來”,“八法”“酌取前人微論”屬于常識,“四知”雖然“前人所未及也”,也屬于常識。但藝術(shù)的妙處,或許在于反常識,山高不一定月小,水落不一定石出,嗯,這樣說還是常識。反常識——識常反,嗯嗯。
“四知”現(xiàn)在讀來,可能會覺得過于老生常談了;在當時大概是耳目一新的。明清畫譜,抄襲的多,還抄錯,而“四知”還是切實的,畢竟有主見。民國時期諸宗元著《中國畫學淺說》,其整體框架,我的看法就是以“八法”為本(盡管經(jīng)過打亂、取舍、拼貼,影子卻留在了粉墻頭而難以磨滅),并對“四知”加以發(fā)揮。鄒一桂的“四知”由于他專談畫花卉(稍涉翎毛),所以也就局限于花卉;諸宗元的“四知”則花鳥、翎毛、山水、人物,一拓括之,言不及義。
我前面說“他的《小山畫譜》倒還很有文字功夫”,特指《小山畫譜》卷上“各花分別”部分,這些文字不是植物學家的文字,也不是博物家的文字,前者依靠科學分類術(shù)語排列,后者通過博聞強記道聽途說。而鄒一桂的“各花分別”,出自畫家眼光——你會覺得他的眼光像枝毛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應物象形后,隨類賦彩時,或者說鄒一桂的眼光一會兒應物象形,一會兒隨類賦彩,不說氣韻生動,栩栩如生可以說吧。
“八法”雖然“皆酌取前人微論”而成,但它們前后秩序,應該說還是鄒一桂主見使然,他的“一曰章法”——在謝赫“六法”之中,也就是謝赫所說的“經(jīng)營位置”,只是“第五法”,而鄒一桂一下提到“一曰”地步,說明他的獨特?!缎∩疆嬜V》卷下有“六法前后”條,值得重視。還有“畫忌六氣”與“兩字訣”。為了方便起見,我把《小山畫譜》簡化成一句話:
八法六氣四知兩字訣。
我寫文章的兩字訣:
結(jié)束!
(何謂結(jié)束?句子即活結(jié);段落要束腰。)
(放下木瓜好久,手頭還有余香與殘脂,青年從乳房捋過的失眠之夜。但青年只能體會余香,還體會不了殘脂。)
作 者:車前子,詩人,出版有詩集《紙?zhí)荨贰稇驯Чu的素食者》等。
編 輯:續(xù)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