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敏
試論高爾吉亞的政治修辭術
李利敏
介紹高爾吉亞的作品及其哲學思想、修辭技巧。闡述高爾吉亞和柏拉圖所談論的修辭學存在的差異。高爾吉亞修辭學更偏重政治目的,柏拉圖修辭學是哲學上的修辭術。柏拉圖一味的區(qū)分它們的異同只會導致本來同屬一個有機整體的修辭學被迫分道揚鑣。
高爾吉亞;柏拉圖;政治修辭術;哲學修辭術
修辭學是西方歷史上最古老的人文學科之一,在西方很受重視。羅伯特·福蘭克曾說:“自從公元前5世紀開始,修辭學就是西方文化進步的決定性因素。”古典時期的修辭學研究包括古希臘(智者派修辭家和亞里士多德)和羅馬時期。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雖然是探討修辭的第一本著作,但是早在古希臘智者學派時期就已經展開對修辭思想和技巧的各種爭辯,古希臘時期最有名的修辭學家之一高爾吉亞的修辭思想和修辭技巧對后人影響很大。柏拉圖的《高爾吉亞》卻認為高爾吉亞的修辭學是“偽修辭學”,自己所主張的是“真修辭學”。其實修辭學只是從功能上可以分為“話語建構方式的修辭技巧”和“參與人的精神建構的修辭哲學”。高爾吉亞的修辭術是為了滿足人們的政治需要,而柏拉圖所強調的修辭術側重于人的精神層面的哲學建構。但是不管是政治的還是哲學的,它們只是在功能上存在差異,柏拉圖一味的區(qū)分它們的異同只會導致本來同屬一個有機整體的修辭學被迫分道揚鑣,最終使光芒萬丈的修辭學一落千丈,變成不顧真理與道德善惡而一味求勝的“詭辯術”。這對高爾吉亞本人或修辭學這門學科來講都是極為不公的。如果重新審視高爾吉亞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高爾吉亞是一個把哲學和修辭完美融為一體的修辭家,他的修辭思想和修辭技巧至今仍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高爾吉亞,西西里人,提西阿斯的弟子。他于公元前427年作為大使出使雅典,試圖說服雅典與其國結盟。雖然沒有完成此項任務,但是他的演講轟動全城。對其演講的效果有如下評價:
“When he had arrived in Athens and been brought before the people,he addressed the Athenians on the subject of an alliance,and by the novelty of his style he amazed [them]… He was the first to use extravagant figures of speech marked by deliberate art:antithesis and clauses of exactly or approximately equal length and rhythm and others of such a sort,which at the time were thought worthy of acceptance because of the strangeness of the method.”
——Didorus Siculus(12.53)
而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對其評論也認為其“口吐珠璣,講究對偶與節(jié)奏,采用詩的詞匯與出色的隱喻,使散文帶上詩的色彩?!?/p>
作為一名演講者和教師,高爾吉亞撰寫了許多演講詞和論著,保留下來的有哲學論述 《論自然》(On Non-Being or On Nature)的部分內容,兩卷修辭篇章《海倫頌》(The Encomium of Helen)、《帕拉墨得斯的辯護》 (The Defence of Palamedes)以及《葬禮演說》(Funeral Oration)的一些片段,這些著作構成了高爾吉亞修辭理論的核心部分。另外3部著作——奧林匹克運動會演說(Speech at the Olympia Games)、德爾斐運動會演說(Speech at the Pythian Games)和贊頌厄利斯人民(Encomium for the People of Elis)均已失傳。此外,高爾吉亞的思想還可散見于柏拉圖的對話 《高爾吉亞》中,其中蘇格拉底(Socrates)通過與高爾吉亞的對話展開對詭辯藝術的攻擊。
高爾吉亞的哲學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論不存在與論自然》中對“非存在”的論證,歸納起來有3個命題:(1)世上沒有東西存在;(2)即便有東西存在,我們對它也一無所知;(3)就算我們對它略有所知,我們也無法將這些知識傳遞。這與普羅泰戈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闭孟喾?。高爾吉亞試圖想證明的是世界上沒有客觀的存在或客觀知識的存在,就算有這種存在,也不可能通過語言知識帶來。高爾吉亞的這種哲學思想在其后來的演講中充分得到體現(xiàn)。他認為就算真的有真理存在,我們用語言也不能描述真理,我們所做的只是不斷地探索更加接近真理。這種相對論的思想可以從其后來的作品反應出來。由這種哲學思想所引導的修辭學會更強調事物的相對性。高爾吉亞并不是一位詭辯家,他自己也不屑與那些所謂的智者派(sophist:本意為智者,但是后來轉義為詭辯家)為伍。正是由于這種相對論哲學思想的指導,讓高爾吉亞和那些信口開河的詭辯者不同。
《海倫頌》和《帕拉墨得斯的辯護》是高爾吉亞論辯修辭藝術的杰出代表,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修辭思想。在《海倫頌》篇章中,高爾吉亞積極地表現(xiàn)出其懷疑一切的哲學思想。盡管海倫被視為引發(fā)特洛伊戰(zhàn)爭(Trojan War)的禍首,但高爾吉亞認為,海倫之所以走到特洛伊的原因不外乎有:(1)神的驅使;(2)武力;(3)愛情;(4)被言語說服。如果是神的安排,那么海倫更不應該被責怪,因為神的旨意不可抗拒。如果是因為武力,那么應該是施加武力者的罪責。如果是受愛情的影響,罪也不在于她,因為“如果愛情是神圣,有神的力量,人怎能抗拒?如果愛情是人共有的弱點,這不是罪過,而只是不幸”。最后,如果是言語說服了她,也不能怪她,因為“言語有能力支配人,能以小成就大,也能止息恐懼、緩和痛楚、營造喜樂、博取同情”。
帕拉墨得斯是希臘神話人物,他因揭穿奧德修斯(Odysseus)裝瘋賣傻以逃避參戰(zhàn)而被奧德修斯控以叛國罪處死。在《帕拉墨得斯的辯護》一文中,高爾吉亞指出,利益(如地位、財富、名譽或保障等)是行動的動機,帕拉墨得斯根本缺乏動機,因此他不可能做出叛國行為。由此,高爾吉亞為帕拉墨得斯進行一系列的辯駁,試圖為他“撥亂反正”。
高爾吉亞的辯護詞或演說針對的都是日常事務,他所教授的也是如何在公眾集會、法庭等公眾場合演講、說服的藝術。在《海倫頌》中,他以“話語之于心靈就如藥物之于身體”的比喻來闡述他對話語力量的理解。他認為話語對人心靈的影響就如同藥物對人身體的作用。藥性不同所治疾病也不同,有些藥可以治病,但有些藥卻可以使人斃命。在話語中也是同樣的道理,話語能夠牽動人的悲傷、快樂、恐懼、勇敢,卻又能夠使人心生邪念,步入歧途。而要使話語達到這種有如魔力般的力量就要借助于修辭技巧。高爾吉亞把詩性的語言融入到辯護詞中,特別重視使用對偶,排比,押韻,對辭格的挖掘增加勸說的效果。而之后重視演講文體訓練的修辭學家都繼承高爾吉亞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
在公元前5世紀的時候并沒有明確的區(qū)分哲學和修辭學,智者們也都在探尋真理與觀點,自然與慣例,語言與現(xiàn)實諸如此類的主題。高爾吉亞也是其中一員。但是越來越多的人掌握修辭技巧卻沒有提高個人修養(yǎng),有些人在法庭上為了勝訴不顧公正與真理使用華麗的辭藻和虛假的證據。有些演講者甚至不惜進行人身攻擊。久而久之,修辭術已經不再是公正的回聲,而淪為一種詭計或詐術。
在柏拉圖的《高爾吉亞》中,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批評詭辯者們僅僅教授如何雄辯,而不教授美德和公正。對于那些濫用修辭術來做不公正事情之現(xiàn)象,應該責備詭辯者們。另一方面蘇格拉底批評詭辯者們并非專業(yè)人士,他們教授的東西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懂。蘇格拉底認為修辭術是“詭計”(knack),是“阿諛的一種”(part of flattery),是“公正的對立物” (a sham counterpart of justice)[1]。事實上在柏拉圖的 《高爾吉亞》中,蘇格拉底運用很多的謬論來否定修辭學。第一,蘇格拉底要求高爾吉亞用最簡練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雖然用最少的語言傳達最大的信息量可以表明一個人運用語言的能力,但是隨著談話的深入,對于一些有必要用一大段話語才能說明的問題也僅用一兩句話來概括是沒有任何效果的。這其實可以說剝奪一個人說話的權利。第二,蘇格拉底故意忽視使用修辭的場合。高爾吉亞一再重復雄辯是一種用在法庭和公眾集會上的技巧。第三,從西方修辭學的功能角度將修辭分為勸說功能和教化功能。前者用于政治場合,后者用于哲學場合。如果需要說服某人,需要使用技巧。如果教育某人,需要知識。勸說和教化的側重點不同。蘇格拉底在對話中故意把這兩者混淆而一位批評高爾吉亞使用技巧。
為何柏拉圖對修辭學存在如此大的偏見?其實在柏拉圖的理想世界里似乎就已經把哲學和修辭學對立起來?!罢軐W追求真理,而修辭術致力說服;哲學家教導人沉思智慧,修辭家培養(yǎng)人口齒伶俐;哲學家關心善(好)、正義、美德,而修辭家熱衷于奉承、取勝和快樂。哲學家出世、遠離政治受少數(shù)人頂禮膜拜;而修辭家入世、熱衷政治、受多數(shù)人追捧擁戴?!保?]這種抬高哲學,貶低修辭學的言論也很難讓人們相信柏拉圖會對高爾吉亞公正。
“柏拉圖在《斐德若篇》中借蘇格拉底之口指出寫文章的人必須知道所談問題的真理,必須用科學方法去求得事物的本質,把那些與題目有關的零星散亂的事項統(tǒng)攝在一個普遍的概念之下,然后進行分析,看出全體與部分、概念與現(xiàn)象的關系?!保?]這完全是哲學的觀念。以探索“真理”為目的哲學修辭術是絕對的,這與堅持認為世界的真理都是相對,強調以“說服”為目的的“政治修辭術”不同。真理性原則與可能性或可信性本來就是沖突的,這與“真”“偽”沒有關系。柏拉圖恐怕不能以自己的標準來判斷高爾吉亞的政治修辭術是“偽修辭學”,而自己所主張的哲學修辭術卻是“真修辭學”。西方最早的修辭學也并沒有這種二分法,因為修辭學和哲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為的劃分只會讓修辭學的地位更加尷尬。正如譚學純所說:“修辭學與哲學在歷史上曾經親如一家,但兩者追求的目標不一致才導致了后來的分離。修辭學與哲學的分離大大地損害了修辭學的學術地位,這種曾經輝煌一時的高尚學問一落千丈,直至被貶損為蠱惑人心的雕蟲小技。 ”[4]
高爾吉亞的修辭思想概括起來就是兩個 “重要性”——強調話語力量的重要性和強調文體風格的重要性?!案郀柤獊喪亲钤缒苷J識到勸說在激起感情中的重要性的修辭學家之一,他將修辭實踐看作一種產出知識的途徑,而修辭學要研究的是如何運用語言的力量進行勸說,通過人格(ethos)訴諸、情感(pathos)訴諸與理性(logos)訴諸來影響聽眾的信念,改變其觀點”。[5]人格、情感和理性三者的結合說明在高爾吉亞看來,修辭學的功用雖說是“說服”,但其底線卻是要有 “理性”。
高爾吉亞還特別注重文體風格,高爾吉亞是對修辭學和哲學兩個領域都頗有研究的混合型學者。他的哲學思想包含本體論(ontology)、認識論(epistemology),蘊涵著倫理觀和審美觀。高爾吉亞革新了修辭學,開啟對修辭學本質和價值的探討,他的修辭思想為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對修辭進行系統(tǒng)化做了鋪墊。正如歷史學家查爾斯·塞加爾 (Charles Segal)所說:“高爾吉亞的成就在于他對修辭技巧和論辯模式的明晰,并強調運用辭格可以增強話語在激起受眾情感中的說服力量”[6]。他對話語力量和文體的重視不僅為早期修辭學的發(fā)展帶來了新鮮空氣,更為重要的是,他對修辭在政治方面的體現(xiàn)與現(xiàn)代西方修辭學的發(fā)展趨勢不謀而合,因而高爾吉亞當之無愧可以稱為西方修辭學的奠基人之一。而柏拉圖所謂的“真”“假”之分也就沒有意義了。
[1]Plato.Plato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Four Key Dialogues[M].New York:Hermagoras Press,1999:99-101.
[2]林志雄.試論柏拉圖的“哲學修辭術”[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540.
[3]亞里士多德.修辭學[M].羅念生,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4.
[4]譚學純,林大津.修辭學大視野[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7:142.
[5]Bizzell,Patricia,Herzberg Bruce.The Rhetorical Tradition:Readings from Classical Times to the Present[M].Boston:St.Martin’s Press,1990:38-39.
[6]Segal Charles.Gorgias and the Psychology of the Logos[J].Harvard Studies in Classical Philology,1962(66).
H05
A
1673-1999(2011)10-0101-03
李利敏(1981-),河南安陽人,西北政法大學(陜西西安710061)外國語學院教師,清華大學(北京100084)外語系博士研究生。
2011-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