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燕

(華中科技大學(xué) 文華學(xué)院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4)

劉楨詩歌的六朝擬作分析*

王 燕

(華中科技大學(xué) 文華學(xué)院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4)

劉楨詩歌頗有“逸氣”,與曹植在建安文壇上并稱“曹劉”。六朝時期一些詩人深受其勁逸詩風(fēng)影響,創(chuàng)作了一批擬作。這批模擬之作可分為三類,有擬貌失神之作,有遺貌取神之作,有神貌兼得之作。

劉楨;詩歌;六朝;擬作

劉楨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五言詩成就較高,曹丕評價“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與吳質(zhì)書》)。劉楨的五言詩妙在有“逸氣”,對此前人早已論及,如曹丕評價“公干有逸氣”(《與吳質(zhì)書》),又如吳淇曾說“氣最勁逸”(《六朝選詩定論》),再如陳祚明評價“筆氣雋逸”(《采菽堂古詩選》卷七)。劉楨詩歌頗富“逸氣”,已成定論。

所謂“逸氣”,表現(xiàn)為胸中之氣自然流露,奔涌而出,不加抑制。與其他建安文人相比,劉楨現(xiàn)存詩歌較少社會動亂和民生疾苦的反映,而偏重于真情的抒發(fā)和宣泄。他不刻意追求藝術(shù)形式和辭藻,擅長用質(zhì)直暢達的語言營造出慷慨的情調(diào)。在建安諸多作家中,王粲“體弱”,徐干有“齊氣”,應(yīng)瑒有“和”氣,“和而不壯”,而劉楨的創(chuàng)作既有充沛飽滿的“氣”,又具慷慨豪邁的“勢”。

劉詩的“逸氣”給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習(xí)其風(fēng),擬其體,是六朝詩壇上引人注意的現(xiàn)象。今所見擬作有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劉楨詩》、鮑照《學(xué)劉公干體》五首、江淹《雜體詩·蒼蒼中山桂》、劉孝綽《侍宴擬劉公干應(yīng)令詩》等。而左思的五言詩、鮑照的樂府詩,前人也指出與劉詩有相承關(guān)系。六朝詩人對劉楨的模擬與學(xué)習(xí)可分三類,一曰擬貌失神,二曰遺貌取神,三曰神貌兼得。

一、先看擬貌失神的情況

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劉楨詩》云:

“貧居晏里閈,少小長東平。河兗當(dāng)沖要,淪漂薄許京。廣川無逆流,招納廁群英。北渡黎陽津,南登紀郢城。既覽古今事,頗識治亂情。歡友相解達,敷奏究平生。矧荷明哲顧,知深覺命輕。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鳴。終歲非一日,傳巵弄新聲。辰事既難諧,歡愿如今并。唯羨肅肅翰,繽紛戾高冥?！?/p>

江淹《雜體詩·蒼蒼中山桂》云:

“蒼蒼中山桂,團團霜露色。霜露一何緊,桂枝生自直。橘柚在南國,因君為羽翼。謬蒙圣主私,托身文墨職。丹彩既已過,敢不自雕飾。華月照芳池,列坐金殿側(cè)。微臣固受賜,鴻恩良未測?！?/p>

劉孝綽《侍宴擬劉公干應(yīng)令詩》云:

“副君西園宴,陳王謁帝歸。列位華池側(cè),文雅縱橫飛。小臣輕蟬翼,黽勉謬相追。置酒陪朝日,淹留望夕霏?！?/p>

謝靈運、江淹、劉孝綽三人的擬作在題材類型、寫法和取材上都與劉楨之作相似。從題材類型來看,江淹擬的是劉楨的《贈從弟》其二,是比興體詠物題材。劉孝綽擬的是公宴題材。從寫法來看,謝靈運擬的是《贈五官中郎將》其二。劉楨說“余嬰沉痼疾,竄身清漳濱”,謝靈運則說“貧居晏里閈,少小長東平。河兗當(dāng)沖要,淪漂薄許京”。劉楨說“?？钟吾纷?不復(fù)見故人”,謝靈運則說“廣川無逆流,招納廁群英”。而江淹擬劉楨詠松,劉楨說“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fēng)”,江淹則說“蒼蒼中山桂,團團霜露色”;劉楨說“風(fēng)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江淹則說“霜露一何緊,桂枝生自直”;劉楨說“冰霜正慘悽,終歲常端正”,江淹則說“丹彩既已過,敢不自雕飾”。亦步亦趨,追隨甚緊。從取材之物象來看,三人擬作也是處處追求與劉詩的相似或?qū)Φ?劉楨詠松,江淹詠桂及橘;劉楨詠方塘,劉孝綽、江淹分別詠華池、芳池。

但謝、江、劉三人的擬作與劉楨之作的差別也是很明顯的。在情感表現(xiàn)上,《贈五官中郎將》其二抒寫與曹丕的深厚情誼,而謝靈運的擬作則假設(shè)劉楨自述遭遇,自道志愿。劉楨以松樹表達對堅貞品格的追求,江淹擬作卻以桂樹、橘柚表達感恩之意,骨力頓減。劉楨《公宴詩》主要寫景,有氣勢飛揚的一面。而劉孝綽在擬作中卻自居陪侍地位,表現(xiàn)宴游歡樂,流于平庸。特別是“小臣”兩句,以蟬翼自比,使本為謙辭的“小臣”透出地位的卑賤。

從取材之物象來看,劉楨之“松”側(cè)重于勁,江淹之“桂”側(cè)重于芳香,潔固然潔矣,卻乏勁健之質(zhì)。而“華池”、“芳池”的修飾,增美色,減樸質(zhì),力度不及劉楨原作中的“方塘”。

從辭藻來看,劉詩雖也注意煉字,但自然質(zhì)樸仍為其主要詩風(fēng)。而三人的擬作卻在辭采上狠下功夫,過于注重辭藻的華美損害了文章骨力,誦讀起來也沒有氣勢。

謝、江、劉三人的擬作在題材、寫法和物象上與劉楨原作亦步亦趨,但詩歌的情感卻不高蹈,取材之物象也不如劉詩高潔,語言雕琢過甚,氣勢不及劉詩的勁健奔放。諸人擬作不得“逸氣”之真諦,可謂擬貌而失神。

二、劉楨詩歌的六朝擬作還有遺貌取神一類,以左思為代表

鐘嶸在《詩品》中評價左思“其源出于公干”,其《詠史》八首,慷慨激昂,氣勢沖逸,隱然可見劉楨詩風(fēng)。

在情感表現(xiàn)上,劉楨在《贈徐干》中坦陳被刑的不滿,以怨憤寫抗議。左思《詠史》八首也有此特點,借詠史以抒情,借抒情以譏世?；蛑幐璜I身疆場、建功立業(yè)的壯志情懷,或抒發(fā)被門閥制度所阻而獻身無門、報國無期的一腔悲憤,或敘述空有才志卻不得不退居鄉(xiāng)里的苦悶心情。他對門閥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詠史》其二)他表達了與世俗官場徹底決裂的豪情和決心:“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在繼承建安文學(xué)傳統(tǒng)時,左思較多地繼承劉楨真實峻切的抒情方式,在綺靡浮泛的形式主義文風(fēng)盛行的西晉詩壇上獨樹旗幟,形成一股挺拔之氣,獨秀當(dāng)時。

劉楨、左思都善用比興。劉楨用萍藻、“山上松”喻高潔的品行、清正的操守,左思則以“澗底松”喻出身寒微的士人,以“山上苗”喻世家大族子弟。

在語言上,左思也如劉楨一樣喜用疊字,如“郁郁澗底松 ,離離山上苗 ”,“習(xí)習(xí)籠中鳥 ”,“落落窮巷士 ”,“濟濟京城內(nèi),赫赫王侯居”,“寂寂楊子宅”,“寥寥空宇中”。疊字的運用使劉楨詩歌頗富氣勢,也使左思詩歌誦讀起來鏗鏘有力,氣勢磅礴。

從情感表現(xiàn)到藝術(shù)手法、語言形式,左思都受到劉楨的影響,筆鋒遒勁,雄健勁挺,形成卓犖磅礴、豪放跌宕的“左思風(fēng)力”,可謂得劉楨“逸氣”之真諦,是遺貌而取神的。胡應(yīng)麟稱他“以氣勝者也”,又評價他“造語奇?zhèn)?創(chuàng)格新特,錯綜震蕩,逸氣干云,遂為古今絕唱”,“逸氣干云”正點出左思和劉楨之間的承繼關(guān)系。

三、六朝詩人擬劉楨詩的第三類是神貌兼得者,以鮑照為代表

他有《學(xué)劉公干體》五首,其一云:

“欲宦乏王事,結(jié)主遠恩私。為身不為名,散書徒滿帷。連冰上冬月,披雪拾園葵。圣靈燭區(qū)外,小臣良見遺?！?/p>

其二:

“曀曀寒野霧,蒼蒼陰山柏。樹迥霧縈集,山寒野風(fēng)急。歲物盡淪傷,孤貞為誰立?賴樹自能貞,不計跡幽澀?！?/p>

其三:

“胡風(fēng)吹朔雪,千里度龍山。集君瑤臺上,飛舞兩楹前。茲晨自為美,當(dāng)避艷陽天。艷陽桃李節(jié),皎潔不成妍。”

其四:

“荷生淥泉中,碧葉齊如規(guī)。迴風(fēng)蕩流霧,珠水逐條垂。彪炳此金塘,藻耀君王池。不愁世賞絕,但畏盛明移?！?/p>

其五:

“白日正中時,天下共明光。北園有細草,當(dāng)晝正含霜。乖榮頓如此,何用獨芬芳!抽琴為爾歌,絃斷不成章。”

從情感表現(xiàn)來看,鮑照《學(xué)劉公干體》其二模擬劉楨《贈從弟》其二,詠柏樹,點明“孤貞”的品性。其一和其五都襲用劉楨《贈徐干》“仰視白日光,皎皎高且懸。兼燭八紘內(nèi),物類無頗偏。我獨抱深感,不得與比焉”之意。其一抒發(fā)“圣靈燭區(qū)外,小臣良見遺”的不平,其五描寫“白日正中”之時,“北園細草”卻“正含霜”,以劉楨“兼燭”二句為引發(fā),用“乖榮頓如此,何用獨芬芳”,寫出深深的憤慨,筆力強勁,得劉楨體之勁健。

從取材之物象來看,鮑照擬作第一首、第二首、第四首分別取用園葵、陰山柏、荷,與劉楨的“園中葵”、“山上松”、“芙蓉”、“菡萏”,物象取用極相似。鮑照也有取材不同之處,如朔雪,如細草,比劉楨詩中物象要暗,要微,但“胡風(fēng)吹朔雪,千里度龍山”,“北園有細草,當(dāng)晝正含霜。乖榮頓如此,何用獨芬芳”,寫出了朔雪的蒼茫氣勢,細草的獨自芬芳,仍然近于劉楨氣勢。

從語言特征來看,鮑照學(xué)習(xí)劉楨多用疊字與仄聲字,形成險而急的詩調(diào)。疊字如“曀曀寒野霧,蒼蒼陰山柏”。仄聲字入韻如第二首的韻腳:“柏 ”、“急 ”、“立 ”、“澀 ”。疊字和仄聲字的使用,使鮑照擬作讀起來也頗富氣勢。

鮑照擬作也有不同于劉楨的地方。鮑照詠朔雪,說“當(dāng)避艷陽天。艷陽桃李節(jié),皎潔不成妍”,意在小心謹慎;詠荷,說“不愁世賞絕,但畏盛明移”,抒發(fā)擔(dān)心命運的惶恐心情。物象的取用似不如劉楨明朗。如劉楨以風(fēng)寫松,寫出松之勁挺;鮑照卻用寒霧映襯柏樹,寫山寒野風(fēng),歲物淪傷,帶著一種傷感。這自然是由于鮑照的時代和經(jīng)歷與劉楨不同。經(jīng)歷不同,心境不同,詩歌中的物象和情感也有不同,但二人之詩在精神上是完全相通的。

除了直接擬劉楨的五首詩外,鮑照還有一些樂府詩也頗得劉詩“逸氣”之神韻。如《代出自薊北門行》以豪邁雄壯的筆調(diào)寫出效死報國的情緒,邊塞的“疾風(fēng)”、“沙礫”顯示出戰(zhàn)爭環(huán)境之艱苦,“馬毛縮如蝟,角弓不可張”,而戰(zhàn)士們則立志疆場,誓死衛(wèi)國?！稊M行路難十八首》表現(xiàn)對門閥制度的不滿和反抗,也有一股憤憤不平的“梗概之氣”。即使寫愛情的《擬行路難》其三也寫得簡潔有力,不蔓不枝,“寧作野中之雙鳧,不愿云間之別鶴”,將豪邁的意愿以昂揚的口吻道出。在取材上,劉楨寫凌冰霜之孤松、奮紫霄之鳳凰,不可謂不奇異。鮑照的樂府也多以奇異或高潔的物象入詩,如“馬毛縮如蝟,角弓不可張”、“惟見雙黃鵠,千里一相從”、“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朗月出東山,照我綺窗前”,物象或奇異,或高潔,近于劉楨。關(guān)于鮑照樂府對劉楨詩風(fēng)的繼承,前人已經(jīng)指出。胡應(yīng)麟曾稱鮑照“上挽曹、劉之逸步,下開李、杜之先鞭”,方東樹亦指出,鮑照“詩體仗氣,極似公干”。

總的來說,鮑照的擬劉楨詩和樂府詩在主題、取材和語言上都與劉詩頗相似,感情真摯激烈,風(fēng)格古樸勁健、昂揚豪邁,與劉詩之逸氣相通。鮑照之學(xué)劉楨可謂神貌兼得。

劉楨作為建安七子之一,在當(dāng)時便享有較高的詩名,與曹植并稱“曹劉”。在慷慨悲涼的建安風(fēng)骨中,劉楨的創(chuàng)作既體現(xiàn)了充沛的情感,更有一種奔放的逸氣,這種詩風(fēng)的形成與他對氣勢的自覺追求是相輔相成的。后世詩人學(xué)其慷慨之風(fēng),效其豪放之勢,稱贊他“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凌霜,高風(fēng)跨俗”(《詩品》卷上),并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擬作。在古代文學(xué)崇尚慷慨文風(fēng)的傳統(tǒng)里,劉楨是一位值得重視、值得深入研究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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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