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智
(湖南商學院文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00)
《白鹿原》是陳忠實第一部長篇小說,但卻毫不夸張地說是中國近幾十年最為優(yōu)秀的作品。亦如海外評論家梁亮先生所云:“《白鹿原》是大陸當代最好的小說之一,比之那些獲得諾貝爾獎的小說并不遜色”。[1]作品從一個家族斗爭的視角客觀地描寫了 20世紀上半葉發(fā)生在渭河平原上半個多世紀的歷史變化,作者在小說卷首引用巴爾扎克的話:“小說都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很顯然,作者寫作目的就是要真實地反映中國民族的現(xiàn)代史。以歷史學家眼光來看,上個世紀不只是中國,而乃至世界都是最不平凡的時代。辛亥革命,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國共合作,解放戰(zhàn)爭,土地改革直至文化大革命。這一段波瀾壯闊、變化莫測的歷史,都在《白鹿原》中得到具體顯現(xiàn),小說寫白鹿原兩家(實為一族)子孫,為爭奪白鹿原的統(tǒng)治權明爭暗斗,動魄驚心。而白嘉軒、鹿子霖這兩個家族的代表,作為全書主人公貫穿始終,要讀懂《白鹿原》,就必須讀懂白嘉軒與鹿子霖,而這二個人物又都是讀不透的,大有“說不盡的王熙鳳”的藝術魅力。
在《白鹿原》中,鹿子霖始終是與白嘉軒作為對立面而存在的,對于這一藝術典型,人們已有太多的論述與解讀??偲浯蠖?對鹿子霖無不是取貶斥的態(tài)度,認為他是商業(yè)文化的代表,認為“以白嘉軒為代表的白家和以鹿子霖為代表的鹿家之間的斗爭,實際上是中國由此已久的兩種文化——農(nóng)業(yè)文化和商業(yè)文化斗爭的體現(xiàn)?!盵2]因而鹿子霖人格上的卑微與人性上的丑惡,就是“商業(yè)文化對其的挑戰(zhàn)在鹿子霖依然呈現(xiàn)卑微丑惡的形態(tài),是惡的個人主義的需要”。[3]鹿家的發(fā)跡,與白家自給自足的農(nóng)業(yè)文化完全不同,是“以勞動作為商品以烹飪作為技術,在人與人之間進行價值交換,這種商業(yè)交換要求確證個人價值,強調(diào)個人奮斗,恩仇有報,恩怨分明”。[4]甚至有人認為,小說對鹿子霖的描寫與貶抑,“無不反映出潛在的意識中作者陳忠實重義輕利輕商的一種文化心理”。[5]總之,鹿子霖是商業(yè)文化的典型代表,其立身行事乃至諸多惡跡無不是受這種非農(nóng)業(yè)文化的支配。事實果真如此嗎?回答是否定的。對鹿子霖做出這種判斷乃是對商業(yè)文化的誤解。通過對鹿子霖形象的分析與對商業(yè)文化的解讀,不難發(fā)現(xiàn),鹿子霖是具有一個象征意義的藝術典型。
作為鹿家的第二代,鹿子霖開始便是與白素軒對立的。他五代前的先祖鹿馬勺是一名乞丐。為了生存,他從生養(yǎng)他的農(nóng)村流入城市;歷盡艱險與苦難,成為一個名尉。也許是生活給了鹿馬勺太多的屈辱,所以留下遺囑,鹿家子孫后代一定要好好讀書,讀書做官就能改變命運,光宗耀祖。鹿氏遺囑,所反映的完全是中國傳統(tǒng)“耕讀傳家”的文化思想。但是,到鹿子霖的身上卻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幾乎徹底背叛了這種傳統(tǒng)的民族文化,流于卑瑣與無恥。他逐利,手段卑劣,無所不用其極;他求官,則根本不想走科舉一途。作為封建宗法文化負面價值的鹿子霖,集虛偽、自私、殘忍、陰冷于一身。
他唯利是圖、自私殘忍、陰損冷漠、虛偽無恥。為了一己利可以拋卻道義、甚至親情。他的所作所為無不與傳統(tǒng)道德背道而馳,但又時刻不忘給自己披上一件“仁義”的外衣。他時刻牢記著先祖鹿馬勺的教誨:“無論你將來成龍還是成蟲,無論你是居官還是為民,無論你是做莊稼還是經(jīng)商以至學藝,只要居于人下就不可避免要受制于人,就要受欺。你必須忍受,哪怕是辱踐也要忍受;但是你如果知識忍受而不思報復永遠忍受下去,那你注定是個沒出息的軟蛋狗熊窩囊廢;你在心中忍著,又必須在心中記得,有朝一日要踩到他頭上,讓他也嘗嘗辱踐的味道?!睘榱俗鋈松先?他一輩子與白嘉軒爭斗。白為長房,族權鹿子霖無法問津,他便把目光投向了政權。辛亥革命的到來,他對此根本是一無所知,但他卻認定這是一次機會,便順應形勢搖身一變成為“鄉(xiāng)約”。后來的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土地改革等時局動蕩,他猶如一株墻上草能隨風而動,企圖從中撈取資本,達到做官最終發(fā)財?shù)哪康?。盡管他被誣陷度過兩年的鐵窗生活之痛,曾一度發(fā)出“瞎也罷,好也罷,我都不管它?種二畝地有一碗糝子喝酒對嘿”的嘆息,但洞察世事,心如止水,實際上依然故我。正如冷先生所說:“我只說他從監(jiān)獄里似乎回來,該當蹲下來了。沒料到在屋里蜷了沒幾天,又在原上蹦開了。這人啦,官癮比煙癮還難戒!”鹿子霖如此熱衷于當官,其目的就是一個,可以依仗權勢、欺壓他人、強取豪奪、謀取私利。他一當上“鄉(xiāng)約”,便與田富貴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倚勢恃強、魚肉百姓。同政治上的蠅營狗茍相投的是他在道德上的骯臟敗壞,卑鄙無恥。他淫亂成性在白鹿原上,凡有點姿色的婦女都被他奸污過,以至于長的像他“深眼窩長睫毛”的“干娃”可以坐三四席。他甚至乘人之危奸污田小娥,又唆使田小娥勾引白孝文以打擊白嘉軒,田小娥最終為其公公鹿三殘忍殺死,但鹿子霖完全是兇手之一。就是他兒媳因“淫瘋病”被冷先生親手毒死,也無不與鹿子霖陰損毒辣有著直接的關系。
鹿子霖是邪惡的,但他又極力保護自己的人格面具,見人一副笑臉,令人感到和藹可親。他惡施美人計陷白孝文于不仁,又策動“跪諫”為孝文求情。白嘉軒“捉奸”氣昏在田小娥屋子里,他會適時出現(xiàn)將白嘉軒背回家,既做了好人,又損了對方的面子??芍^一箭雙雕,陰毒而虛偽至極。小說中有一段寫鹿子霖蕩秋千,說他“一上秋千就引起滿場喧嘩,他不是以高度取勝,而是以花樣見長,他一會兒坐在踩板上,一會兒又睡在上面;他敢于雙足離開踩板只憑雙手抓住皮繩,并將身體縮成一團;他可以騰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連串的響屁,惹得樹下一片親昵的叫罵?!边@是一段非常有意義的描寫,作者用暗喻的手法形象地展現(xiàn)鹿子霖喜歡張揚賣弄,有心存邪惡的性格。這樣一個為了名利不擇手段,急功近利,放縱張揚的人物,是完全沒有傳統(tǒng)商業(yè)文化精神的。
說起商業(yè)文化,人們往往容易與逐利、縱橫、欺詐、陰毒等不良品質(zhì)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無商不奸”是也。事實上,這是一種錯誤的判斷。也正是這種對商業(yè)文化的誤讀,才導致人們把鹿子霖當做商業(yè)文化代表的錯誤判斷。我國是個農(nóng)耕古國?!稗r(nóng)本商末”“重農(nóng)抑商”為歷代的基本治國策略然而“抑商”并非是抑制商業(yè)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周易.系辭》曰:“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制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奔闯浞终f明商業(yè)性質(zhì)及其功能的重要性?;诖?所以要求商人在市利的基礎上,反對貪利而忘義,見利而喪德。這種商業(yè)道德的構建,完全是按照儒家傳統(tǒng)文化而設置的。
首先,為商者必須以仁義誠信為本。“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作為人修身處事的總體道德規(guī)范。古之商人,同樣把“仁”奉為做人與經(jīng)商之圭臬,不易之法則。在這種思想支配下,商人對社會有一種責任感。對他人有一份博愛,能以平等心去對待任何人。于是,經(jīng)商準則之中就有“童叟無欺”,“不以利小而不為”等行為規(guī)范。講誠信、不欺詐、貨真價實、不短錙銖。而小說中的鹿子霖卻完全是作為“仁義”的對立而出現(xiàn)的。
其次,輕財重義,義不取材是傳統(tǒng)商人正確的義利觀。經(jīng)商之由,本在爭利,故為商者,盡管也確有為利而不擇手段者,但這不是古之商者所倡導的職業(yè)規(guī)范。古之經(jīng)商,絕不會如鹿子霖般為逐利而不擇手段,甚至喪失良知,他們秉承“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古訓,只取正當之利,不貪分外之財,尤其是在大義面前,能顧大義而舍小利?!蹲髠鳌分小跋腋哧麕煛笔录褪呛艿湫偷姆独?。
在對待金錢上,傳統(tǒng)商業(yè)文化也是遵循儒家天道觀而有著較為進步的金錢觀。古人認為天道至公至廉,了無貪欲,為人處世,必須合乎此道。故為商者,不可唯利是圖,應以善為本,不義之財,有如浮云,富不可驕,貧不可欺,安貧樂道,天必佑之;為富不仁,天必誅之。在《白鹿原》中,鹿子霖何曾有一點傳統(tǒng)商道的風范。當上鄉(xiāng)約,便迫不及待到先人鹿馬勺墳上放銃、放炮,大肆渲染。小人得志之勢,不可一世之態(tài),躍然其間。他從無同情弱小、樂善好施之舉,有的是欺凌弱小,多行不義之為。白狗蛋這樣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可憐者,只因在田小娥窯炕上學幾聲狼叫,鹿子霖就依仗政權,派兩個團丁打斷他的腿,使其在非常痛苦中悲慘地死去,順利時得意忘形,倒霉時垂頭喪氣,等等這一些,沒有一絲傳統(tǒng)商人的內(nèi)在精神。古之儒商,家有余財,一則行事要謹慎,不要驕橫,用心處事,不昧天良。一則樂善好施,廣積陰德。較之這些,鹿子霖又何曾能代表商業(yè)文化呢?
更重要的是,傳統(tǒng)的商業(yè)文化在為人處事上,特別講究“和氣生財”“家和萬事興”是婦孺皆知的古訓,體現(xiàn)在接人待物上,就是“執(zhí)中”為道。商人經(jīng)商,對象是人,要讓顧客如坐春風,要使自己諸事能忍。鹿子霖為人,多是陰狠卑劣,丑惡齷齪。當然,他也有微笑,但那不是他內(nèi)心真情,而是化裝的偽飾。越是微笑,越是凸現(xiàn)出這個人物的虛偽與可憎。
綜上所述,鹿子霖的性格中,幾乎找不到傳統(tǒng)商業(yè)文化的內(nèi)在精神。誠然,他有著忍辱負重、吃苦耐勞的一面,更有著不守舊制、趨向新潮的精神,但那并非商業(yè)文化精神之所致,而是他趨利悅貨的性格的另一種表現(xiàn)。也一如他并不了解諸多的“革命”,卻對每一種“革命”都向往之,其終極目的就是尋找機會,大發(fā)一次,投機取巧,如是而已。
有人認為:“以白嘉軒為代表的白家和以鹿子霖為代表的鹿家之間的斗爭,實際上是中國由來已久的兩種文化——農(nóng)業(yè)文化和商業(yè)文化斗爭的體現(xiàn)。”[6]這種認識是值得商椎的。尤其是列寧之所論,在每一種民族文化中都是兩種民族文化,并非指任何民族具有二種文化的意思。事實上,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是復雜的,多元的,決非只有二種。以中國為例有儒家的文化,道家的文化,墨家的文化,形形色色,難以數(shù)計。列寧所論,乃是指任何一種民族文化,都有著正負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譬如中國的道家文化,其正面內(nèi)涵是清靜無為,順應自然,淡泊名利,樂觀開朗;負面的內(nèi)涵則是消極無為,因循守舊,悲觀厭世,不求上進。這才是列寧所論的要旨?!栋茁乖匪从车拿褡逦幕?究其根底,乃是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作者自己曾經(jīng)說過:“當代第一次系統(tǒng)審視近一個世紀以來這塊土地上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時,又促進起初的那種思緒,進一步深化而且漸入理性境界,甚至連‘反右’、‘文革’都不覺得是某一個人心偶然的判斷失誤或是失誤的舉措。所有的悲劇的發(fā)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這個民族從衰敗走向復興復壯過程中的必然”。[7]很顯然,作者探求的必然是民族文化的內(nèi)在精神,而中華民族文化主流則是儒家的文化,毫無疑問,作者要宣揚的就是傳統(tǒng)儒家文化。所以,“《白鹿原》是一曲儒家文化的頌歌,主人公白嘉軒作為儒家道德的現(xiàn)實承擔著,受到了作者格外的推崇”。[8]由此可見,白嘉軒所代表的是儒家文化的正面價值,毫無疑問,作為白的對立面的鹿子霖,代表的自然是儒家文化的負值。儒家文化同樣有著正反二個層面的內(nèi)涵,摯其大要,即“君子”與“小人”之別而已。君子小人的區(qū)分原則又主要在“義”與“利”。誰都承認這樣的事實,在《白鹿原》中,“仁義”二字貫穿其始終,作為儒家文化的核心內(nèi)涵之一,“它不只是一條個人修養(yǎng)準則,實際上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生命基因和激素,正是這種基因和激素在不斷以不同方式激活中國文化,中國歷史方呈現(xiàn)出種種不同的風貌,而文化之脈也得以世代延續(xù)”。[9]可見“仁義”在儒家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在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與“仁義”相對立的即是“利”?!傲x利之辯”是儒家文化價值觀中的一個重要命題,也是君子與小人的重要標志??鬃釉疲骸熬佑饔诹x,小人喻與利?!本诱?見利思義,為人舍利;小人者,見利忘義,為利喪義。涇渭分明,對比分明。在《白鹿原》中,白嘉軒是君子,鹿子霖是小人,儒家文化中正負值的二種文化代表,白鹿二人是非常典型而真實的。白嘉軒主張的是耕讀持家,他倡仁義,守禮法,沉著冷靜,堅毅頑強,具有一種強大的震懾人心的人格魅力。而鹿子霖呢,信奉的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人生哲學,追名逐利,不擇手段,拋棄仁義,唯利是圖,體現(xiàn)的是一種遭人唾棄的小人德行。正因為如此,所以,無論鹿子霖使用各種卑劣手段,即使有過暫時的勝利,但最終都斗不過白嘉軒,他自己無法理解為什么總是白嘉軒獲得勝利。當其發(fā)出“天爺爺,鹿家還是弄不過白家”的悲嘆,其實道理很簡單,得人心自得天下,廣施仁義,寬厚待人,自然能具有強大的精神感染力,最終一定能獲得事業(yè)的成功與道德的勝利。而小人反其道而行之,多行不義必自斃。當然,這個道理鹿子霖是無法弄懂的。盡管到了后來,他也感悟到“你說啥最珍貴?錢嗎地嗎家產(chǎn)嗎還是勢嗎?都不是。頂珍貴的是——人”。但這只是生活受到重挫之后的短暫感悟,緊接著,他在一個舊時“相好”的啟發(fā)下,在原上各村莊搜尋自己的私生子,認作“干娃”,最終還是回到他那小人的道德范疇之中。
總之,鹿子霖的形象所代表的不是商業(yè)文化精神,而是儒家文化的負面價值,其形象有著象征性意義。在作者看來,負面的文化必須產(chǎn)生道德的怪胎,對于任何一種文化,應堅守的是正面的價值,只有這樣,民族才有希望,社會才能進步。
這既是鹿子霖這一典型形象的美學意義,也是作品透露給我們的文化信息。
[1]梁亮.從《白鹿原》到《廢都》看大陸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35.
[2][6]李文軍、吳瀟芳.歷史是一桿秤,文化是掂量好砣〔J〕.蘇州職工學院學報,2006(1).
[3]王健、李文軍.試論《白鹿原》中人物的文化心理結構〔J〕.蘇州大學學報,2000(1).
[4]余蕾.《白鹿原》中人物結構解讀〔J〕.湖南社會科學,2004(3).
[5]紀芳芳.論陳出寮在《白鹿原》中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J〕.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5(2).
[7]陳忠實.走出白鹿原〔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 2001:270.
[8]高旭東.比較文學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185.
[9]唐云.覓我所失:論《白鹿原》對儒家文化的禪釋和留連〔J〕.小說評論,19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