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著炎

(安慶師范學院 黃梅劇藝術(shù)學院，安徽 安慶 246133)

孟稱舜的戲曲創(chuàng)作，如果以他三十九歲那年即崇禎六年(公元1633年)編定《古今名劇合選》為標志，則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可以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孟氏主要從事雜劇的創(chuàng)作與編纂、評點。孟氏一共創(chuàng)作了六種雜?。骸短一ㄈ嗣妗?又名《桃源三訪》)、《死里逃生》、《花前一笑》、《鄭節(jié)度殘?zhí)圃賱?chuàng)》(一作《英雄成敗》)、《陳教授泣賦眼兒媚》、《紅顏年少》(清人姚鼐《今樂考證》著錄，今已佚失不存)。后期孟氏則專事傳奇創(chuàng)作。今知孟氏的傳奇作品有五種：《二喬記》、《赤伏符》、《嬌紅記》、《二胥記》、《貞文記》。前兩劇名目止存于《祁忠惠公遺集》補編《孟子塞五種曲序》當中，作品今亡佚。從雜劇到傳奇，從《嬌紅記》到《貞文記》，我們可以從中清晰地窺見孟稱舜劇作思想的變遷軌跡，這在明清戲曲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

孟稱舜的雜劇作品，除《英雄成敗》、《死里逃生》外，均是兒女風情劇，具有湯顯祖“至情”思想的溫暖色調(diào)，如《桃花人面》，該劇取材于唐人孟棨《本事詩》。早在孟氏創(chuàng)作該劇之前，宋元戲文就有《崔護覓水》，元代白樸、尚仲賢等人亦撰有《崔護謁漿》諸雜劇。孟氏之后，清代有舒位《桃花人面》、曹錫黼《桃花吟》雜劇等。然而，在這些雜劇當中，獨有孟稱舜的《桃花人面》歷來膾炙人口，最具藝術(shù)魅力。沈泰將它編入《盛明雜劇》進行評點時，就注意到了該劇與湯顯祖劇作之間的聯(lián)系。如沈泰在該劇第二出“普天樂”眉批中云：“臨川聲口，忽應接山陰道上?！钡谌觥捌叩苄帧泵寂唬骸安粶p杜麗娘尋夢?！盵1]劇中崔護清明郊外踏青，酒渴求飲，恰遇農(nóng)家少女蓁兒，兩人一見情生，不能自已。別后，崔護是“茶不想，飯不思”，而蓁兒更是“惡相思，傷景物，倍增悽楚”[注]本文所引孟稱舜雜劇、傳奇劇本內(nèi)容及孟氏傳奇相關(guān)題詞評論，除特別注明外，均以中華書局2005年版朱穎輝輯校《孟稱舜集》為底本。。后崔護再訪，未遇蓁兒遂題詩門扉。蓁兒見詩相思成病，“遂絕食數(shù)日而死”。等崔護三訪時，蓁兒為情所生，兩人得續(xù)再世姻緣。崔護、蓁兒之間的這種“生還死”、“死還生”的傳奇情緣，正是對湯顯祖《牡丹亭》中那種“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言情理念在創(chuàng)作層面上的呼應與繼承。再如孟稱舜的雜劇《花前一笑》，故事取材于明朝周復俊的《涇林雜記》，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姻緣》亦講述此事。孟稱舜的好友卓人月曾將孟氏此劇改編成雜劇《花舫緣》，劇中唐伯虎為了追求沈秋香，賣身沈府甘作下賤傭書。同樣，在《泣賦眼兒媚》一劇中，歌妓江柳為了岳陽府教授陳詵，慘遭太守痛責，險受刺配之苦。然而兩人一個守志，一個信盟，終成連理。在這些劇作中，孟氏極力渲染他們之間那種“一往而深”的癡情。在這種情的光環(huán)照耀之下，什么門第身份、地位、禮教大防都顯得單薄而可笑。從孟氏的前期戲曲創(chuàng)作實踐上來考察，我們可以看出他對湯顯祖“至情”思想的繼承，這可以視為孟稱舜戲曲創(chuàng)作的第一階段。正是對湯顯祖“至情”思想的承繼，使得孟稱舜成為“受湯顯祖影響最深、成就也最大的明末傳奇作家”[2]108。

湯顯祖的“至情”思想，雖然在孟稱舜前期的雜劇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比較充分，但是，到了孟氏創(chuàng)作傳奇《嬌紅記》時，原先那種“至情”式的溫暖卻并沒有因為“一往而深”而產(chǎn)生“生還死”、“死還生”的浪漫傳奇?！秼杉t記》傳奇，據(jù)作者自序，該劇作于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傳中所記申純與王嬌娘之間的愛情悲劇，從現(xiàn)存元人宋梅洞的小說《嬌紅傳》開始，元明清三代諸多曲家均參與了這一題材的劇本創(chuàng)作。然而，最有影響、最為杰出的卻是孟稱舜的這部傳奇《嬌紅記》，被時人認為“情史中第一佳案”(王業(yè)浩《鴛鴦塚序》)。劇中王嬌娘有感于“婚姻兒怎自由？好事常差謬。多少佳人，錯配了鴛鴦偶”。為了尋找能與自己“死同穴，生同舍”的“同心子”式的理想佳偶，當她遇到表兄申純時，就“心上眷眷若有所系”。經(jīng)過多次的試探和考驗，他們的感情逐步加深，并大膽地私訂終身。豈料帥府公子忽來求親，王文瑞迫于權(quán)要，答應親事。王嬌娘郁郁而終，申純得知嬌娘死訊后，自縊未遂于是絕食而死。在該劇中，我們固然因為王嬌娘與申純“同心子”式的愛情而受到鼓舞，但是，作者呈現(xiàn)給我們的卻是一幕天愁地恨的人間悲劇，在這種“無計成雙”的現(xiàn)實悲劇中，孟稱舜一面讓王嬌娘死后掌管“世上姻緣之箓”，“舉凡佳人才子，量其應否，悉與如愿，勿使錯配”；一面卻又在該劇第五十出“仙圓”中透過東華帝君之口點醒世人：“情根斷處即仙鄉(xiāng)”。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孟氏在該劇中又宣稱兩人“始緣私合，終歸正道”。而他在《嬌紅記題詞》中更是直言：“傳中所載王嬌、申生事，殆有類狂童淫女所為。而予題之‘節(jié)義’，以兩人皆從一而終，至于沒身而不悔者也。兩人始若不正，卒歸于正，亦猶孝己之孝，尾生之信，豫讓之烈?！?/p>

關(guān)于《嬌紅記》，當時諸多批評家均以“情至”目之。如陳洪綬在《節(jié)義鴛鴦塚嬌紅記序》中認為“古今具性情之至者，嬌與申生也”。王業(yè)浩《鴛鴦冢序》云：“阿嬌誓死不二，申生以死繼之，各極其情之至?！睆闹形覀兛梢钥闯雒鲜洗藙@祖“至情”思想的承繼。在封建社會，“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王嬌娘與申純偏偏擁爐共坐，小園幽會，盟為夫婦。然而，孟稱舜和他的友人卻給這種“有類狂童淫女”的愛情大加贊賞，并以“始若不正，卒歸于正”為他們辯解，顯然不符合封建道德的傳統(tǒng)。透過《嬌紅記》，我們看到了孟稱舜在對湯顯祖“至情”思想皈依的同時，內(nèi)心卻又陷入到“情”與“理”的激烈沖突中。一方面他同情王嬌娘與申純之間的“至情”，一方面又感到這種“情”在當時社會來講“乖于常法”。徐朔方先生認為：“傳奇既以‘節(jié)義鴛鴦?！癁槊?，復加上雜劇題目‘金童玉女’字樣，可以說是雙重的道德說教。如果只看第四出嬌娘的唱詞‘但得個同心子，死同穴，生同舍，便做連枝共冢，共冢，我也心歡悅’，就得出作品思想意義如何高超的結(jié)論，未免失之片面?！盵3]450其實，結(jié)合《嬌紅記》的藝術(shù)實際，該劇的道德說教實在單薄，其雖“始若不正”，但實際上并沒有“卒歸于正”，劇作反而淋漓地寫出了情之“不正”與“正”的悖謬，以及“地上無如情久長”與“情根斷處即仙鄉(xiāng)”(《嬌紅記》第五十出“仙圓”)的困惑。這種劇作思想，預伏著孟稱舜后期戲曲創(chuàng)作的新變而又下啟清初戲曲創(chuàng)作的先鞭。如洪昇在傳奇《長生殿》中宣稱“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孔尚任《桃花扇》傳奇中李香君與侯方域的“入道”，這些我們都可以在孟稱舜傳奇《嬌紅記》中看到影子。對于孟稱舜來說，傳奇《嬌紅記》無形中使他陷入了“情”與“理”的糾葛而無法自拔，最終導致了他對湯顯祖所倡導的“至情”理念的背離與否定，從而創(chuàng)作了與他前期劇作思想背道而馳的傳奇《貞文記》。

孟稱舜的后期戲曲創(chuàng)作以《貞文記》為代表。該劇作于清順治十三年丙申，即公元1656年。如果說孟氏先前的雜劇創(chuàng)作是以湯氏的“至情”思想為皈依，傳奇《嬌紅記》是由“至情”向“情正”過渡的一座橋梁，那么，在創(chuàng)作《貞文記》時，孟稱舜的劇作思想已經(jīng)完全滑向了“情正”的觀念。在《嬌紅記》中，王嬌娘聽說申純到來后，馬上“道是老夫人宴客華堂上，待我且偷覷咱”，乍見后，“兩下低鬟相向”(《嬌紅記》第三出“會嬌”)。而在《貞文記》中，張玉娘聽說沈佺要見自己，馬上擺起臉孔：“昔為中表，今訂姻盟，未飲合巹之杯，恐無相見之理”，“斷不肯出來相見”(《貞文記》第五出“隔晤”)；《嬌紅記》中，王嬌娘針黹女工之余，可以向花園里散心，她愛踏春陽，“生小兒情性別，沒甚關(guān)情也害得傷情切，夜夜看花，淚痕流血”(《嬌紅記》第四出“晚繡”)。而在《貞文記》中，張玉娘卻是“生長在幽閨深戶，怎敢去看花踏草，閑詠春蕪？”(《貞文記》第四出“家訓”)她“自來不知春是何物，說甚么墻頭杏花，向墻外暗拋紅蕊”(《貞文記》第十三出“私訓”)，是一個典型的“香閨鎮(zhèn)守，休離繡閾”的封建社會女?？?。便是她的丫環(huán)紫娥，“也不為待月迎風，送暖偷寒”(《貞文記》第十三出“私訓”)；《嬌紅記》中，王嬌娘擔心“好花輸與、輸與村郞折”，“寧為卓文君之自求良偶，無學李易安之終托匪材”(《嬌紅記》第四出“晚繡”)，“全不顧禮法相差”(《嬌紅記》第二十出“斷袖”)。但是，在《貞文記》中，對于婚姻，張玉娘卻說：“這事怎是我女兒家做主的？”(《貞文記》第五出“隔晤”)她“以一貞自命，常嘆相如薄行，浪稱才子；文君淫奔，枉號佳人”(《貞文記》第三十二出“情斷”)。通過比較，可以看出在張玉娘與王嬌娘身上存在諸多的差異與矛盾。孟稱舜曾云：“世有見才而悅，慕色而亡者，其安足言情哉？必如張玉娘者而后可以言情，此此記所以為言情之書也?！?/p>

二

兩劇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相距18年，孟稱舜的劇作思想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差異乃至前后矛盾捍格的地方。是什么原因使得孟氏在《嬌紅記》、《貞文記》中塑造了這樣兩個差異如此巨大的女性形象呢？又是什么原因致使孟稱舜在對“情”與“理”的糾結(jié)中最終導致對“理”的堅守呢？如果說在《嬌紅記》一劇中，“嬌娘和申純形象的出現(xiàn)，是明代后期封建經(jīng)濟中出現(xiàn)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萌芽，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里左派王學倡導個性解放，以及市民階層壯大，他們反封建的要求不斷加強這一社會現(xiàn)實在文學中的反映；也顯示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作家對愛情問題的認識在逐漸深化?！盵4]497那么，在《貞文記》一劇中，張玉娘的形象則是明清易代這一劇烈的社會變動在文學中的曲折反映，同時也是當時文化上儒學新思潮對曲家創(chuàng)作的沖擊與影響。相較于《嬌紅記》來說，《貞文記》正如有的學者所說，作者已“不可逆轉(zhuǎn)地由反禮教的鼓吹者，一變而為正統(tǒng)節(jié)烈觀的衛(wèi)道士”[3]451。這種轉(zhuǎn)變與孟稱舜前期的戲曲創(chuàng)作相比，顯得非常明顯。因歷史的劇變而于明末清初興起的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思潮，使得當時諸多文學家著書立說多以文學的社會功用為重而忽略了文學的情感深度與藝術(shù)感染力。孟稱舜也不可避免地在他的《貞文記》中塑造了一個“一言一步，不肯妄發(fā)”(《貞文記》第五出“隔晤”)，簡直可以算作酸腐的封建教條之注釋的“貞女”形象。然而，即使是這種標準的“貞女”形象，也免不了在明清易代的巨變中成為虛無的幻泡。孟稱舜在該劇的起始就借觀音的話點醒世人：“世上有情的，俱已歸北邙。則有驀無情，山遙水長?？醋怨偶讶瞬抛?，一般的文章紅粉都在荒丘葬。便做道盡老團圓，也只得霎時相傍”(《貞文記》第二出《情降》)。在該劇的末出，孟氏更是借張玉娘、沈佺二人的懺悔直接道出：“情之一字，誤人不淺”。如果說在孟氏創(chuàng)作傳奇《貞文記》以前，他劇中的世界還是充塞著對“有情世界”浪漫而深情的謳歌，那么到了《貞文記》一劇，“情”的謳歌已經(jīng)完全被儒家倫理所取代。

順治十三年丙申(公元1656年)，孟稱舜自松陽縣學訓導辭歸，傳奇《貞文記》即作于歸后。明清易代，使得當時士人們的心靈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撼?！吧裰菔幐?，宗社丘墟”，使得“明朝何以亡”這個問題在士人們的心際時時叩響，引起了他們對于明代政治、經(jīng)濟、學術(shù)文化等諸多問題的反思?！扒宄踔T儒在以武力抗清失敗后，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向著書救世，總結(jié)明亡教訓，闡發(fā)通經(jīng)致用思想?！盵5]受當時“經(jīng)世致用”儒學新思潮的影響，孟稱舜出于儒者們那種與生俱來的社會良知與歷史責任，在面對歷史興亡的時候，更多感到的是一種振衰救弊的歷史責任。孟稱舜在《貞文記》第十八出“成仁”中道：“乾坤似轉(zhuǎn)輪，世界如湯滾。三光晝夜迷，四海魚龍混。人類盡奔蜦，食祿皆鷹隼。燐火明宵旦，黃沙掩日昏?？匆烩芳槌?，一個個替胡兒罵漢人。俺這里悲辛，則待踹微軀作細塵。”面對“乾坤似轉(zhuǎn)輪，世界如湯滾”的現(xiàn)實格局，面對那些“本是華人，跟了胡人；跟了胡人，便待要殺盡華人”(《貞文記》第十八出“成仁”)，“生死背負”的群丑們，孟稱舜出于一種儒者情懷，在他的傳奇《貞文記》中，塑造了“以忠勇自期”的丈夫形象王宜遠和“以貞節(jié)自許”的貞女形象張玉娘。孟氏認為他們這是“家亡國破守貞忠，男忠女節(jié)兩相同”(《貞文記》第十九出“閨酹”)。如果說“明清兩代盛行的以明代尚死烈清代倡守節(jié)為特征的要求婦女接受的貞節(jié)道德，主要是出于齊家治國的倫理需要，而不是由于對人欲特別是婦女欲望的控制?！盵6]那么，我們同樣可以說，孟稱舜為什么在《嬌紅記》、《貞文記》中塑造了兩個如此迥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其緣起也正是出于樹立一種道德楷模以便振衰救弊的儒者情懷，其用意在于“表揚幽貞，風勵末俗”(孟稱舜《貞文記》題詞)。這與清初興起的儒家實學思潮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對孟稱舜的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考察，孟氏的藝術(shù)生命勃發(fā)期是在創(chuàng)作《貞文記》之前。自從孟氏在崇禎十七年甲申(公元1644年)創(chuàng)作《二胥記》之后，適逢時代的劇變，等他于十二年后即順治十三年丙申(公元1656年)再次攜《貞文記》登上清初劇壇時，這十二年中，已經(jīng)是人事全非了，我們還能料想他仍然可以創(chuàng)作出一個“王嬌娘”來嗎？

綜上所述，從劇作思想上，我們可以把孟稱舜的戲曲創(chuàng)作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期主要是對湯顯祖“至情”主張的承繼，后期則是“情正”思想主導著他的戲曲活動，傳奇《嬌紅記》則是這兩個階段過渡的橋梁?！秼杉t記》在孟稱舜前后期戲曲創(chuàng)作中的過渡性質(zhì)，使得該劇兼有前后期戲曲創(chuàng)作的特點并對清初曲家諸如洪昇、孔尚任等人的戲曲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著重要影響；《貞文記》則代表著入清以后傳奇內(nèi)容日益道德化的創(chuàng)作傾向。從孟稱舜劇作思想的變遷中，我們可以看出由湯顯祖構(gòu)建的“至情”思想于明末清初的歸結(jié)與轉(zhuǎn)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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