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殉道者

周至美

1月16日，嘉興剛剛下過一場小雨。

記者在南湖邊一處二層仿古房子里問一位老者：“要是用一句話評價你父親。你覺得會是什么?”

“我父親帶領(lǐng)大家走進莎士比亞的世界里?！?/p>

南湖邊這處二層建筑在2007年按照以前的原樣復(fù)制：三面房屋，進入主屋正門，展覽的玻璃櫥柜里放著一個破舊的藤箱，旁邊是一雙棉鞋；樓梯的木質(zhì)臺階很窄，踩上去呀呀作響；二樓燈光昏暗，推開一扇窗戶都很費勁，后廊的墻壁上，懸掛著七八副電影劇照：有戴著王冠的國王、兇悍的摩爾大將，還有憂郁的王子。

這是在向偉大的莎士比亞致敬。而這所房子曾經(jīng)的主人，是架起華人了解莎士比亞橋梁的翻譯家朱生豪。

2月2日，是朱生豪的百年誕辰。他不曾裒老過，他在32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去。

愛國是一個情感的問題

生于宣統(tǒng)三年舊歷12月15日的朱生豪“不愿做亡清的遺嬰”，歷日期作為他的生辰。

十歲那年，朱生豪的母親死在兒子的呼喊中。兩年后，他的父親也撒手人寰。自此，朱生豪的生命完全劃分為兩半。而在貧窮和失去雙親帶來的冷峻和沉默的外表下，掩蓋了一個豐富熾熱的內(nèi)心世界。

朱生豪的中學(xué)是在出過世界數(shù)學(xué)大師陳省身、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得主李政道的秀洲中學(xué)就讀，后入之江文理學(xué)院，他留給師友的幾乎都是一個面孔：才華出眾、“淵默如處子，輕易不肯發(fā)一言”，即使后來和他同宿舍的大學(xué)同學(xué)彭重熙也沒聽見他說過幾句話。朱生豪也不主動交朋友。

他的激情似乎只留給了戀人宋清如以及后來的莎士比亞翻譯工作，正像他自己剖析的那樣，他并非沒有幽默感，甚至他的幽默感反而更多一些，只是不善言辭。宋清如總喜歡說她的丈夫是一個“怪人”。他宣稱“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就是寫情書”，但他卻把情書寫得熠熠生輝和如此“有聊”。

1933年從之江文理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朱生豪被老師胡山源推薦去了上海灘三大書局之一的世界書局(另外兩家為商務(wù)印書館和中華書局)擔(dān)任英文編輯。來到上海這個遠東大城市，租界、幫會、冒險家甚至臭名昭著的“藍衣社”等各種勢力交織在一起，“淺薄的人、人家的奴役和狗”，還有舉止輕佻的洋行小鬼滿口的“hello、yes”都讓朱生豪產(chǎn)生一種迷惘。

1935年7月《何梅協(xié)定》后，日本將勢力范圍拓展到華北。當(dāng)時的中國掀起了抗日救國熱潮。國民政府在上海實行書報檢查制度，在這種情況下，魯迅號召“拿來主義”，主張通過翻譯外國作品，以退為進，并帶頭翻譯果戈理的《死魂靈》，寫下有關(guān)莎土比亞的三篇文章。魯迅當(dāng)時曾希望林語堂來翻譯莎士比亞，但未被林語堂接受。

當(dāng)時，上海出版界掀起了外國文學(xué)翻譯出版的熱潮。1935年也被稱為“翻譯年”。商務(wù)印書館和中華書局都有相當(dāng)?shù)氖澜缑鴨柺?，世界書局自然不甘落后?935年秋天，世界書局英文部負責(zé)人詹文滸建議朱生豪翻澤莎士比亞全集，一方面為緩解朱生豪在上海生活的苦悶，另一方面也為補貼朱生豪生活上的拮據(jù)。朱生豪和世界書局議定千字兩元的稿酬外加版稅的方式，進行譯莎工作。這次偶然的際遇，也直接造就了一位翻譯大家。

朱生豪立即著手系統(tǒng)地搜集資料，制定計劃。盡管他在秀洲中學(xué)的時候曾跟隨外籍教員Fishe r接觸過莎劇，并仿此寫過一個獨幕劇《英雄與美人》(不足2000字，描寫項羽和虞姬的死別)，但他在大學(xué)時英語的長足進步才是后來譯莎的語言基礎(chǔ)。而他在世界書局參與編寫的《英漢四用辭典》此后成為他譯莎工作的重要參考資料。

時局風(fēng)云突變。“八一三”事變之后，朱生豪被卷入難民潮，一路棄嘉興、走新勝、避深鄉(xiāng)、奔德清。世界書局和他簽訂的譯莎合同還繼續(xù)有效，盡管他一年多以來的譯稿丟失，但他畢竟帶出來一本牛津版的莎翁全集。他一邊在《紅茶》雜志上譴責(zé)日本人，一邊繼續(xù)譯莎。他不會忘記，自己曾在1936年寫信給宋清如：“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說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莎士比亞)譯成功以后。因為某國人曾說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連老莎的譯本都沒有。”這個“某國人”說的是日本人。1928年，日本學(xué)者坪內(nèi)逍遙獨立翻譯的莎翁全集在世界上引起轟動。

上世紀80年代，浙江大學(xué)兩位教授在撰寫《朱生豪傳》的時候，曾提及朱生豪的“愛國主義”。但宋清如把“主義”兩個字刪除掉了。她是了解自己的丈夫的，她記得丈夫?qū)懡o她的信：

“愛國是一個情感的問題。國民對于國愛不愛全可以隨便，不能勉強的，但因為個人是整個國家的一分子，因此必然地他對于他的國家有一種義務(wù)，一個好國民即是能盡這種義務(wù)的人，而不一定要愛國。”這個義務(wù)就是“努力使國家變得可愛起來”，朱生豪反對空談愛國的“民族主義者”。

“我父親首先是一個詩人、一個翻譯家，其次才是一個愛國者?！敝焐袆傉f。

天才與殉道者

如果說，朱生豪最初進入譯莎的殿堂是因為詹文滸的建議、滿足自己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需要以及討得美人芳心的話，那么，在“孤島”淪陷之后的艱難時世里，他保有的譯莎熱情已經(jīng)不再是滿足生活了。

世界書局提供的稿酬已經(jīng)遠遠跟不上物價飛漲帶來的生活困頓。他也不愿意去找在嘉興淪陷區(qū)某縣做教育局長的校友，從而謀得一份教職。

譯莎，這就是他的生活。朱生豪已經(jīng)完全生活在莎士比亞的世界里了，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朱生豪在彌留之際說：“早知一病不起，拼著命也要把它譯完。”

在嘉興蟄居的最后歲月，朱生豪的翻譯水平也在逐步提高，1943年，他翻譯出八出悲劇、十出雜劇，加上之前的九出喜劇，已經(jīng)完成了27部戲劇。尤其令他洋洋得意的是羅馬史劇(《凱撒遇弒記》、《女王殉愛記》)和四大悲劇。

還有十個。再有兩年時間就足夠了。

未知，當(dāng)流傳后世最久的那句“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被他寫下來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如何翻滾；而麥克白死前對人生的感嘆——“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是否震撼過譯者的心靈?

很難說，是莎士比亞的語言影響了朱生豪的風(fēng)格，還是朱生豪將自己的風(fēng)格直接體現(xiàn)在莎劇的翻譯中；即便是最艱難的日子里也是如此。他善于在“饒舌”了一千個字之后，馬上用三五個字點題，好像波洛涅斯(莎劇《哈姆萊特》中大臣，后被哈姆萊特刺死)的稟告：

“王上，娘娘，要是我向你們長篇大論地解釋君上的尊嚴，臣下的名分，白晝何以為白晝，黑夜何以為黑夜，時間何以為時間，那不過徒然浪費了晝、夜、時間；所以，既然簡潔是智慧的靈魂，冗長是膚淺的藻飾，我還是把話說得簡單一些吧。你們的

那位殿下是瘋了……”

朱生豪才真是“瘋”了。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以殉道者的姿態(tài)，瘋狂工作，埋頭伏案，握管不輟。最艱難的是，朱生豪在“八一三”事變和“孤島”淪陷時喪失了所有的參考資料，也無可以交流的師友，完全憑借一本《牛津詞典》和自己參與編寫的《英漢四用辭典》。無怪乎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陸谷孫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對朱生豪先生，貧病交加，卻勤勉一生，成此大業(yè)，我深懷敬佩。試想當(dāng)年他可能接觸到英美幾種莎劇版本?我也對照著原文讀過朱譯莎劇，發(fā)現(xiàn)朱生豪的譯筆多數(shù)時間是忠實又出色的，說明譯者英漢語造詣出眾。猶記《威尼斯商人*中一則短扎(安東尼奧致巴薩尼奧)竟能譯得原意毫不走樣，中國的尺牘味又特濃：‘摯友如握……”

朱生豪是不追求“寂寞的不朽”的，他渴望“縈繞著后世人的心的、成功的天才的功績作品”，而獨立翻譯完一部完整的莎翁全集正是這樣一件功績。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翻譯專家屠岸評價朱生豪說：“他是天才翻譯家，又是偉大的殉道者。”

后人在評述莎士比亞劇作的翻譯工作時說，譯莎不但英文要精通，還要中文功底深厚，最重要的是長壽。這或許是梁實秋能在37年的漫長的跨度內(nèi)獨立完成全部莎士比亞著作的翻譯工作原因之一。而事實證明，朱生豪前面兩個條件都不缺，但唯獨缺少的是“最重要的”。

這個時候。肺結(jié)核已經(jīng)浸染了他的身體。

到了1944年6月初，又完成了四個半劇本之后，朱生豪病情加重。他仍不忘自嘲：“肺病，像我這樣的人不患肺病，哪有更合適的患者?”貧病交加，世界書局支持了5000元，但那個時候的嘉興米價已經(jīng)是40萬元一石了，比兩年前漲了一千倍。

大限來臨。朱生豪沒有躲過他1935年玩笑中對自己的詛咒：“一切興味索然，活下去全無指望，橫豎頂多也不過再有十年?！?/p>

1944年12月26日下午，朱生豪輕微喊了一聲：“小青青，我要去了?！彼吻迦缵s緊走過來，一聲不敢哭喊，只是緊握住丈夫的手，想把他拉住……

《亨利五世》翻譯了一半，宋清如沒有看到丈夫把“英王亨利五吐贏得榮譽、抱得美人歸”的故事變成方塊字。

遙憶1943年春節(jié)之后半個月的某一天，淪陷區(qū)的嘉興老家正下著春雨，一株杏梅樹還在開著花，宋清如回娘家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朱生豪討厭這阻斷了妻子歸程的雨絲，卻又沉醉于聽雨聲。他給妻子寫了已封沒有寄出的信：

“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