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倩
1997年,一個名叫宋清如的女子離世。她的去世,帶走了一段浪漫的戀情。真是應了那句百轉千回的話,“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倘若不是遇見朱生豪,宋清如會嫁入豪門,生兒育女,閑暇時間打打麻將,過上安逸的日子。
宋清如出生在常熟的一個地主家庭,排行老二。從小她就喜歡讀書,七歲的時候父母給她請了秀才當家庭老師,《三字經》《千古文》《古文觀止》等書她全能讀懂。后來她讓母親把她送進洋小學,走上了漫漫求學路。進入大學后,她將父母定的婚約徹底推翻,擺出一副“花木蘭”的架勢,“誰定的婚,誰嫁去”!父母只好依從她。
她與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的蕭紅是同齡人,但比四大才女都要幸運。拿蕭紅來說,蕭紅的家境不好,求學和情感之路頻遭困厄,“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而宋清如剛進入大學,就才華小露尖尖角,加上她衣著不凡,清麗不俗,才女的贊譽在學校里不絕于耳。
當時,有一個詩社,宋清如在那里認識了朱生豪,一來二去的交流來往使二人產生了感情。朱生豪鼓起勇氣,向她展開攻勢,他最大的“本領”就是寫詩了。詩歌傳遞情思,不,是詩歌搭建起橋梁,給了這個文弱書生一條追求女孩的捷徑。
“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為你的朋友,現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這樣的友誼能繼續(xù)到死時,謝謝你給我一個等待……”從詩中不難看出,朱生豪的怯弱,也可以說是書生固有的自卑。朱生豪自幼家庭貧寒,12歲時父母就已經去世,由姑媽撫養(yǎng)成人。在那個年代,門當戶對是婚姻的首要條約,這個寄人籬下的窮小子,究竟是用什么將宋清如追到手的呢?
有兩個可能。一是志趣相投,兩人都愛寫詩,情感必然會在詩句中綻放,低到塵埃里也能開出花來,只要開了花,一切萬事大吉。二是宋清如思想獨立,從小接受新式教育,讓她比其他女子更有主見,所以說服父母就容易一些。即使父母不同意,也不愿意看到自家閨女走上絕路。除此之外,動蕩不定的年代也是一大因素。
相識之后,兩人展開了長達十年的漫漫戀愛??梢韵胂螅瑧賽燮陂g他們鴻雁傳書,詩歌送情,比現在的發(fā)手機短信和電子郵件要纏綿、浪漫得多,因為每一句詩、每一個字上都有他或她的氣息。偶爾鬧個小矛盾,如同水面上的一個漣漪,微波之后情感會向前滑行一大步。在菁菁校園的一方凈土上,他們吟詩談情,情到“畫眉深淺入無時”,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上海被日軍占領,朱生豪所任職的報社被日軍查封,他四處逃難,丟失了全部的譯稿和三本詩集。此時宋清如也隨家人背井離鄉(xiāng)去了四川,上海局勢緩和后,再次輾轉返回上海,與朱生豪相聚。
第二年,他們結了婚,詞學大師夏承燾先生送上一對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為了躲開日軍的干擾,兩人回到了宋清如的老家常熟?;楹?,宋清如很快進入了角色,確切地說是成為了一個“四分之三”女人。所謂“四分之三”女人,是指身兼三種角色:首先是賢妻,生活上精打細算,能省則省,連牙膏都用鹽來代替,空閑時間還幫別人做衣服,以補貼家用;第二是良母,一個女人先后撫養(yǎng)兩個孩子,幾多酸澀幾多無奈,無人能表述;三是秘書—協(xié)助丈夫整理資料,他累了,她就和他一起選編唐宋詩詞來作為調劑。試想,如果身邊沒有宋清如這樣一個知性、能干的女人,朱生豪的“譯莎”(翻譯莎士比亞劇作)事業(yè)哪會步步為進呢?
“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在常熟這片風景秀麗的土地上,夫妻二人“琴瑟和諧,鸞鳳和鳴”,清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長期的翻譯工作,加之環(huán)境惡劣,使得朱生豪的身體每況愈下。在翻譯《亨利四世》時,朱生豪被確診患上了嚴重的肺結核。他抓著宋清如的手說:“莎翁劇作還有五個半史劇沒有翻譯完,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上命也得翻譯完啊……”都病成這樣了,朱生豪依然掛念著“譯莎”,他與他的事業(yè)已經成為一體,多么令人欽佩!然而,他何曾為身邊陪伴自己不離不棄的女人想過?不久,他病情加重,出現了便血,宋清如給他擦身子時,他慢慢地說:“我的一生始終清白的?!敝钡饺ナ赖哪且惶?,朱生豪嘴里默默念著的依然是莎士比亞戲劇的臺詞,宋清如淚如雨下。
翻譯莎士比亞仿佛是攀登一座高峰,朱生豪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勇士,雖然未能登頂,但依然是成功者,留給后人一筆無價的財富。但是,面對宋清如,他又是不負責任的。
犧牲愛情來保全事業(yè),究竟是對還是錯呢?沒有答案,因為愛情從來就是無法平衡的事情,他一心“譯莎”,她一心為他,這本身就是一段傳奇。
“同在雨聲里做夢,同在雨聲里失眠?!倍潭虄赡甑幕橐錾?,在宋清如那里,好像是一部書,每一頁都是甜蜜的。朱生豪去世那年,他們的兒子剛滿一歲,換做誰,都很難開啟以后的生活。孩子嗷嗷待哺,朱生豪留下的任務猶在心間,宋清如沒有退路,不,應該說她不允許自己脆弱。她邁著趔趄的腳步向前奔,很快就見到了光明。
兒子五歲那年,宋清如調入杭州高級中學教學。由于身體不好,總務主任駱允治常幫她代課,對她的生活也是照顧有加。誰看到這樣一對母子能不伸援手呢?何況宋清如有貌有才,即使再落魄,也是惹人憐的。
朱生豪的兒子朱尚剛在《詩侶莎魂》中寫道:“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駱先生經常來看母親,后來母親懷孕了,于1951年回老家常熟鄉(xiāng)下生下了我的妹妹?!辈檎沂妨希]有詳細的記載,但不難看出,宋清如40歲時再次生產有太多的不可言喻,駱允治懂得,天堂里的朱生豪也懂得。但宋清如在生下女兒后,并沒有與駱允治結婚,至于是宋清如不從,還是駱允治的父母反對,在今天看來,這些猜測都是無意義的,因為宋清如和朱生豪的感情根基無法撼動。
從一個女人的角度看,宋清如把苦衷獨自吞咽,所承受的苦悶和傷痛是無法想象的。此時此刻,擁有一個可以依賴的肩膀也是奢侈的,她只能在回憶里和與朱生豪在一起時的幸福片段中尋找些許安慰,“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宋清如注定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一邊撫養(yǎng)兒女,一邊翻譯朱生豪未完成的莎士比亞歷史劇。不料,送到出版社時翻譯稿源已滿,她十分失望。在一次搜查中,她的譯稿又被全部毀壞。三年的忙碌付之東流,真讓人慨嘆時代的無情!
有人說,最完美的愛情觀是遇見很合拍的男人。宋清如與朱生豪已經相互嵌入對方的生命,這樣的“合拍”在今天也近乎絕版。與張愛玲的孤傲絕世、蕭紅的漂泊零落、呂碧城的集寵愛于一身相比,宋清如對愛情更加忠誠,“不須耳鬢常廝伴,一笑低頭意已傾”,此情只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人得?
編 輯/高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