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輝
(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北京 100081)
《閑閑書室讀書記》收錄楊成凱(林夕)先生從事語言學和文獻學研究之余撰寫的涉及書籍史、古籍善本特別是詞學古籍研究的小品文31 篇,包括自20 世紀90 年代初以來發(fā)表的論文、書評、書志及幾篇未刊稿。書中附有罕見的書影百余幀,讓讀者在欣賞文字樂趣之外亦可一睹善本真容。 雖然書中所選文章大多曾發(fā)表在《讀書》、《藏書家》,但此番完整系統(tǒng)地匯集, 對閱讀者來說實在是一種快樂的享受。本文對此書進行評述,希望讀者能大略了解楊成凱先生有關詞學版本的思考和對古籍版本的見解。
楊先生從事漢語語法研究多年,在《漢語語法理論研究》一書中,楊先生認為:“每一部語法書,不管它包括上面說到的哪些內(nèi)容, 只要它是在試圖從哪幾個方面勾畫一種語言的面貌, 它就是在從側面描述那種語言的結構方式。用本書的話說,它是給出了那種語言的一個模型, 這個模型從一些方面模擬那種語言的活動方式。 但是我們不能不看到,對語法的范圍理解不同,寫出的語法書的內(nèi)容就會有所不同,甚至會有很大的差異。 所以,當我們評論一部語法書時, 不能不首先看它所說的語法包括哪些內(nèi)容。因為從系統(tǒng)性方面考慮,內(nèi)容廣狹不同, 就可能影響它對某些問題的處理方式。”這一看待語言學理論著作的洞見同樣影響著作者探求古籍版本,在《閑閑書室讀書記》中,作者將31 篇文章分為五卷, 雖未標明每一卷的卷題,但大體上,卷一是古書與個人、社會,卷二是古書版本與研究評價,卷三是詞集題跋,卷四是詞集標點本導言,卷五是古籍版本綜合概要。作者將古籍的個人體驗置于重要的位置, 那么個體的記憶在古籍的閱讀中必然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
在《漢語語法理論研究》一書中,楊先生強調(diào):“在我們試圖用語法模型去描述語言時,或者寫一部書講述語法時,不外乎看得清和道得明:首先需要確定我們所要描述的語言是什么東西, 看清它的面貌; 然后需要考慮采用什么方法去模擬它的活動方式,反映它的面貌。 具體地講,就是收集可以代表‘語言’其物的語言材料,按照合用的方式把它們表述出來……我們可以給任何一批有些共性的事物建立一個模型, 在不需要精確地了解那些事物的個性時,它就可以作為它們的代表;在需要精確地了解那些事物的個性時, 它可以作為對它們做精確描寫的出發(fā)點?!弊髡叩倪壿嬓匝芯刻攸c是要首先搞清楚對象是什么, 古籍版本的研究也不例外,也需要對確定被欣賞、收藏、描述、研究的古籍進行判斷,要知曉這部書的價值所在。對于楊先生來說,一旦開始了研究,就要探個究竟,對對象進行細致考察、厘清面貌、價值評估,最后盡可能進行理論性的概說, 形成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對實踐活動進行指導的模型。 這也許是本書從個體記憶到書本考訂,最后到明刻本、清刻本、初印本等整體考察的緣故吧。
《閑閑書室讀書記》是楊先生第一部有關古籍版本的著作,相對于《漢語語法理論研究》而言,這是一部“閑書”,本書收集的文章是當年在做語言學理論之外的“閑功夫”,或者這是很多讀者所理解的閑閑了。 其實,閑閑書室是楊先生書齋雅號?!对姟の猴L·十畝之間》云:“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莊子·齊物論》云:“大知閑閑,小知閑閑”。 “閑閑”一詞既指從容貌,亦有廣博之意。 楊先生此書語言精練,對“古書的那些事”一一從容道來,所收錄文章有夫子自道,有古書版本考索,有專業(yè)書籍書評,有版本宏觀概要探討,有詞集題跋。 綜觀全書,既從容,亦廣博,“閑閑”兩字名副其實。
楊先生從小受古舊書籍的熏陶, 又因為曾發(fā)愿要校訂《詞律》,于是收集詞集,“走上了古文獻的無歸之路”,在研究語言學之余,特別關注古籍,尤其是詞學古籍,廣收博取,閑閑其中。 從20 世紀90 年代開始,楊先生先后在《讀書》上發(fā)表了多篇相關文章, 計有 《關于<絕妙好詞>》、《書癡癡乎哉? 》、《清詞麗句說周密》、《豈待開卷看,撫弄亦欣然!》等篇。從本書《前言》中可以看出,楊先生沉潛古籍的主要原因還是個人的生活和讀書的經(jīng)歷。這一點在出版于1996 年的 《漢語語法理論研究》一書中已略顯端倪,在這部純理論著作中,作者雖然花了很大的心思要建立一個關于語言學元理論的宏大建構,但也流露了作者的懷舊情結。 作者在《漢語語法理論研究·弁言》 中細致地回憶了當年購買呂叔湘先生的語言學書籍的故事, 又流露了對華羅庚先生自學成為數(shù)學家的心儀。 本書則更進一步自我呈現(xiàn): 卷一的四篇是作者對古書的個人感悟和理性思考,同樣是懷舊與邏輯的交織物。如果說,語言學理論是一種玄學的話,古籍版本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被認為是一種實學, 楊先生近三十年來學術生涯可以說就是在這兩者之間悠閑游走, 這也是楊先生的古籍版本研究與其他學者不太一樣的地方。
近年來,隨著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古籍及古籍保護得到了更多的關注,但由于某些因素,詞集相關研究,特別是版本的考訂,尚未得到特別關注,饒宗頤曾感嘆:“詞雖小道,而作之者眾,詞集之多,亦足與經(jīng)義小學方駕并軌。 乃以百年以來,尚無好文者為之友紀,分類集目,納散錢而使就串,豈非斯學之巨憾乎? ”
饒宗頤先生《詞集考》一書自1963 年問世之后,詞林多以此書為詞集版本考訂之甲乙,1992 年中華書局修訂再版,學者購置方便,有考證最為精審之說,楊先生也曾撰《詞學研究的一座豐碑——評饒宗頤<詞集考>》,稱“我們今天讀全唐五代詞、全宋詞、全金元詞時,都有必要參考《詞集考》”,同時也指出《詞集考》存在版本考訂方面可商榷的問題。 但《詞集考》對楊先生的影響是明顯的,從20世紀90 年代以來,楊先生所撰詞集版本考訂文章多篇,選入此書的計有《夢窗詞》、《彈指詞》、《玉壺山房詞選》、《花間集》、《梅苑》、《花庵詞選》、《宋四家詞選》、《詞辯》、《篋中詞》、《藝蘅館詞選》、《汲古閣未刻詞》、《絕妙好詞》、《絕妙好詞箋》等13 篇。
《詞集考》認為四印齋刊吳文英《夢窗詞》為“就毛(毛晉)杜(杜氏曼陀羅華閣叢書)二本定五例???,今不傳”。 作者對此有補正,認為此本并未收入《四印齋所刻詞》,并據(jù)所藏考證王鵬運刻《夢窗詞》 僅二刻, 非三刻, 又指出王氏光緒三十年(1904)刻本相傳僅印兩部:一歸況周頤,況氏將此本付弟子趙氏惜陰堂影印;一歸繆荃孫,后歸黃永年先生。 而王氏重刻本之版片后歸北平來薰閣,曾印刷行世。 據(jù)此,則王氏刻本有初刻本、重刻本、重刻本之來薰閣刷印本、趙氏惜陰堂影印本等版本。各本文字存在差異,作版本考訂時值得注意。 此篇文章為考訂《夢窗詞》王氏刻本之流傳、遞藏、版本提供了清晰的史料,為今后研究《夢窗詞》提供了一個極佳的例證。
《絕妙好詞》一文曾發(fā)表于《讀書》1991 年第11 期(原題為《關于<絕妙好詞>》,收錄此書時有材料增補及文字改訂, 并配有多幀版本書影),是立足于百年來詞學研究成果之上, 為讀者展示了一幅詞學典籍傳承的多彩畫卷。 《絕妙好詞》的成書和流傳有豐富的書籍史意涵, 百余年來雖有諸多考證,如錢曾、朱彝尊、柯煜、高士奇、厲鶚、鄭文焯、夏承燾、施蟄存等幾代學人及四庫館臣,孜孜以求,或刊刻印行或研究討論,對周密及《絕妙好詞》的成書、影響等多有論說,然仍有版本未詳之處。 楊先生此文的意義在于,從古籍版本的角度出發(fā), 細致考察柯煜小幔亭刻本與高士奇清吟堂刻本之間的關系,指出柯氏刻本、高氏印本(應為柯氏刻高氏清吟堂印本)、小瓶廬印本(應為柯氏刻小瓶廬印本)的各自特征,并對高氏本及其后的流傳、翻刻情況作了詳細考訂,認為所謂《絕妙好詞》清初三種刻本其實是一副版片,即柯氏刻本,但有三種印本,即柯印、高印、小瓶廬印,高氏與小瓶廬均用原板, 但已經(jīng)對原板進行了剜改。 作者又對《絕妙好詞》 的幾種版本的選錄詞的情況進行論述,對原本的卷數(shù)提出了新的看法,同時也對此書流傳遞藏過程進行考辨, 為進一步研究提供了線索。
本書所選《明寒山趙氏小宛堂刻<玉臺新詠>版本之謎》一文,1997 年曾刊于《讀書》,次年改訂后刊于《藏書家》。 此前,學者很少研究《玉臺新詠》的版本,對于刻本系統(tǒng)的復雜性估計不足。 此文細致考察了趙本的版式風格、版片衍變、墨色與字句等,最為可貴的是,本書將趙刻系統(tǒng)的五種不同版本書影附上,讓人一目了然。 此文發(fā)表后,隨著《玉臺新詠》研究的深入,學界對此書的版本以及編者都有了新的認識, 現(xiàn)在不僅可以將趙刻本的初刻初印本、初修本、修補本進行區(qū)分,更能對由陳玉父刻本系統(tǒng)的趙刻本、五云溪館活字本、張嗣修本等進行樹圖式譜系區(qū)分, 又對鄭玄撫刻本系統(tǒng)有了更多的認識, 進而對于編者本身是否為徐陵也有了新的認識。 可見,楊先生的這篇文章不僅僅是對趙刻本的問題有貢獻, 更是促進了對 《玉臺新詠》的研究。
楊先生的古籍研究除從古籍的內(nèi)容、形制、存世情況等幾方面著眼, 還特別注意古籍個例的研究與模型式的綜合分析的結合。 在綜合分析方面,作者曾撰有《古書版本知識十講》、《古書版本的價值觀》、《古書版本面面觀》等文章。 大概由于本書所收是閑散文字,注重可讀性和趣味性,所以上述幾篇都不見于本書,甚為可惜。 本書收錄的是對明刻本、清刻本、初印本、殘本的概要分析,通過片段的理性思考,從而將古籍版本提升到理論的層次,進而推進了人們對古籍的認識。
唯有在讀書的過程中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問題。 關于同一書雕印時出現(xiàn)的版本與印本之間的關系問題,學界往往因注重版本,而對同一版本的不同印本則未予以足夠重視。 作者對此根據(jù)自身的閱讀體驗提出了值得關注的問題,如朱孝臧刻《宋詞三百首》初印本有異文訛字,如“怎”作“乍”、“往”作“住”之類,后印本悉已更改。 但后印本又有補版,增添了新的錯誤,如“占”作“古”、“池”作“他”之類。 又如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王鵬運四印齋刻本《夢窗詞甲乙丙丁稿》三種不同印本在校字上有出入,最初印本十六處校字九處未改,白紙本六字未改,黃紙本二字未改。 這些細微的差異非認真比勘不能了然于胸。 對此,喬秀巖與楊先生有不謀而合之處,喬氏云:“盡量多接觸版本,同一種版本也要盡量多看不同印本, 通過觀察不同印本之間的差異、 變化形成一種版本的概念……一種版本從刊刻完成開始,每次印制條件不同,經(jīng)反復修補,版的內(nèi)容也在不斷變化。 若要全面了解,只能多看不同印本,好比要了解一個人,需要盡量多接觸。 ”身為學者的楊先生,通過自己的讀書、藏書的切身體會,提出把古籍的最后落腳點還是放在了看書、讀書上, 他寫道:“除了多看古籍版本目錄和題跋擴充自己的知識外,最重要的是多接觸實物,細心觀察, 逐漸積累經(jīng)驗……最重要的還是 ‘多聞闕疑,慎言其余’……無論鑒賞還是收藏,都要讀書,通過讀書可以獲得真正的樂趣。 多多比較同一種書的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 對古書的版本就會有更深刻的認識。 ”這是楊先生的切身體驗,值得從事古籍版本研究的同行參考。
[1] 林夕.閑閑書室讀書記[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2] 楊成凱.漢語語法理論研究[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
[3] 饒宗頤.詞集考[M].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1963.
[4] 喬秀巖.古籍整理的理論與實踐[M]//沈及文.版本目錄學研究(第一輯).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