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國斌
(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安陽455002)
提 要 本文以“V了去(了)”和“A了去(了)”兩個構式為例討論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這一連續(xù)統(tǒng)過渡地帶構式的性質。文章認為,“V了去(了)”具有一定的不可推導性,是一種準語法構式,“A了去(了)”有很強的不可推導性,同時也是一種夸張表達手段,是一種準修辭構式。某些準語法構式和準修辭構式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轉化關系。
構式語法是近年來最熱門的語法理論之一。該理論認為,任何語言表達式,只要它的形式、意義或功能不能完全由其組成成分中推知出來,就都可稱之為構式。構式理論的基石是形式和意義的不可預測或者不可推導性。但是不同語言表達式在不可推導性和語法化兩方面都存在著程度問題。劉大為(2010)因此主張區(qū)分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認為兩種構式之間并非界限分明,而是有一個過渡地帶。他進而提出了一種將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作為一個連續(xù)統(tǒng)來研究的思路。
受此啟發(fā),我們對處于連續(xù)統(tǒng)過渡地帶的構式產生了興趣。本文試以“V了去(了)”和“A了去(了)”兩個構式為例,討論處于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這一連續(xù)統(tǒng)過渡地帶的構式性質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
漢語中存在著這樣兩個相關的語法表達式:“V了去了”和“V了去”。例如①:
(1)我的侄子,是個純潔的孩子,今天又被抓了去了。
(2)他立即用左手抽出大片砍刀,嚓一聲把一只胳膊砍了去。
“V了去了”中的“去”只能輕讀,其結構層次應是“[V了去]+了”。可以認為它是“V了去”整體帶“了”的結果,因此我們主要討論“V了去”。
根據構式的定義,“V了去”是有資格作為一個特定構式的——它的形式和意義不能完全從其構成成分推導出來。因為其中動詞后的“了”不是表示動作完成的“了1”(當然也非用在句末的“了2”),“去”的意義也很難單純用表示“趨向”來概括?!癡了去”的意義不等于“V+了+去”,也不能理解為“V了+去”。
如果把“了去”分開理解,它們都可以表示動作的結果。例如:
(3)不然我把燒好的畫刮了去,給您另燒。
上例是“把”字句,動詞后的成分應該是表示動作的結果。去掉“了去”中的任意一個,或者把“了去”換成表示結果的“掉”,句子仍然成立,而且意思也不會發(fā)生太大的變化:
(4)a不然我把燒好的畫刮了,給您另燒。
b不然我把燒好的畫刮去,給您另燒。
c不然我把燒好的畫刮掉,給您另燒。
這一現(xiàn)象促使我們思考這樣幾個問題:
第一,是不是所有的“V了去”中的“了去”都可以分開理解?回答是否定的。例如:
(5)a而此刻,我內心卻遵循著一種普遍的心理規(guī)律,越過了我既定的目標,向新的目標發(fā)展了去。
b*越過了我既定的目標,向新的目標發(fā)展了。
c*越過了我既定的目標,向新的目標發(fā)展去。
(6)a不巧,又讓王媽看了去。
b?不巧,又讓王媽看去。
c*不巧,又讓王媽看了。
第二,“V了去”是不是“V去了”或者“去V了”的變體,它們之間有沒有變換關系?回答基本上是否定的。在未然語境下,它們一般不能變換。即使在已然語境下,它們之間往往也不存在變換關系。例如:
(7)a我不識字,怕刻不對。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媽疼你好下棋。
b*我不識字,怕刻不對。你拿去了,自己刻吧,也算媽疼你好下棋。
c*我不識字,怕刻不對。你去拿了,自己刻吧,也算媽疼你好下棋。
(8)a說著,便從方雨林手里把硬紙牌奪了去,迎著那輛舊伏爾加車跑去了。
b*說著,便從方雨林手里把硬紙牌奪去了,迎著那輛舊伏爾加車跑去了。
c*說著,便從方雨林手里把硬紙牌去奪了,迎著那輛舊伏爾加車跑去了。
另外,“V了去”后面不能帶賓語,而“V去了”可以。例如:
(9)a近代散文早已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去了假發(fā),卸下了皂袍。
b*近代散文早已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了去假發(fā),卸下了皂袍。
“V了O”和“V去了O”中的“了”都是“了1”,“V了去”不能帶賓語,這也說明它不是“V去”臨時加上“了”的變化形式,其中的“了”不是“了1”。
第三,如果分開理解成立的話,是不是去掉“了去”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回答也是否定的。例如:
(10)a馬林生不動聲色地聽完,回頭就找馬銳問:“怎么沒把你挑了去呢?”
b馬林生不動聲色地聽完,回頭就找馬銳問:“怎么沒把你挑去呢?”
c*馬林生不動聲色地聽完,回頭就找馬銳問:“怎么沒把你挑了呢?”
(11)a李肥急急地止住他,下意識地四下看看,擔心有人聽了去。
b李肥急急地止住他,下意識地四下看看,擔心有人聽去。
c*李肥急急地止住他,下意識地四下看看,擔心有人聽了。
(12)a細細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時候,嘴向左邊歪了去。
b細細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時候,嘴向左邊歪去。
c*細細的咀嚼;嚼到最香美的時候,嘴向左邊歪了。
上面都是去掉“了”成立而去掉“去”不成的例子。相反地情況也有。例如:
(13)a這一轉眼就不見了,一準是讓誰給偷了去。
b這一轉眼就不見了,一準是讓誰給偷了。
c*這一轉眼就不見了,一準是讓誰給偷去。
(14)a人們都擁擠在供銷社和飯館的門前,剛賣的幾個錢就急著把它花了去。
b人們都擁擠在供銷社和飯館的門前,剛賣的幾個錢就急著把它花了。
c?人們都擁擠在供銷社和飯館的門前,剛賣的幾個錢就急著把它花去。
上面的討論表明,“V了去”中“了去”存在四種理解:一是只需要理解為“了”即可,如例(13)和例(14);二是只需要理解為“去”即可,如例(10)、(11)和(12);三是理解為“了”和“去”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如例(3);四是必須把“了去”作為一個整體理解,如例(5)。
前三種情況很難從經濟原則的角度理解——既然只需其中一個即可,但為什么還要用兩個呢?這一現(xiàn)象也許可用概念整合理論來解釋:“了去”因為某些動因已經整合成為一個整體(第四種情況就是證明)。語言中“合二為一”的概念整合現(xiàn)象很常見(沈家煊2006),如果兩個語言成分在概念上存在相似或相近之處且句法上處于相鄰位置,就有整合成一個整體的可能。
動詞后“了”和“去”之間發(fā)生整合是完全可能的。首先,它們意義上存在交集?!癡了”中的“了”至少可以兼有兩種意義:“了1”和相當于“掉”的結果(如“把垃圾扔了”中的“了”);而“V去”中的“去”也可以有兩種意義:表示趨向(如:拿去、走去)和表示結果(如:擦去、抹去),后一意義也相當于“掉”。前者由動詞“去”直接引申而來(仍跟位移有關),后者則是間接引申的結果(對發(fā)生位移后結果的認知)。這樣一來,動詞后的“了”和“去”在意義上就有了相通之處,也就有了整合的可能性?!傲巳ァ卑l(fā)生整合的另一個動因是句法位置相鄰。從歷時角度看,漢語的補語在唐至元明這一漫長時期都可以有兩個句法位置(VCO和VOC),“了”做補語時也是如此。據我們的考察,“了”、“去”最早直接相鄰的時候,“了”在語法上是補語,而且前面有賓語。例如:
(15)a者老漢去時,大吼一聲了去。(五代《祖堂集》)
b夜間必有好月色,可少留看月了去。(宋《武林舊事》)
c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明《水滸傳》)
上例中的“去”仍是位移動詞。當賓語不出現(xiàn)或者前置時,“V了去”就產生了。這時“了”和“去”不僅句法位置相鄰,語義上也開始融合(“去”從動詞變成趨向補語甚至是結果補語)。不及物動詞進入“V了去”框架后更是如此。例如:
(16)a被一將刺了一槍,跌下馬來,馬被奪了去。(《三國演義》)
b不容分說,套上繩,就把美猴王的魂靈兒索了去。(《西游記》)
c叔叔,有扇!有扇!你出來拿了去?。ㄍ希?/p>
d這里豆老兒將雞撿起來,用清水將泥土洗了去。(《三俠五義》)
e卻待掙扎起來,酒尚未醒,不覺又睡了去。(《錯斬崔寧》)
概念整合過程中存在著相對于突顯而言的“隱退”(沈家煊2006)或者說側重關系的調整(劉大為2010)。這樣就可以很好地解釋“V了去”只需要理解“了”、“去”中的一個即可的現(xiàn)象:當動詞具有明顯的[+位移]特征時,“了”的意義就會隱退,“去”的意義得到突顯,如“拿了去”、“飛了去”;反之,“去”的意義就會隱退,“了”的意義得到突顯,如“睡了去”;當動詞的[+位移]特征不太明顯時,“了”和“去”的隱退可能會表現(xiàn)出一種任意性,如“刮了去”。
根據概念整合理論的合一原則(Fauconnier&Turner 1998,轉引自沈家煊2006),整合之后的概念可作為一個單位進行運作。例如:
(17)曉荷看見了城門洞,趕快把衣服上的塵土拍打了去。
單說“拍打了”或者“拍打去”都不成立,“拍打了去”也不大可能是“拍打了+去”,因此無論是從編碼還是解碼的角度來看,例(17)中的“了去”都應該是作為一個整體使用的。
現(xiàn)在來看“V了去”和“V了去了”之間的關系?!叭ァ钡难a語性質決定了“V了去了”的結構層次不是“V了+去了”,而是“V了去+了”。其中后面的“了”應該是兼有完句功能的“了2”?!癡了去”和“V了去了”最重要的區(qū)別是后者只能出現(xiàn)在句子或話語的結束部分,而前者不受這一限制。例如:
(18)a他明白孩子八成是讓日本人給弄了去了。
b他明白孩子八成是讓日本人給弄了去。
(19)a要命就干脆拿了去,不要這么鈍刀慢剮呀!
b*要命就干脆拿了去了,不要這么鈍刀慢剮呀!
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V了去了”只是“V了去”在陳述句中的一種變體,后面的“了”只起結句作用。不過這里存在一個問題:如何解釋“V了去”可以用于句末這一現(xiàn)象?
答案可以從“V了去(了)”構式的歷時發(fā)展演變過程中尋找?!癡了去”在宋代已經產生,從明代至今一直在大量使用。而“V了去了”初見于明代(用例很少),清代時達到了高峰,近現(xiàn)代開始逐漸減弱,當代則很少見到。據我們的斷代抽樣統(tǒng)計,明代《西游記》里的二者之比為70:2;清代《兒女英雄傳》里的二者之比高達58:22;現(xiàn)代老舍小說《四世同堂》里二者之比又縮小為54:1。而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當代部分有大量的“V了去”,但是沒有一例“V了去了”。
對這一現(xiàn)象可能的解釋是:“V了去”中的“了”是補語或“了1”,一開始并沒有足夠的完句功能,這樣“V了去了”就有了產生的必要性。但由于“V了去了”的使用頻率遠比“V了去”低,且“V了去了”中的“了去了”都只能輕讀,韻律上不夠和諧;再加上動詞后“了”有多種理解的可能性(如“他把垃圾扔了”中的既是“了1”,也是“了2”,同時還表示結果),因此后一“了”的功能就會被前一“了”吸收,“V了去”就逐漸替代了“V了去了”。
綜上所述,可以認為“V了去”是一個特定的構式,其中“了去”已經整合成一個句法單位,它既可以表示結果,又兼有完句功能。簡言之,“V了去”是一個特殊的動補構式,其構式義可以概括為“陳述及物動詞的客體或不及物動詞的主體在動作之后產生的某種脫離或趨向性結果”。
“A了去(了)”的意思說白了就是“非常非常A”。這個意思幾乎完全不能從“A了去(了)”直接推導出來,因此說“A了去(了)”是一個構式,恐怕不會有什么異議。例如:
(20)a馬家軍成功了,那錢就嘩嘩地多了去了。
b“喲,那可早了去了!”金枝想了想,笑著說。
c我的馮大總經理,事兒深了去了!
d弄不清咋整的,怪了去了。
(21)a貝勒府里缺大德的事多了去!
b跑完了車子能開家門口停著,還能用它拉拉關系,好處多了去!
根據我們的考察,現(xiàn)代漢語中“A了去”極少,例(21)是我們在北大語料庫里找到的僅有的兩個例子。它很可能是“A了去了”省略的結果,因此我們主要討論“A了去了”。
“A了去了”構式的意義可以先簡單地概括為說話人對某一事物相關量度(主要是程度)的一種極性表達。但其形式如何分析卻有幾種可能:一是“[A了+去]+了”,二是“A了+去了”,三是“[A+了去]+了”。
前兩種分析都是把“A了”先看成一個整體,區(qū)別在于第一種分析是進一步把“A了去”看成一個整體。第三種分析則是把“A了去”看成一個整體再帶“了”,其前提是把“了去”看成一個后附于形容詞之后整體。
“A了去(了)”中的“去”不能輕讀,因此一般的語感都不會認為“了去”是一個整體。這樣其結構層次就是“A了+去了”。但這其實是韻律結構,而漢語中的韻律結構層次和語法結構層次很可能不一致。例如“一衣帶水”,語法結構層次應該是“一衣帶+水”,韻律結構層次卻是“一衣+帶水”(馮勝利1996)。更重要的是,如果把“A了去了”理解為“A了+去了”,就沒有辦法解釋其中的“了”和“去”。因為漢語的“形容詞+了”本身不能獨立表示程度(如:大了、早了等),而且這樣的話,就得認為“A了去了”的程度意義只是跟“去(了)”有關??墒俏覀円话悴荒苷f“A去(了)”(如:*大去了、*早去了),這說明構式“A了去了”的極性程度意義和形容詞后面的“了”也有著密切的關系。
因此我們傾向于第三種分析,即“A了去了”的結構層次是“[A+了去]+了”,也就是說,“了去”是一個整體,該構式的極性程度意義主要就是由它來表達的。
這種分析有來自于共時和歷時兩個方面的支持。從共時角度看,一方面,正如上一小節(jié)所分析的,“了去”在“V了去(了)”已經整合為一個句法單位,形容詞進入其中V的位置是漢語語法中常見的類推使用現(xiàn)象;另一方面,“A了去了”中的“了去”在句法上應是形容詞的補語,“形容詞+程度補語+了”(如:差遠了、大多了、好極了)是漢語常見的基本構式。
從歷時角度看,“A了去了”前身是“A了去+(表示感嘆的)語氣詞”。據我們的考察,其中的語氣詞最早是“也”,然后是“啦”。例如:
(22)a似這般的,若不嚴切整治呵,慣了去也。(《元典章·刑部》)
b不交問呵,課程也不能盡實到官,做賊說謊,多了去也。(同上)
(23)a我快六十歲了,見過的事多了去啦。
b回到家來,他的神氣可足了去啦,吹胡子瞪眼睛的,瞧他那個勁兒!
c我的心愿大了去啦:我愿意辦個曲藝學校,您當校長,我來打雜兒跑腿。
d老太太,您應當下鄉(xiāng)看看去,咱們的力量可厚了去啦!
e我當年賣過青菜,里面的學問可大了去啦!
例(22)“A 了去”后面是表示感嘆的語氣詞“也”(前面的小句還有語氣詞“呵”);例(23)“A 了去”后面是同樣表示感嘆的語氣詞“啦”。從“也”到“啦”再到“了”的過程其實正是漢語語氣詞歷時演變的過程(“啊”替代“也”,“了啊”合音為“啦”,“啦”弱化為“了”)。“A 了去了”應該是北方口語(主要是北京話)。北京大學語料庫現(xiàn)代部分,老舍作品中有很多“A了去啦”,但無一例“A了去了”。但在當代部分中,“A了去了”遠比“A了去啦”多。今天的北京話里,“A了去了”中的后一個“了”讀作“l(fā)a”和“l(fā)e”均可,但以后者為常。
因此可以認為,“A了去了”是“A了去”在感嘆句層面操作的結果。前文把“A了去了”構式的意義概括為對某一事物相關量度的一種極性表達,這其實是偏重語法的結論。構式的意義或功能還包括語用甚至修辭層面的,因此“A了去了”的構式意義更全面的概括是,表示說話人對某一事物相關量度(主要是程度)的一種帶有感嘆和夸張語氣的主觀極性表達。
劉大為(2010)主張區(qū)分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并對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之間的關系做了論述: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這個連續(xù)統(tǒng)的一端是最典型的語法構式,另一端則是最典型的修辭構式,中間有著開闊的過渡地帶。隨著不可推導的意義漸漸凝固在構式上,構式也就漸漸呈現(xiàn)出語法的性質。待到這種意義完全凝固成構式的一部分,修辭構式也就轉化為語法構式。
劉先生的文章引起了我們極大的興趣。由此想到的幾個問題是:第一,典型的語法構式和典型的修辭構式分別具有哪些特點?第二,“過渡地帶”構式的性質是否可以做進一步的描述?第三,修辭構式可以轉化為語法構式,語法構式是否也可以轉化為修辭構式?
關于第一個問題,劉先生已經有所論及。概括來說,典型的語法構式至少具有兩個特點:(a)可推導性;(b)高度能產性。典型的修辭構式的特點則是:(a)形式和意義完全不能由其構成成分推導;(b)能產性很低,往往只是“偶發(fā)的、即興的臨時形式”;(c)需要語言使用者借助語境“給它們加上那種通常從字面推導不出來的意義”。(劉大為2010)
關于第二個問題,劉先生沒有明確說明。不過他特別討論了一種特殊的構式:關系構式。關系構式可以通過構式標記來增強能產性,其構式義往往集中體現(xiàn)在某些后附性的語言成分上。他還指出,一種修辭現(xiàn)象之所以能概括為一個辭格而獲得一定的能產性,往往是提取框架帶來的規(guī)則化造成的,可以作為一種關系構式來觀察。按我們的理解,劉先生的意思是關系構式既非典型的語法構式,也非典型的修辭構式,而是那種處于過渡地帶的構式。過渡地帶的構式兼具語法的性質和修辭的性質。
本文討論的“V了去(了)”和“A了去了”應該可以看做關系構式——其構式標記就是“了去”,構式義也集中體現(xiàn)在“了去”這一后附性語言成分上。它們都屬于處于過渡地帶的構式。
不過,我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二者之間的不同。前者只用于客觀陳述,更像是一個語法構式;后者則用于主觀感嘆,可以看作一種夸張手段,更像是一個修辭構式。我們因此提出這樣的觀點:處于過渡地帶的構式,不但兼有語法的性質和修辭的性質(劉大為2010),而且還可以進一步區(qū)別。有的構式更接近典型的語法構式,可以稱之為非典型的語法構式或者準語法構式;有的則更接近典型的修辭構式,可以稱之為非典型的修辭構式或者準修辭構式。
準語法構式在形式和功能上都接近典型的語法構式,但又跟典型的語法構式不同。具體表現(xiàn)為:(a)有一定的不可推導性。也就是說,構式的形式和意義不能完全由其構成成分推導出來;(b)有較高的能產性,但在使用上會表現(xiàn)出一定的選擇性傾向,或者跟同類典型的語法構式相比要受到更多的限制。
以“V了去(了)”為例。跟一般的動補構式相比,它明顯具有一種不可推導性,這一點我們在前文做了詳細的討論。它雖然也有較高的能產性,但不像一般的動補結構那樣能夠帶賓語,而且傾向于用于“把”字句、“被”字句以及不及物動詞謂語句中。
推導性和能產性往往是一個程度問題。憑它們還不足以區(qū)分語法構式和準語法構式。在此我們提出一個形式上的區(qū)分標準:可否在下位層次上操作。
所謂“在下位層次上操作”具體來說就是可以從句化或者充當修飾限制成分。動賓結構、把字結構、被字結構和一般的動結、動趨結構都是典型的語法構式,都可以從句化。例如:
(24)看我的時候 把信遞給我的那個人 被小偷偷去的手機
寫好的信 送去的禮物 扔過來的球
但是,像“V了去(了)”這樣的準語法構式不能進行這種操作。例如:
(25)*小偷偷了去的手機*小偷偷了去了的手機*被小偷偷了去的手機
*她花了去的錢*她花了去了的錢*被她花了去的錢
跟典型的修辭構式比,準修辭構式雖然形式和意義上也沒有推導性,能產性也較低,但是它的意義已經固化,可以憑借記憶理解而不需要借助語境。其特點是形式上接近準語法構式,而功能上則接近于修辭構式。拿“A了去(了)”來說,它也只能在句子層面上操作,也不能從句化。這一點非常接近“V了去(了)”而不同于一般的“形容詞+程度補語”構式。例如:
(26)*多了去了的錢*大了去了的名聲
多得不得了的錢 大得不得了的名聲
但在功能上,“A了去(了)”顯然具有“V了去(了)”所不具備的夸張效果。這一點可以借助下面的例子說明:
(27)a現(xiàn)如今咱北京城的經理多得可以拿簸箕撮啦。
b現(xiàn)如今咱北京城的經理多得很。
c現(xiàn)如今咱北京城的經理多得不得了。
d現(xiàn)如今咱北京城的經理多了去了。
“多得很”和“多得不得了”都屬于基于語法構式的表達,“多得可以拿簸箕撮啦”就是一種典型的修辭夸張表達,而“多了去了”則介于兩者之間?!岸嗟每梢阅敏せ槔病笔且环N具體生動形象的夸張,而“多了去了”則是一種抽象而簡潔的夸張。
關于第三個問題,劉先生認為修辭構式不可推導的意義固化之后,隨著能產性的增強和使用頻率的增加,修辭構式就會轉化為語法構式。這種看法是很有見地的。不過也可以換一個角度看,修辭構式往往是以語法構式為產生基礎的。例如:
(28)游船票他可以代買,但是上船剪票時不能代剪,只能讓檢票員把你們一個個剪進去。(劉大為2010例)
此例的“剪進去”是一個依賴語境的臨時性修辭現(xiàn)象,不過其心理基礎是原本存在著“V進去”這樣的語法構式。
我們更想指出的是,某些準語法構式和準修辭構式之間也可能存在轉化關系。以本文討論的兩個構式為例,“A了去(了)”很可能就是“V了去(了)”類推使用的結果。因為它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結構層次相同;其中的“了去”都是一個整體,句法性質也想用;都不能從句化;陳述句中的句末“了”跟感嘆句中的“了(啦)”有相通之處。更重要的是,說它們有淵源關系符合漢語中形容詞總是在有了某一相應的構式之后進入該構式的動詞位置這一規(guī)律。
從形式角度看,兩者唯一重要的區(qū)別是“V了去(了)”中的“去”只能輕讀,而“A了去(了)”中的“去”不能輕讀。這是可以解釋的。盡管“了去”已經整合成一個句法單位,不過“了”的結果意義在“V了去(了)”中有時會得到突顯,但在“A了去(了)”中,由于形容詞性質的原因導致只表示結果意義的“了”永遠無法得到突顯,因此在意義上就徹底隱退,只能以輕聲的形式出現(xiàn)。“去”則不同,它在“V了去(了)”兼表結果和趨向意義,而在“A了去(了)”中,它的結果意義完全隱退,但趨向意義卻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突顯。
從認知的角度看,“A了去了”是言者力圖引領聽者將性狀程度的想象過程,認知處理為一個在空間中不斷延伸而增加,也就是不斷向遠處位移的過程,從而達到將程度描摹到極點的目的。例如“深了去了”,就是力圖使聽者將對象深的程度在不斷背離自己而往遠處位移的過程中想象。由于只有著眼于“去”,程度加深的想象才能實現(xiàn),所以“去”就成了表達的重點,也因此重新獲得了原本失去的重音。
語言中存在合二為一的現(xiàn)象,也存在一分為二的現(xiàn)象(沈家煊2006)。從語法化(虛化)的角度看,“V了去(了)”中“了去”合二為一是重新分析的結果。而從語法構式可以轉化為修辭構式這一結果來看,“A了去(了)”中的“了去”又一分為二(在語音上),似乎可以說是一種逆語法化。
類似的例子還有。比如在現(xiàn)代漢語中,“非常+形容詞”是一個語法構式,其中“非?!笔且呀浾Z法為一個整體?!胺浅?名詞”可能是一個實例較多的半實體構式或者說準修辭構式,如“非常男子漢”、“非常奶油”等;也可能只是一個實例很少的修辭構式,如“非常周末”、“非常6+1”等,其中的“非?!庇忠环譃槎?/p>
本文在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這一理論基礎下,以“V了去(了)”和“A了去(了)”兩個構式為例,討論了處于連續(xù)統(tǒng)過渡地帶構式的性質。我們認為,可以對過渡地帶的構式性質做進一步的區(qū)分。有些構式具有一定的不可推導性,但在形式、意義或功能上更接近語法構式,可以叫準語法構式;有些構式有不可推導性,形式上接近語法構式或準語法構式,也具有較高的能產性,但功能上卻接近修辭構式,這類構式可以叫做準修辭構式。這樣,構式的連續(xù)統(tǒng)就可以描述為:
典型的語法構式—準語法構式—準修辭構式—典型的修辭構式
把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作為一個連續(xù)統(tǒng)研究的思路可以幫助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到很多處于過渡地帶構式的本質,發(fā)現(xiàn)一些以前不曾重視的語法現(xiàn)象以及它們的特點,并對語法構式和修辭構式之間的轉化關系形成一個科學的認識,從而真正使語法學和修辭學變成一個語言學科聯(lián)合體。
注 釋
①本文現(xiàn)代漢語部分的例句除特別標明,均引自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