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行

（中國社會科學院 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836）

當前學術界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封建社會曾經有過三次商品經濟高潮，先后出現(xiàn)于秦漢時期、唐宋時期和明清時期。這種認識，信而有征，我是同意的。討論這些時期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分析其特征及其歷史作用，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作者能力薄弱，只能就其中的某個具體問題，談一點看法，以供探討。

秦漢時期，全國統(tǒng)一的封建國家剛剛建立，封建經濟的發(fā)展才開始起步。為當時生產力水平、社會經濟條件以及歷史傳統(tǒng)的制約，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不免帶有封建社會初級階段的某些特征。

秦代為時短暫。漢初，漢高祖實行過“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 之”［3］卷三十，《平準書》，85的抑商政策。至孝惠、文帝之時，復弛商賈之律，開放利潤優(yōu)厚的鹽鐵等業(yè)的生產，任商人自由經營，不加干預。生產迅速發(fā)展，經濟活躍。司馬遷曾給予很高的評價：“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保?］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329漢武帝中葉之后，實行榷鹽鐵酒沽、均輸、告緡等嚴重的抑商政策，民間工商業(yè)遭受重大打擊。因此，秦漢時期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主要在西漢前期的八九十年間。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對此有集中的敘述，本文亦以此為時限進行探討。

一

秦漢時期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農工商業(yè)的大規(guī)模生產經營占有突出的地位。我們可以司馬遷劃分的層次，分別加以考察。第一個層次是，富商大賈和大經營地主對有關國計民生重要商品的大規(guī)模生產。最顯著的是鹽鐵業(yè)，“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鑄，煮海為鹽，一家聚眾或至千余人”［4］卷一，《復古》，78。其著名者，蜀卓氏，在臨邛，即鐵山鼓鑄，“富至僮千人”。臨邛程鄭亦冶鐵，“僮亦數百人”。荀悅《前漢記》更具體說，他有僮七八百人，使用奴隸數百人以至上千人從事生產。宛孔氏“冶鐵為業(yè)”“家致富數千金”。漢代一金值萬錢，數千金就是數千萬錢。大經營地主有橋姚，力田畜，“致馬千匹，牛倍之，羊萬頭，粟以萬鐘計”。大商人有刀閑，“逐漁鹽商賈之利”“起富數千萬”。師史“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致七千萬”。漢代萬戶侯，其“租入歲千余萬”［5］卷五十九，《張湯傳》，2653。這些富商大賈和經營地主，可說是富埒王侯，以致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為他們立傳，“欲令后世得以觀擇”。

農工商業(yè)中日常生活用品生產經營的開發(fā)，是漢代商品經濟發(fā)展的第二個層次。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對此作了更詳細的考察。他指出，“庶民農工商賈”，也就是沒有官爵封賜的普通人民，如果投資一百萬本錢，分別從事下列各種規(guī)模的農產品商品生產，一年就可以獲得二十萬的毛利（包括更徭租賦在內）。其所列各種農產品商品生產的具體規(guī)模如下。

畜牧業(yè)，牧馬二百蹄（即五十匹），牛蹄角千（約一百六十七頭），千足羊（即二百五十只，千足彘（即二百五十頭）。如漁業(yè)，千石魚陂。如林業(yè)，山居，千章之楸。淮北、常山以南、河濟之間，千樹萩。如種果，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如種植原料作物，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千畝卮茜，千畦姜韭。

司馬遷又指出，如果在通都大邑，以同樣多的本錢，從事手工業(yè)和商業(yè)（包括前店后廠的手工業(yè)作坊和專事販賣的坐商），要獲得同樣多的毛利額，則需要有如下的各種生產經營規(guī)模，每年須出售千釀酒，千瓨醯醬，千甔漿，千鐘谷物，千枚漆器，千鈞銅器，千件素木器，千鈞帛絮細布，千匹文采，千石榻布皮革，千荅糵麹鹽豉，千具旃席等等。

上述各行各業(yè)的投資規(guī)模，到底有多大呢？漢文帝說：“百金，中人十家之產也?！保?］卷四《文帝紀》，134這是說，一個中等人家的家產，是為金十兩。漢代一金值萬錢，一年投入資金一百萬錢，就等于十戶中等人家的全部家產。年利二十萬錢，就等于兩戶中等人家的家產。其生產經營規(guī)模，與前述那些富商大賈與經營地主相比較，雖屬小巫見大巫，但仍然是不小的，也應屬于大生產經營之列。所以司馬遷說，“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或“亦比千乘之家”（此處是指漢代千戶侯，又指周朝天子用兵時，諸侯地方百里，出兵車千乘）。他還強調，“雜佗業(yè)不中什二，則非吾財也”。這就是說，其他行業(yè)不能在十分中得二分之利者，都不在他關注之列。

第二層次的農工商行業(yè)，在漢代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中，應居于一種重要的地位。他們應當是代表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在全國城鄉(xiāng)普遍大量存在的生產經營事業(yè)，否則司馬遷就難以獲得如此明細準確的數據，寫入如此重要的歷史著作之中。如他所舉的事例中，從事畜牧業(yè)，生產周期為一年，投資百萬錢，只能生產五十匹馬，一百六十七頭牛，二百五十只羊。如投資牲畜販賣，一年可以銷售二百匹馬，二百五十頭牛，二千只羊。司馬遷只能在實際的調查中，才能接觸到這種商業(yè)資金周轉快的問題［13］中冊，64。

前述兩個層次商品生產的發(fā)展，實際構成了漢代商品經濟發(fā)展的主體部分?？梢哉f，秦漢時期商品經濟的發(fā)展，是一種大規(guī)模生產經營占主導地位的商品經濟的發(fā)展。這與這些富商大賈其先人都在經營鹽鐵，家資富厚有關，更與當時大量使用奴隸密切相關，將在后面加以討論。

二

封建社會中，皇室、貴族、官吏、士兵以及眾多為他們服務的人員，都住在城市。他們日常需要的果蔬禽畜以及其他土特產品，主要靠農村供給。在封建社會初期和封建社會后期，這些產品的主要供應者是不相同的。秦漢時期，農業(yè)生產力低下，農村的自然經濟比較完備。農民收獲的糧食，往往不夠吃，“果蔬素食”“糠秕六畜”，都要充當糧食。除品種調劑、余缺調劑以及自用有余的“布帛絲麻”之外，無物可賣。城市所需農產品，就只能由經營地主供應。按司馬遷說，主要是由那些“無秩祿之奉，爵邑之人”的所謂“素封”來供應。他們就是后世所謂庶族經營地主。由于需求量大，所以他們的生產規(guī)模也大。他們蓄養(yǎng)的千足羊、千足彘、千石魚陂、千樹棗、橘、千畦姜韭，都是用以供應城市的。西漢末年的樊重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他在湖陽廣開田土百余頃，“陂池灌注，竹木成林，六畜放牧，魚蠃梨果，檀棘桑麻，閉門成市”［6］卷二十九，693。

這些經營地主，大都力求選擇“名國萬家之城，帶郭千畝畝鐘之田”，以培育農產品。因為這里土地肥沃，農產品的產量高、離銷售地近，可以節(jié)約運輸成本，也易保持產品鮮活，可以賣高價。《齊民要術》就強調，如種植農產品，種葵應是“近州郡都邑有市之處，負郭良田三十畝”，種蕪菁要“近市良田一頃”，種胡荽要“近市附郭良田一畝”，紅藍花 也 要 “負 郭 良 田 一 頃”［7］卷三、五，33、34、37、63。 都是同樣的道理。

需求、制造、供給，不但庶族地主這樣做，有些貴族、官僚地方也照此模式經營。晉朝江統(tǒng)說：“秦漢以來，風俗轉薄，公侯之尊，莫不殖園圃之田，而收市井之利?！保?］卷五十六，《江統(tǒng)傳》，1537封建地主遂在城市農產品供應中占主導地位，甚至是壟斷地位。到封建社會后期，城市的農產品需求，則主要由廣大農民供應。出現(xiàn)這種前后差別，主要是農業(yè)生產力的問題。隨著農業(yè)生產力的逐步發(fā)展，農村小商品生產隨之發(fā)展，農民遂逐漸成為農產品市場的第一市場主體，成為城市農產品的主要供應者。當然經營地主也仍然會保持著他一定的地位。

三

秦統(tǒng)一中國后，設郡縣，解決了諸侯分裂割據、交通受阻的問題；又統(tǒng)一貨幣，統(tǒng)一度量衡，實行“車同軌，書同文”，大大促進了全國范圍內經濟的交流。漢初又實行“開關梁，弛山澤之禁”的開放政策，販運貿易迅速發(fā)展。但同時又有“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的”說法，說明體積笨重、地區(qū)差價小的商品，即使是生活必需品也難以進入長途販運貿易。而進入長途販運的商品，即所謂“奇怪時來，珍異物聚”［1］卷八，《小匡》，190。根據《史記·貨殖列傳》的記載，主要是“山西饒材、竹、榖、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錫、連、丹沙、犀、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棋置”。

由于當時的生產不發(fā)達，其中許多土特產品和奢侈品，是商業(yè)使它們成為商品，而不是已經生產出來的商品以自己的運動而成為商品。它們主要是自然分工的產品，而不是勞動分工的產品。在許多地區(qū)都是稀缺之物。物以稀為貴，這就為商人發(fā)展長途販運、賤買貴賣提供了條件。

這些奢侈品和土特產品價格昂貴，農民和其他勞動者是買不起的。而皇室、貴族、官吏以及封建地主則翹首盼望?！案簧檀筚Z或蹛財役貧，轉轂百數，廢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給”［3］卷三十，《平準書》，86。販運商人遂迅速發(fā)展，形成了巨額財富。正如東漢仲長統(tǒng)所說：“豪人之室，連棟百數，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船舟賈販，周于四方。廢居積貯，滿于都城。琦賂寶貨，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谷 不 能 受?！保?］卷四十九，《仲長統(tǒng)傳》，1648他 們 更 依 附 王侯，仗勢尋租。如說“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 以 利 相 傾， 千 里 游 敖， 冠 蓋 相望”［5］卷二十四，《食貨志上》1132。販運商人遂成為當時顯赫的一大社會經濟力量。他們利用農民的貧困，賤買貴賣，放高利貸，以兼并農民的土地，造成農民流亡或出賣子女的嚴重社會問題，使晁錯發(fā)出了“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5］卷二十四，《食貨志上》，1133的慨嘆。漢代的這種商業(yè)資本，可說是中國封建社會脫離生產獨立發(fā)展的一個典型。這種游離于物質生產之外的商業(yè)資本，正如馬克思所說，“是與社會的一般經濟發(fā)展成反比例”，是社會生產不發(fā)達的反映［12］第三卷，336。

四

秦漢時期，經營地主與商賈一般使用兩種勞動力，即雇傭勞動與奴隸勞動。中國的雇傭勞動發(fā)生甚早，戰(zhàn)國時，文獻中就有庸客、庸夫、庸保、庸徒等名稱。秦漢時期，農工商行業(yè)及家務勞動中，都有使用雇傭勞動的。在長期的發(fā)展中，還形成了粗略的職業(yè)文化發(fā)展模式。如雇主對傭工要提供一定質量的飲食，要用“羹且美”來激勵傭工“耕者且深，耨者熟耘”［2］卷十一，《外儲說左上》，108。又如雇主要支付工資，使傭工不但可以養(yǎng)活自己，還可支補家用。據《太平經》記載，“時以行客，賃作富室，為其奴使，一歲數千，衣出其中”［10］卷一一四，《大壽誡》?！毒耪滤阈g·衰分》中也說，“今有取保一歲，價錢二千五百”［11］卷三，《衰分》，35．。西漢匡衡，“家貧，傭作以供資用”［5］卷八十一，《匡衡傳》，3331。東漢第五訪，“少孤貧，常傭耕以養(yǎng)兄嫂”［8］卷七十六，《第五訪傳》，2475。此外，還要給傭工一定的個人自由。西漢兒寬，治尚書，“時行賃作，帶經而鉏，休息輒讀誦”［5］卷五十八，《兒寬傳》，2628。前述匡衡，為富家傭作，求遍讀主人書，而不求償。主人“給資以書，遂成大學”［5］卷八十一，《匡衡傳》，3331。

同時，秦漢時期距周朝奴隸社會的崩潰為時不長，奴隸制度殘存必然難以避免。漢初，歲大饑饉，漢高祖 “乃令民得賣子，就食蜀漢”［5］卷二十四，《食貨志上》，1127。人口買賣的存在，使用奴隸的現(xiàn)象，不但不會停止發(fā)展，反而會隨著貨幣財富的積累，土地兼并的嚴重，和高利貸活動的猖獗而死灰復燃，漢代又是一個奴隸勞動發(fā)展的時代。

漢代的奴隸，在人身束縛以及生殺予奪的關系上，雖然不同于奴隸社會的奴隸，但他們還是“同于資財”，并不把他們當人看待。奴隸的價格一般也不高，并且一次購買，可終身役使。蜀卓氏遷臨邛，就是由于當地產蹲鴟，即大芋，可以用來供奴隸食用［3］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330。民間也流傳著奴隸“飯豆飲水”，可見其生活待遇也很粗劣。由于人身待遇和物質利益的不同，傭工和奴隸的生產積極性是不相同的，勞動生產率也是不相同的。但是由于勞動力成本差距過大，如果要獲得一個相同的價值量，即使增加奴隸的數量，擴大經營規(guī)模，提高邊際產量，機會成本仍然可能對使用奴隸有利，而對使用雇工不利。這就使得奴隸不但供給多，需求也多。封建國家的官工業(yè)，就大量使用奴隸。民間工農商業(yè)，也大量使用奴隸。如采煤業(yè)，西漢竇廣國，從小即“為人所略賣”，成為奴隸。后“為其主入山作炭，寒暮臥岸下百余人”［3］卷四十九，《外戚世家》，155。商人也大量 使用奴 隸，如前述刀閑，“齊俗賤奴虜，而刀閑獨愛貴之。桀黠奴，人之所患也，唯刀閑收取，使之逐漁鹽商賈利”。特別是農業(yè)，使用奴隸的更多，如前述樊重，就是“課役僮隸，各得其宜”［8］卷三十二，《樊宏傳》，1119?！尔}鐵論·復古》中說，豪強大家采鐵石煮鹽，一家聚眾或至千人，大抵盡流放人民也。按照字面通常的解釋，放流人民是驅逐到遠方的罪徒。如解釋不錯，按照他們罪徒的身份地位，無家可歸的處境，本身就業(yè)的條件，應當是更接近于奴隸，而不是更接近于傭工。豪強大家按奴隸規(guī)格接納和使用他們，可能性應當更大。有人解釋為傭工，可能有誤。

總之，勞動力是生產中起主導作用的要素，豐富和廉價的奴隸勞動力資源，正是漢代發(fā)展大規(guī)模商品經濟的決定性條件。如果沒有眾多奴隸的支撐，漢代農工商業(yè)形成如此大規(guī)模的生產經營，實在難以想象。由于有奴隸勞動的競爭和擠壓，雇傭勞動只能緩慢地稀疏地發(fā)展，難以成為勞動力資源的主流。西漢的工農業(yè)生產中，始終難以擺脫野蠻奴隸制的殘余，這也反映著它社會經濟落后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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