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永利
劉天華與蕭友梅是兩位現(xiàn)代音樂名人。劉天華是國樂大師,蕭友梅是音樂教育家、理論家。1932年6月,劉天華英年早逝,享年三十七歲,蕭友梅寫下了《聞國樂導師劉天華先生去世有感》。正是這篇感性、嚴謹、詳實的悼文,記錄了兩人關系,那是一則“救國樂”的佳話。
“救國樂”是劉天華用語,出自《國樂改進社緣起》一文:“我們認這事為藝術界的大事,非少數(shù)人所能舉辦,必須要聯(lián)絡全國同志,一致進行;我們應打消門戶之見,大家合力工作,以救此國樂殘生”。眾所周知,劉天華為“救國樂”奮斗了一生,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光是在北京大學度過的,時為1922年,他應北大校長蔡元培之邀來北大音樂傳習所任國樂導師,之后他就在北京,直至去世。蕭友梅則于1921年至1927年任北大音樂傳習所的教務長,應該說當時蕭友梅社會地位比較高,他于1884年生,曾先后留學日本、德國;他是音樂家,又學過哲學、教育學、倫理學;他曾任孫中山臨時總統(tǒng)府秘書;他深諳音樂理論、指揮、教育法,亦通曉國樂,知識淵博,中西樂皆通,經歷豐富,觀念宏觀,當時已是有影響的名人。劉天華于1895年生,小蕭友梅十一歲,他學國樂起家,師從民間藝人沈肇州、周少梅等,他能演奏琵琶、二胡、古琴及西洋樂器小號;他沒有音樂學歷,憑其超人天賦而自學成才,曾任職常州五中的音樂老師??梢娬撡Y歷、年齡,蕭友梅是劉天華的上司、師輩之人,而在五年的共事中,蕭友梅也確實盡到了“師”職,如以下三點:
一、批評。如上所說,劉天華說國樂現(xiàn)狀時用了個“殘”字,而蕭友梅說時又加了批評國樂“體制”落后的內容,如他說:“吾國音樂之無進步,不出下列四端:記譜法之不精確,不統(tǒng)一,一也;偏重技術,不為理論之研究,二也;教授法之泥古,即偏重聽學不重看譜,與守秘密,三也;歷代向無真正音樂教育機關之設立,四也。故世雖有少數(shù)名師,大都不能廣傳其術于其門徒,竟至失傳?!辈坏绱?,蕭先生還批評了舊樂師:“要之‘固步自封與‘夜郎自大兩點,殆為吾國舊樂師之通病,而經吾人所默認者;不然何以吾國音樂一千余年以來,未有若何進展也?!倍艺f劉天華最初也“尚有舊派樂師之通習”,他說,劉天華剛到北京時“每語人曰:‘聲音之純正與精致,舉世界當推吾國音樂第一,他日西方樂師,必來吾國研究”可見蕭友梅的老道。若說劉先生是強調客觀,認為國樂“殘”的原因是統(tǒng)治者不重視,那么蕭先生認為又有主觀原因的,那就是舊樂師們的“固步自封”和“夜郎自大”,這樣主客觀原因都說了,就完整了。只有正視問題,才能解決問題,可見蕭友梅的強勢,他以“落后”否定“第一”,與“國粹”論辯。
二、引導??闯隽藝鴺返膯栴}后又怎么“救”?蕭先生是“西樂先進論”者,他之言是“西樂較中樂為進步”,所以他認為“救國樂”要以西樂為榜樣,要借鑒西樂,這是他的觀點,也是一種引導,對劉先生影響很大。
蕭先生的觀點無疑為“國粹”論者不滿,但在相處中,劉先生是“近朱者赤”的,因為蕭先生的觀點源于他的比較思維。比較方能知高下,這是常識。國樂是封建時代農業(yè)社會的產物,西樂是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產物,二十世紀初西樂傳入中國,它成了國樂的參照系,為了改變國樂的“殘”狀,就應研究西樂,比較便是“功課”。這比較的標準可以是:專業(yè)性、普及性、傳播有效性、教學科學性、音響的準確性、樂器的功能強度等。我們看到,劉先生依蕭先生所言做比較了,而當時的北大音樂傳習所恰恰是西樂的“天下”,西樂老師多,門類不少,既有外籍老師,也有“海歸”的中國老師,西樂課有小提琴、鋼琴、和聲、作曲法、西洋音樂史、音樂理論等,劉先生便在完成國樂課教學之余發(fā)奮學西樂,這成了他努力學民間音樂外的又一個重點內容。他一是隨俄國小提琴師諾托夫學小提琴,二是學西樂作曲技巧,向史塔爾學和聲、對位和作曲法,向范天祥學理論作曲,三是在北大管弦樂隊中吹小號,在蕭友梅指揮下演奏西樂名曲。劉先生刻苦學西樂,廢寢忘食,感動了周圍人,包括蕭友梅在內。蕭友梅這樣說他:“其后在傳習所與教授西樂之同事相接觸兩三年,乃知西樂之不可輕視也,于是發(fā)奮習和聲學,又隨俄國小提琴師某君學小提琴,日夜練習,不數(shù)年間,竟至登堂入室,傳習所西樂導師之較老成者莫不為之驚嘆,曰:‘不圖中國樂師竟肯俯首學西樂,且有如是成績也!自是以后,天華先生益知西樂之較中樂為進步矣,乃于琵琶二胡記譜法加以改良,所作樂曲,于曲體上亦有所改變……”
可見劉先生“學西樂”得益大,他先有感性認同“西樂不可輕視”,再至理性層面“西樂較中樂為進步”。確實是,劉先生學得深,學得廣,如他學小提琴,達到了能上臺獨奏門德爾松的《E小調協(xié)奏曲》、圣-桑的《引子與回旋隨想曲》、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等名曲的程度。他通過學西樂的作曲法改進了國樂記譜法,更創(chuàng)作了經典的二胡曲、琵琶曲和合奏曲,還翻譯了維爾漢姆(J.E.Vernham)著的《曲調配和聲法初步》一書,在《音樂雜志》上連載。可以說,“學西樂”后的劉先生是視野開闊,他看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看到了西樂發(fā)展乃是乘文藝復興的雄風,藉工業(yè)革命的大潮,歷經三百余年,出精品,出名家,其長足進步,碩果累累,已形成了一個科學、先進、完整的音樂體系,因而劉先生堅定了他“救國樂”必須“借鑒西樂”的思想,如他說:“我們想介紹西樂,以為改進的輔助,并想效法西樂,配合復音,并參用西洋樂器,以其與世界音樂并駕齊驅?!蔽蚁?,蕭友梅的目的就是希望國樂家們既要繼承自己的傳統(tǒng),也要重視學習西樂,“借鑒西樂”與“救國樂”不但沒有矛盾,兩者還是一種因果關系,因此國樂家們決不可守舊、自滿、盲目?!肮滩阶苑狻薄耙估勺源蟆?,蕭先生這個觀點無疑對今人也有啟發(fā),時代發(fā)展快,重視學習、吸收新事物,也是我們今人應有的思維。
三、贊揚。有人認為蕭友梅是重洋輕中的,其實不然。前述蕭先生說國樂“落后”之言雖狠,卻是“忠言逆耳”,他的目的也是“救國樂”,他與北大校長蔡元培一樣,都是倡導中西并舉的。蕭先生對國樂很有研究,他的《十七世紀以前中國管弦樂隊的歷史研究》獲得了德國萊比錫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蕭先生也很支持劉先生的國樂演出,如劉先生之弟劉北茂在一篇文章中說,在1923年5月北大音樂傳習所舉辦的一次交響樂音樂會上,蕭友梅指揮北大管弦樂隊演奏了貝多芬《第六交響曲》、瓦格納的歌劇選段等,劉先生在樂隊中吹小號,而“緊接著下一個節(jié)目就是劉天華的琵琶獨奏,一首《漢宮秋月》……把人們帶到了另一種美妙的境界中去”。因觀眾中多學生、教師,還有在大學任教的“老外”們,蕭先生有意讓劉天華的國樂多演出,并與西樂同臺演,這就能提升國樂地位,擴大影響。劉先生還在1930年冬舉行了他的二胡、琵琶、古琴獨奏音樂會,之后還擬訪美演出,只因他突然去世而未成行。顯然,若不是蕭友梅一貫支持劉先生,支持國樂,這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德國資深樂評人雷明記錄了劉先生開獨奏會時的情景說:“劉天華教授一登臺,全場的興趣、驚奇、渴望頓覺增加,火焰一般的興奮充滿著全場,這時臺上的演奏能是我們熟知的中國音樂么?這卻是一個完全的新境界了!”可見獨奏會相當成功。
劉天華“救國樂”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他提出的要點是:堅持“新文化運動”為民眾的方向,創(chuàng)作、理論、演出、教學同步,調查民間音樂,收集現(xiàn)存的傳統(tǒng)樂曲和樂器,出版古今樂譜,開展音樂評論,介紹西樂名曲和名作曲家,倡辦音樂刊物,辦音樂夏令營,設音樂研究所、圖書館、博物館等。顯然劉先生的理想是要建立類似我國漢代樂府、唐代梨園,又更似現(xiàn)代歐洲音樂學院那樣的國樂機構,使“救國樂”能落到實處。而劉先生又樹立了他的樣板:二胡、琵琶。特別是二胡,如他參照小提琴的經驗確定了二胡的指法、弓法、記譜法、樂器制作規(guī)范等,他創(chuàng)作了《病中吟》《空山鳥語》《光明行》《燭影搖紅》《良宵》等十首二胡曲,《歌舞引》《改進操》《虛籟》等三首琵琶曲,合奏曲《變體新水令》等,并以“西樂”式的教學法培養(yǎng)了儲師竹、吳伯超、蔣鳳之、陳振鐸等二胡專業(yè)學生,曹安和等琵琶專業(yè)學生,他們后來成了新一代的國樂名家。二胡、琵琶學科在劉先生的手中得以確立、成型,是規(guī)范化、專業(yè)化、系統(tǒng)化的。蕭友梅對此又如何說?可以說,蕭先生是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興奮過任何人的。他贊揚劉先生“已足以為吾國舊樂樂師之模范矣”,還說“愿海內從事舊樂者,急宜奮起破除成見,以天華先生之精神為鷎的……使國樂終有發(fā)揚之一日”。可見蕭友梅最高瞻遠矚,他精通中西樂,他認為劉先生是“模范”,棄舊立新,取得了國樂“體制”改革的成果。這是一次成功的“光明行”,有劃時代的意義,是最值得慶賀的。
劉天華是現(xiàn)代國樂的奠基人,他成就卓著,事業(yè)輝煌,但說蕭友梅也是有功的,他是嚴師、良師、愛才之師,他是劉先生的好顧問,我們應該記得他們這則“救國樂”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