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2007年,在江西俊朗的山色之間,我和江少賓第一次見面。這個名為南方散文論壇的活動,讓之前只是通過網絡空間交流過的朋友,在現實中對號入座。對文字氣味的共同喜好,我認定了這位長我?guī)讱q,憨厚敦實、少言淡語卻又讓人心情溫暖的兄弟。
這是我和少賓至今唯一的一次見面。此后,在京城,在異地,我們幾次擦肩而過,但電話、短信、共同認識的朋友,或者不間斷在刊物上讀到的熟悉文字,一直幫我們傳遞著對方的訊息。
回到那次江西之行,那天漫長行車的目的地是當時正在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三清山。對這座著名的道家之山我孤陋寡聞,午后的冗長乏味,車廂里小憩制造的沉默,讓我感覺就像是一次無所事事的夢游。在即將抵達的活躍氣氛中,我睡夢中蘇醒的目光轉到后座的江少賓身上時,他眉頭微蹙、神色凝峻地望著窗外,望著那些在環(huán)山之中不斷變化著高度的山峰。我無從揣測他的心事,但當時這不經意的一瞥,卻成為后來保存在記憶深處的“江少賓圖像”——對這個世界,他觀照的目光里,更多的是省思。
次日凌晨,我和少賓跟隨一群漫游者登山了。我們的身后,是另一群登山的漫游者。霧比人起得更早,我們就踩著霧的腳后跟開始向上走。霧越來越濃,而山間泉聲也打著舒緩有致的節(jié)奏在彎彎的山道上若隱若現。因為霧,我們看不到山底,看不清遠方,只看到一條在腳下延伸的山道。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陌生的外來者最需要的是溫暖的友情。有幸的是,一路上少賓和我形影不離。我們散漫地聊著各自的生活,共同喜愛的作家和作品。他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是安徽省一個叫牌樓或者巢山的地名的氣息。他的語音面貌,也讓我在后來的閱讀中深刻地把握到,他的心靈世界里把對鄉(xiāng)村那份樸素而深厚的情感烙上了醒目的符號。
那一次結伴出行的閑隙,他送給我一本幾個朋友的合著集《原生態(tài)散文13家》。三清山的行走,也成為我們人生旅程中的一次原生態(tài)書寫。那條共同記憶里的山道看上去遙遙無期,極易讓人喪失方向感。于是我們就由著彎彎的山道帶著腳步行走。有時我們的腳步會混在引亢高歌的快樂人群中,一會兒又在某個拐彎處陷入萬籟俱寂里。我的內心踏實而溫暖,因為這位文字上的好兄長一直相伴。從坐進纜車上到半山腰,再步行到更高的地方,少賓一路上說他輕微恐高。他選擇靠著山體行走,不敢探頭俯瞰幽深山谷。但在那些著名景點,他又忍不住要勇敢地站在伸出去的“懸崖絕壁”上留影紀念?;叵肫饋恚诩兄T多著名風景的三清山,我們投擲了太多深情的目光,而只是曇花一現地看到日出東方,峰巒秀麗。更多的是我們跟隨一團團的霧拐過一個個山坳。三清山留給我們的共同印象是一個巨大的霧團,就像文學最終極的方向,在我們心中永遠是一個神秘的“謎團”。
走下三清山之后,回到一坦無垠的現實平原,我和他,還有那些漫游者的人生經緯線上,留下的應該是一個個凹凸有致的精神坐標吧。
也就是從這個坐標點出發(fā),幫我們打開更多交流的空間。江少賓不事張揚、性格內斂,時常陷入一個人的沉默思考中,但對身邊的人和世界懷有一份真誠而善良的情感。那一次見面后,我從不同場合再讀到他的文字,開始有了更深的理解。在電視媒體工作的他,每天要遭遇許多不可預知的人與事件,也不得不周旋在世俗生活的沖撞中。這為他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素材,他的目光“光顧”著那些在城市邊緣的底層人群,但他更多的又是把目光伸入到生活成長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以及那些仍在鄉(xiāng)村生活的親人和朋友身上?;寄蚨景Y經常要透析的母親、為土地紛爭的叔侄、破罡街、鄉(xiāng)下的倦鳥……在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快速推進的當下,鄉(xiāng)村的變化為他鋪墊了更大的書寫平臺。有時候,當我想到江少賓,想到我一直未曾說過、那次山腳下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懷疑目光。我慢慢明白,那目光,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剔除著生活事件中那些病變的“器官”,也以一個純粹寫作者的思想為個人和他人的經歷“把脈”。
2009年,我們再一次“相遇”。中華文學基金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出版了我們的散文集。他的作品集名叫《打開的疼痛》,一個很有力量感的名字,寫滿了他對世界已知、未知的探尋和省思。當我偶爾去翻閱他那些曾經熟悉的篇章,那些直面現實、以看似粗拙卻滿含深情書寫的文字,那些讓讀者警覺的“打開的疼痛”。我才恍惚明白,江少賓是在為他所經歷、所書寫的“疼與痛”,標出個人生活史的精神刻度。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刻度”背后記錄的“疼與痛”,又不只是他一個人的,而是屬于有著共同生活經驗的人們,屬于一切對中國鄉(xiāng)村土地、對城鄉(xiāng)改革發(fā)展歷程中持有深度情感和審視之思的人們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