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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三題

      2012-04-29 00:44:03余顯斌
      躬耕 2012年7期
      關(guān)鍵詞:珠兒金針貨郎

      余顯斌

      黃花那個黃

      1

      端午一過,山里草木就顯得蒼翠起來,一種清新,一種濕潤,就緩緩地蕩漾開,暈染著整個小村。這時,人家的門前戶口,一星一簇的黃色就冒了出來,是黃花。

      黃花,這兒叫金針花。

      金針花的骨朵,修長,潔凈,如一個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羞羞答答的,怕得見人。夏季一到,風(fēng)一吹,雨一淋,一朵一朵就開了,如一個個懷春的少婦,水嫩嫩的,很是耐看。

      女人的金針花,開在田頭地角。

      這些金針花,是男人栽的。

      男人走時,把田頭地腳都整平了,每一個土坷垃都敲碎,每一個壩豁子都砌好。田里種著的是麥子,麥苗兒青綠一片。田邊地腳呢,就種上金針花,一擔(dān)一擔(dān)的水澆上,然后,拍拍巴掌,站在旁邊,吸上一根紙煙??吹酶吲d了,也吼上一嗓子:哎,什么子彎彎彎上天?什么子彎在大江邊?什么子彎在長街賣?什么子彎在姐跟前——

      歌,是這兒的山歌,唱起來有些粗野,有些沙啞。

      女人聽了,紅著臉,一雙毛眼眼就水了,就潤澤了,一顆心也就飄起來,一直飄向遠(yuǎn)處,飄向山的那邊。眼睛前的,就有一個貨郎子,開著一輛三輪車,突突突的,向遠(yuǎn)處開去,一直開到夕陽里。

      貨郎是個俊眉俊眼的后生。

      貨郎也會唱歌,甚至,比男人唱得還好,還入耳。那時,女人還不是女人,還是個女孩時,就認(rèn)識了貨郎。

      女人那時十八、九歲,也是端午前后,天氣潮潮的,潤潤的。女人背著挎籃,摘著金針花,一邊摘著一邊哼著山歌。女人嗓子很好,像銀子,清亮亮的:什么子紅紅紅上天?什么子紅在大江邊?什么子紅在長街賣?什么紅在姐面前……

      歌剛唱罷,一個聲音就接上了:太陽紅紅紅上天,荷花紅在大江邊,辣椒紅在長街賣,胭脂紅在姐面前……

      女人忙回頭,一個小伙子站在地邊不遠(yuǎn)處的路上,是貨郎。經(jīng)常的,他會開著三輪車進(jìn)山,收木耳,收草菇,收桐籽。因此,女人認(rèn)識他。

      貨郎住在黃家墩,離女人這兒也就五十來里。黃家墩那地方,女人去過一次,路過那兒,一溝的活水,一坡的人家,還有一山的桃花。

      沒想到,黃家墩還是出好小伙子的地方哩。

      2

      女人愛吃金針花。

      金針花一摘,開水一燙,下鍋就撈出來,不要燙得時間太長,不然,這么嬌嫩的花兒,禁不住的,會爛在鍋里。

      燙過的金針花,撈起來,薄薄地攤在竹席上,放在房子里,慢慢地陰干,那顏色,就像剛從枝上摘下來的,金黃亮色。要吃時,抓一把,放在洋芋片中,熱醋一烹,就是一盤,咬在嘴里,咯吱咯吱響,很香,很脆,也很筋道。

      當(dāng)然,木耳炒黃花,或者涼拌黃花,都很好吃。

      貨郎愛吃,貨郎吃著,咯吱咯吱的,吃罷,說,梅子,蠻好吃的哩。

      她笑,說,不是好吃,是好吃吧?后一個好吃,是說人嘴饞的意思。

      她娘在一邊,就嗔怪,笑罵她,這女娃子,牙尖嘴快的。

      她一笑,甩著長長的辮子跑了出去。外面,一對尖嘴子黃羽兒的雀雀在樹枝上跳上跳下,互想啄著羽毛。

      遠(yuǎn)處山上有人唱歌:高高山上一樹槐,妹在樹下望哥來;娘問女兒望什么,我望槐花幾時開。

      槐花早就開過了,一樹青綠。金針花才剛剛開,一溜兒一溜兒的,開在地腳,開在田邊。有的人家,在門前空地邊上,用青竹打一道籬笆,土一松,移栽來一叢一簇的青綠,端午前后,風(fēng)一吹,雨一灑,就有金黃色冒出,一天一個樣,開始是小黃點,接著如小指一般,幾天后炸開,一朵一朵,金黃金黃的。

      這時,村里人就忙開了,摘起了金針花。

      女人也忙開了,摘起金針花,做出各樣的菜,用磁盤裝了。爹愛吃,娘愛吃,村人也愛吃,吃了還夸,梅子這巧手,以后不曉得哪個小伙子有口福。

      有小伙子在旁邊,吃了金針花菜,還想得便宜,涎著臉說,誰?我哩!

      女人臉紅了,啐一口,說做夢哩你。

      那時,十八、九歲的女人,就如一朵金針花,含苞待放。里面含著花蕊一樣的心事,很細(xì)很嫩的心事,誰也不知道。

      一切,本來都商量好好的,女人和貨郎計劃了:再一次,貨郎來到村子,就向女人爹娘叫明,然后提親。

      再然后,兩人就結(jié)婚。

      可是,世上的事咧,咋就那樣多變。

      就在貨郎來到女人家,吃下第一頓飯后;就在女人和貨郎商量好婚事后,貨郎開著車子,突突突地走了,一直走出女人的視線,走出山埡口,走到山的另一邊。

      女人每天站在村口,等啊望啊,望穿了眼睛,再也沒有等到貨郎來。

      貨郎讓人捎來了話,嫁人吧,我結(jié)婚了。

      女人不信。女人不信不行,這樣的話,誰敢拿來開玩笑?

      女人沒去問,女人也不會去鬧去叫。女人的淚水嘩嘩地流,她勸自己,那人都那樣了,自己何苦?人家把自己當(dāng)泥巴一樣,一下子扔了,自己為什么把人家放在心上?

      女人是這樣想的,也準(zhǔn)備這樣做,可就是做不下來嘛,就是想哭哩。

      女人在床上睡了半個月。半個月后,爬起來,紅著眼睛,打點起精神,去了她姨那兒,假裝走親戚。

      在她姨那兒,她才曉得,貨郎真的結(jié)婚了。

      貨郎娶的,是一個殘廢女孩。

      那個女娃是個好娃哩!她姨說,會挑花會繡朵,也會侍弄地里的活。這女娃喜歡上了貨郎。這女娃癡,為了那小伙子,險些丟了命哩。

      女人聽了,睜大了眼。

      她姨告訴她,那次,貨郎出去購貨了,貨郎老娘病了,醫(yī)生后來說,是急性闌尾炎,不是送得快,會送命的。那女娃是鄰居,曉得了,騎上自行車,帶上貨郎老娘就向醫(yī)院去,到了醫(yī)院才想起來,當(dāng)時心急火燎的,忘記帶錢了。于是,又騎上自行車,回去拿錢。回去的路上,騎得急,撞上了車,一只腿殘了。

      她姨嘆口氣,一個好女娃,一只腿一瘸一瘸的,咋找婆家???

      女人聽了,也嘆口氣,眼圈紅了。

      貨郎回來,到女孩家去,看見女孩捂著被子抽抽噎噎地哭,誰也不見,飯也不吃。貨郎坐下來,輕輕地說,小芳,如果你不嫌棄我,就嫁給我吧。

      女娃一家都不信,睜大了眼。一村人聽了,都不信,也睜大了眼。

      貨郎牙一咬,幾天后,推著女娃一塊兒到了鄉(xiāng)上,扯了結(jié)婚證。

      女人聽了,坐在那兒,咬著唇,咬著咬著,兩滴淚落下來,沿著長長的睫毛滑下。她姨不知道內(nèi)情,就說,瓜娃,你哭啥哩?

      她說,姨,那——兩個人都是好人。

      她姨嘆息,好人哩,真是好人!

      她本來準(zhǔn)備送給她姨兩包金針花,臨了,改了主意,拿出來說,姨,你替我送給他們吧,這是我點心意。

      她姨接過東西,叨咕說,傻女子,你又不認(rèn)得他們,送的啥禮?再說,人家愛吃不?

      愛吃……哩——她抽咽著,側(cè)過頭去。然后,跑出姨家,肩膀一聳一聳的,走了。遠(yuǎn)處山上,雀雀兒叫著,唧唧唧哩——唧唧唧哩——叫得一片歡實。

      她姨站在那兒,一臉狐疑。

      3

      回家不久,女人就嫁人了,嫁給同村的一個小伙子。

      她的男人不賴,地里家中,都是一把好手。結(jié)婚后,知道她喜歡吃金針花,把田頭地腳都種上了。他說,梅子,我讓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金針花吃。然后,就傻傻地笑。

      她也笑了,說,那我還不吃得滿臉黃,成了黃臉婆。

      婚后的日子,就這么清淡如水。女人也緩緩開放,如一朵剛炸開的金針花一樣,一身清爽,一身潔凈。男人也讓她上坡,但不讓她種地。男人讓她坐在前邊,看著自己種地。村里的地,都是沙子土,半土半沙,時間長了會板結(jié)的。男人把豬糞背到地里,把地掏了溝,將豬糞,還有莊稼秸稈埋進(jìn)去,一發(fā)酵,一塊地就變得泡乎乎的,一場雨后,一鋤頭下去,半尺深。

      她要動手,或者抓糞,或者挖地,可男人不答應(yīng),讓她坐在前面。男人挖一下,抬起頭望她一眼,笑一下。她臉紅了,問他,望啥哩?

      好看嘛!

      丑哩!她說。

      他說,真丑哩,比一朵嫩嫩的金針花還丑。

      她“撲哧”笑了。有時,這個實誠人說起笑話來,也蠻逗人的??此α?,他更高興了,扯開嗓子吼起山歌來:妹在院中摘黃瓜,哥在外面撒土巴,打掉了黃瓜花??!打掉了公花不要緊,打掉了母花不接瓜,回去怕爹娘罵啊……

      聲音很粗,也很野,在山溝里飛出,遠(yuǎn)遠(yuǎn)飄開來。

      她的眼睛,這時候就會望著遠(yuǎn)山,望著飄搖的白云,眼睛里又汪出一層水意,慢慢溢出來。男人見了,忙問,咋的,梅子?

      她說,迷灰了。

      他忙扔了鋤頭,跑過來。她揉揉眼,回頭一笑,好了呢。說完,又抬起頭望著遠(yuǎn)方,過了好一會兒,輕聲說,金針花要開了咧。

      他點點頭,是哩,金針花要開了。

      金針花一開,一個村子,就浮蕩著一片花香,淡淡的,薄薄的。村子里的人,尤其女人,就忙起來。大清早的,踩著露珠,趁花兒正鮮時,提著籃兒,一朵一朵地采下,裝進(jìn)籃中,回家燙了晾干,放在那兒。

      這時,貨郎就會來,收下金針花。

      金針花,近半年才有人收,是鎮(zhèn)上的人收。

      鎮(zhèn)上人愛吃金針花,可又不會做,把金針花一切,和粉絲雜拌在一起一調(diào),取了一個很高貴的名字,叫金銀絲。貨郎到鎮(zhèn)里交貨時,去吃了金銀絲,連聲咂嘴,說這是金針花呀,我們那兒到處都有。

      老板聽了,睜大了眼,說不會吧?咋會呢?

      貨郎呵呵地笑了,吃一筷兒菜,告訴對方,真的,曬干以后,挑木耳香菇,哦,對了,還有蓮菜洋芋片,醋一烹,那個味,嘖嘖!

      貨郎又想起女人,想起五月的金針花,想起女人摘金針花時那笑笑的眼,那長長的頭發(fā),還有那亮亮的歌。貨郎的心中,就有一絲痛疼,過電一樣在心里劃過,就喟嘆一聲,哎——

      老板不知道貨郎哎個啥子,望了望,遞一支煙說,能賣給我不?

      貨郎眼一亮,行啊!

      貨郎知道,大家種那么多金針花,換不來錢,光吃,也不是個事兒。再說,生意成了,栽種金針花的人能賣得錢,自己也能從中間弄點小利,補貼一下家用啊。貨郎當(dāng)天就回來了,第二天,就開著三輪車,來到了女人所住的村子。

      貨郎沒敢去看女人,貨郎一想到女人,心里就麻纏得慌。貨郎在心里想,甭想甭想,都是有家的人咧,別對不住婆娘??墒?,自己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要想。

      貨郎想,還是眼不見心不煩。

      貨郎開了價,一斤十五塊,老板掏十五塊二。貨郎對每個人都說了這個價,不這樣,他心里總感到對不起什么人似的。對不起誰?。恳粫r,他又說不出來。

      第一次收了金針花,貨郎走了,走了好遠(yuǎn),回過頭去望望村子,長嘆一聲。

      第二次收了金針花,貨郎長嘆一聲,望望村子,開著三輪車走了。

      第三次,貨郎再也忍不住了,打聽到女人的家,去了,站在門外,大聲咳嗽了一聲。一會兒,一個水水白白的女人走出來,看見貨郎,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說你——你來了,進(jìn)屋坐。

      貨郎不進(jìn)屋。貨郎搓著巴掌,笑了一下,說不進(jìn)去了,我是來收金針花的,十五塊,不,十五塊二一斤,好價錢哩。女人最近回了一趟娘家,老娘病了,照看老娘去了,一點兒也不曉得。女人又讓貨郎進(jìn)屋坐。貨郎搖著頭問,兄弟在家?。颗酥朗菃柲腥?,女人搖著頭,男人走了。男人整好地,種了莊稼,在金針花還沒冒芽時,就去了鎮(zhèn)上,給開飯店的表哥打下手去了。

      貨郎更不進(jìn)去了,站在檐前,讓把金針花拿出來,一秤就走。

      女人白了他一眼,說我不吃人。雖然這樣說,仍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不一會兒拿了金針花出來。貨郎秤了,找了錢,說,你這兒一斤十五塊二,其余的十五塊,我得掙點油錢哩。女人知道,貨郎是怕她出去說錯了價,和別人的兩樣,自己再來,就不好交代。

      貨郎要走了,扛起蛇皮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有手機嗎?號碼給我,再來,我就不上門了,打個電話。女人曉得,貨郎是避嫌。她搖搖頭,想想說,我最近不回娘家了,你來了,我耳朵放精細(xì)點兒,就曉得了。

      可是,話雖這樣說,女人心中,很想很想有個手機。

      女人看著貨郎走遠(yuǎn),軟軟地倚著門檻,像一朵雨后的金針花,纖纖細(xì)細(xì)的。

      4

      村里人都很惜地,命根子一樣,好地平地都種上莊稼,綠乎乎一片。地邊兒上遇著一窩兒土,也不能閑著,移一叢金針花,栽在里面。這樣以來,田埂邊,小路旁,去茅廁的路邊,階檐下,都是一片蔥綠一簇嫩黃,天一暖,一只只蜂兒趕來,忙碌地嗡嗡嗡著,扇動著煙一樣的翅膀。

      跟著蜜蜂忙的,是村里的人們。

      女人更忙,男人栽的金針花,本來因為女人愛吃,到處都是:井旁溝邊豬圈邊都栽上,就是院中一個破瓦罐,他也倒了一筐土,栽上幾顆,端午一過,一片嫩黃。

      現(xiàn)在,女人舍不得吃金針花了,那是錢哩。

      女人把金針花摘了,燙過,晾干,收藏起來。

      鎮(zhèn)子離這兒不遠(yuǎn),男人一星期回來一次。他表哥說的,屋里有新媳婦,那塊地不能荒了。男人就回來了,放下東西,拿了鋤頭,到地里去走一趟。他說,走一趟心里就安生些。

      晚上,熄了燈,男人仍不歇著,又把另一塊地細(xì)細(xì)翻整一遍,一邊翻整,一邊還把表哥的話學(xué)說著。

      女人說,我也是你的地???

      男人說,你是我第一塊好地,最好的地。一邊說,一邊氣吁吁地喘,牛一樣使勁。

      第二天走時,男人一再囑咐女人,吃好穿好,地里的活兒有我,甭瞎忙。女人知道,男人這是疼自己哩,可自己也不能好吃懶做呀,這樣,自己成了啥人了?女人仍然上坡下地,喂豬鋤草。每天早晨,第一個起來,踩了一地清亮的露珠,去了地邊,采摘金針花。

      金針花的品相,一般是開了的沒有未開的好,未開的又比不上將開沒開的。

      男人不放心,拿了表哥的手機,打隔壁大嫂的電話,讓女人接。女人接了,男人在電話里問,沒下地吧?

      女人忙道,沒,聽你的。那邊,男人放了心,結(jié)束了,還忘不了囑咐兩句,吃好,穿好。然后嘿嘿一笑,掛了手機。

      大嫂在一旁直樂,把女人嫩嫩的臉揪了一下,說,快告訴他,就說我欺負(fù)了你。

      妯娌倆笑了一會兒,女人回去,又忙去了。女人心里,有一個暗暗的想法,想買個手機,然后,把號碼給貨郎,讓他來收貨時,給自己一個電話,甚至和自己說兩句話。那次見面,她有很多話想問他,他現(xiàn)在過的好不?送去的金針花好吃不?新媳婦咋樣?可是,見面了,都為了避嫌,都沒說什么,就那么站了一會兒,貨郎就走了。

      有了手機,就能問了。心里,她覺得這樣想不好,可就是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心,心里要想哩!

      女人曬的金針花,已經(jīng)有三十五六斤了。

      每天,外面麻麻亮,女人就提著籃子走出去,到了地角邊兒,一朵一朵摘起金針花來,細(xì)長的手指翻飛著。清晨的金針花上,沾著露水,一顆一顆晶亮晶亮的。露珠中的金針花,有一種潔凈的黃,一點也不沾灰塵。

      女人一邊摘著花兒,一邊向遠(yuǎn)處望著。

      薄薄的霧漾滿山谷,也遮沒了林子,雀雀兒在叫著,嘀哩嘀哩——清清亮亮的。遠(yuǎn)處的霧中,不曉得哪個人在唱山歌,響亮亮的。歌聲在霧中彌漫開,擴(kuò)散到山的深處去了。

      太陽出來了,霧慢慢散開了,一方方平展展的地塊,一片片綠乎乎的麥苗兒,一線線的金針花,一間間的白房子,還有雞鳴,還有炊煙,出現(xiàn)在眼前,把整個村子罩上一片祥和的光。

      女人不斷地抬起頭,望著山外的路。

      路上沒有人,只有早晨柔柔的陽光在流蕩著。一只狗搖著尾巴,在陽光下慢慢走過去,后面跟著幾只小狗。

      不見貨郎,也不見三輪車。

      女人想等貨郎來,然后拿出金針花賣了,買一款手機。女人問了,一般的手機也就四五百塊,不貴,不遠(yuǎn)處一家店鋪就有。到時,女人賣了金針花,就能在手機中聽到貨郎的聲音了。女人也可以在電話里輕聲問他,那個——嫂子對你好不?甚至,她都想好了,叮囑他,讓他好好過日子,要對“嫂子”好。

      5

      貨郎來的時候,是一個下午。

      貨郎不是一個人來的,三輪車上,還帶著他的老婆。他老婆跛著一條腿,坐在車旁,拿著個包,給賣金針花的人找著錢。女人拿了金針花,也來到三輪車這兒。貨郎低著頭,不說話,秤了金針花,三十六斤五兩。然后,給老婆報了斤數(shù),他老婆給女人數(shù)了錢。

      別人的,仍是十五塊。

      女人點了一下,說你多給了。

      貨郎老婆抬起頭,俊眉俊眼地一笑,說還是按十五塊二。過去,我當(dāng)家的沒少打擾你。

      女人沒說話,眼圈兒澀澀的,有點紅。貨郎老婆眼圈也有點紅,拍了拍她的手,妹子,姐都知道。姐對不住你啊。女人忙低了頭,抬起頭時,說,姐,你說啥話???走吧,去我那兒喝口水。

      貨郎老婆忙,沒功夫。女人輕輕拍拍她的肩,走了。太陽光已經(jīng)斜下了,房屋,還有樹的影子都斜鋪在地上。女人心里很輕快,這一會兒,竟無一絲沉重感,太陽光好像照到心中去了一樣。

      離家老遠(yuǎn),女人就看到一個黑點在門前晃動,走近了,是男人。

      今兒個是星期六。男人又回來了,整理自個兒的地了。男人還帶了一款手機,孩子似的,攥在手心中,猛地往外一亮說,給你買的,喜歡不?女人眼睛亮了一下,輕聲埋怨道,你啊,花那個錢干嘛?

      男人不回答,卻笑著問,哪兒去了?

      女人說賣金針花去了,一斤十五塊二,值錢著哩。女人說時,眉眼亮亮的,一臉陽光。

      男人一聽,說吃虧了。

      女人一愣,望著男人。

      男人說,自己和表哥說好了,送去一斤十五塊五。

      女人臉色有些白,她不是心疼那點錢。她心里有種受騙的感覺,很是難受,可又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喃喃道,漲價了?男人馬上否定了,沒漲價,別處都是十五塊二,只有表哥,因為是親戚,照顧的。說完,轉(zhuǎn)過身向村頭走去。

      女人想想,臉上又舒展開來,喊,去哪兒?

      男人回答,找貨郎,拿回金針花呀!

      女人愣了一會兒,才猛然想起,男人沒拿錢哩!咋找人要金針花?她忙也向村口跑去,心里卻泛起一絲一絲的波紋,如黃昏夕陽下的水面,怎么也靜不下來。

      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見了男人。男人站在一棵大白蠟樹下。白蠟樹的一片綠蔭團(tuán)團(tuán)地罩著他。男人并沒趕到三輪車那邊,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三輪車。

      太陽的斜照里,貨郎已收起秤,裝好了金針花。然后笑笑,走過去,輕輕抱起老婆,放在前排座位上。老婆頭上不知粘了根草,還是別的什么,貨郎很小心地拈起,扔了,又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后坐下,準(zhǔn)備開車。

      女人來到男人身旁,小聲問道,咋的不找了?

      男人長嘆一聲,他們也不容易,我這一喊一嚷,村人都曉得了,都來要,他們一天就白忙活了。

      女人沒說話,望著男人,過了一會兒埋怨,你啊,婆婆媽媽的。女人說時,白了男人一眼,心中,有一種自豪,更有一種滿足。男人第一次被女人這樣水汪汪的眼睛一瞥,嘿嘿笑了,很舒服。

      女人悄聲說,回吧,晚上做金針花拌木耳,你再喝幾盅。

      男人笑了,突然,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向三輪車那邊跑去。女人問,又干啥呀?男人說,天黑了,貨郎又帶著個殘疾女人,行動不便,晚上就在咱家歇著吧!

      女人不。女人拉著男人的胳膊,紅著臉輕聲問,夜里不整地???

      男人嘿嘿笑了,說想哩,可——

      女人膩聲道,放心,人家是黃家墩人,摸不了黑兒。說完,輕輕一拉男人的胳膊,然后轉(zhuǎn)過身,先自向家里走去。男人聽了,張張嘴,也忙轉(zhuǎn)回身,跟著女人走了。女人回過頭,笑著罵聲饞嘴貓。罵完,望著笑笑的男人,也笑了。

      她想,明天,買款手機送給男人,自己有手機了,兩個有時也好說說貼心話,用別人的不方便哩!

      芹兒的伎倆

      1

      芹兒下山時,天已是黃昏,晚霞沁透了半邊天。

      遠(yuǎn)遠(yuǎn)看去,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芹兒如一只小小的蟲兒,在慢慢地移動著。夕陽紅紅的,把山映紅了,把路也映紅了,把山路上的芹兒映成了一個半紅半黑的影子。

      羊回圈了,牛也回圈了,放牛的王老漢的咳嗽聲也隱入暮靄中,漸去漸遠(yuǎn)。

      夕陽照著山下一彎田,田地彎來彎去,抱著山根轉(zhuǎn)。地邊的樹林中,高高低低地錯落著一間間房子,黑瓦白墻,屋脊高高翹起。

      這個村子叫馮灣,其實,并不是灣,是一個溝,一彎一繞的,老長。村里有二三百戶人家,從溝頭一直扯到溝尾,就是一個村。芹兒的家,就在村子的中間,旁邊,是幾棵高高大大的樹,濃綠一片,如一灘綠水蕩漾著。樹林中,有個老鴰窩。

      老鴰愛叫,尤其傍晚的時候,哇哇地叫著。

      老鴰叫聲中,還夾雜著人聲,是芹兒婆婆的。

      遠(yuǎn)遠(yuǎn)的,芹兒就聽到了婆婆的聲音,加快了步子。

      芹兒的婆婆很麻纏,這點,芹兒是知道的。平常里,有一點兒不如意的事,婆婆都會叨叨咕咕半天。芹兒聽了,只是笑笑。人老了,嘴就碎,話也就多。私下里,芹兒總是對根生說,勸勸娘,嘴少一點,左鄰右舍受不了。

      根生一笑,說,你勸吧,你是媳婦啊。

      芹兒說,你是兒子,她聽你的啊。

      根生去說,可是,說過一遍,管不了幾天。幾天以后,婆婆仍是那樣。沒辦法,幾十年的性格。芹兒一邊想著,一邊快步向家走去。夕陽下,山風(fēng)輕輕地吹著,很是涼爽,也吹亂了芹兒頭上的頭發(fā)。拐過一個山嘴,是一座土地廟,很小,但每年正月初一十五,燒香放鞭炮的人很多。站在這兒,能清楚地看見自己院中的柿子樹,在夕陽下,一團(tuán)黑紅。婆婆的話也變得清晰起來,漸漸能聽得清了。

      婆婆說,咋就死了?。?/p>

      芹兒一聽,身子一軟,腳下一滑,險些歪倒下去。她撐著鋤把,努力地支撐著自己,心里一忽閃一忽閃的,站在那兒。

      婆婆的聲音繼續(xù)傳進(jìn)耳朵,好肥的蘆花雞啊,正下蛋啊。

      芹兒吁了一口氣,擦擦額頭的汗,心里暗暗埋怨,真老了,有些犯糊涂了,說話也說明白啊,一驚一乍的。一邊想著,芹兒一邊扛起鋤頭,下了河,上了河堤,過了車路,進(jìn)了自己家的院子。婆婆看見芹兒,舉起蘆花雞讓芹兒看,告訴芹兒,在路邊那塊地里撿回來的,夾子夾的。說著,用嘴呶呶那塊地。

      那塊地,是秀子家的。

      芹兒沒說什么,放下鋤頭,打了盆水洗起臉來。婆婆生氣了,說,我去找她,問她為啥欺負(fù)人?

      芹兒擦凈臉說,算了吧,都是一個村的。

      婆婆不依不饒,一定要去。芹兒看勸不住,就嚇唬道,根生可說了,你再鬧一次,他的村長就沒了。婆婆一聽,愣了一下,立時沒了銳氣,放下蘆花雞,呆呆地望著,然后坐了下來,慢慢地?fù)u著蒲扇。

      芹兒見了暗暗好笑,心說,老小老小,老人如孩子,真沒說錯。她搬了個小凳子坐下來,摘了菜,刮了洋芋皮,進(jìn)了灶房,“咝啦咝啦”的聲音隨即響起來,香氣也飄出了廚房。

      整個村子,炊煙也都一縷縷升起,已經(jīng)到了做晚飯的時間。

      2

      根生去鎮(zhèn)上了。鎮(zhèn)政府離這兒有一段距離,五十多里路,隔著幾條河,有幾條街道,還有青石板的路。芹兒娘家在別處,沒去過,但聽根生說起過。

      當(dāng)了村長,根生整日忙得如風(fēng)車一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芹兒見了就笑,咋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呀?

      根生說,是呀,第一把火先燒你。說著,瞅老娘沒在家,攔腰一把把芹兒抱起來,抱回房中,一腳關(guān)上了門。結(jié)婚才一年的小兩口兒,饞嘴貓兒一樣,抽空就纏上了,可咋吃也吃不飽。

      一般的,根生去鎮(zhèn)上,天就是再晚,也一定踏著一地月光趕回來,抹著腦門子上的汗嘿嘿笑。芹兒就勸,天晚了,就在鎮(zhèn)上歇著,那兒有旅社啊。

      根生搖頭,一臉壞笑,說不放心你。

      芹兒很是不解,望著根生。根生說,這樣美的媳婦放在家,怕打野食的。

      芹兒就笑,就掐根生。兩人打鬧著,嘻嘻哈哈的。窗子外面,一片月光照進(jìn)來,水一樣清白,也水一樣潔凈,笑聲,如水中盛開的睡蓮一樣。

      可是,今晚根生沒有回來,打電話回來說忙,事沒辦好,明天再說。

      芹兒沒問啥事。芹兒不像別的女人,把男人看的死緊。她也相信自己的男人,他說有事,就一準(zhǔn)有事。所以,芹兒和婆婆兩人吃著飯,稍微有些冷清。飯桌上,婆婆又談起雞的事,說真氣人,給雞下夾子,毒哩。

      芹兒說,人家也不一定是給我們家雞下夾子啊。

      婆婆說,也只有我們蘆花雞去。

      芹兒“咯”一聲笑了,望望婆婆。婆婆很不滿,說,傻女子,虧你還笑哩。芹兒說,娘,你知道蘆花雞去人家地里啄食,不攔著,怪誰!

      婆婆說,那也不是她的地。

      芹兒知道,婆婆順不過氣的就是這點。老人沒事干,閑不慣,看見路邊有一點地荒著,就去挖了,準(zhǔn)備種點菜。秀子卻不答應(yīng),硬說是她的,因為在她地邊上。于是,扯上籬笆一扎,種上了莊稼。

      婆婆一時氣不過,蘆花雞去啄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便它。

      今天天黑,婆婆看蘆花雞沒回籠,就一邊叫著,一邊到處找,找到那塊地邊,看見蘆花雞死了,被一個夾子夾著,夾子正夾在脖子上。

      芹兒看婆婆還在生氣,就說,你不是說你兒子累嘛?

      談到兒子,婆婆臉上松弛下來,嘆息一聲,管著三百來戶人哩,能不累嘛?說著,一臉不滿的樣子。芹兒知道,婆婆心里高興,心里悅意,臉上故意這樣的。芹兒一邊吃著飯,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要是有啥東西補補就好。

      婆婆一下子想到了蘆花雞,說燉雞湯啊,嫩雞湯最補人。

      芹兒說,你不是讓秀子賠錢嘛,賠錢,雞就給人家了。

      婆婆不說話,吃罷飯,搖著蒲扇,過了一會兒,站起來,向房里走,一邊走一邊說,隨你哩,你說咋的就咋的。老人有些麻纏,但不糊涂,知道媳婦心里想啥:哎,鄰里相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3

      婆婆睡了,芹兒也回了房,躺在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著。

      男人一走,房子就顯得空空的,沒有了一點生氣,也缺乏了一種喜氣。芹兒翻了幾個身,仍然睡不著。一片月光照進(jìn)來,映在蚊帳上,白白凈凈的,如一團(tuán)水色。窗外的階檐下,傳來土狗子的叫聲,吱吱——,吱吱——,一會兒長,一會兒短的,亂著人的心。

      芹兒聽著蟲聲,眉頭緊緊地皺著。

      芹兒生氣哩。

      想起白天的事,芹兒不能不生氣。

      表面上,芹兒笑著,對蘆花雞的死,好像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那是做給婆婆看的,免得火上澆油,也免得婆婆生氣??墒窃谛睦铮蹆喝圆粣傄?,對秀子的做法有些不滿。

      她想,秀子嫂,你也太不講理了,咋能和一個老人一樣?那點地,別說不是你的,就是你的,又咋的?你不是放在那兒荒著嘛,老人開出來了,咋的,就是肥肉了?就成了你的了?

      芹兒想,欺負(fù)一個老人,你不害臊???不看我婆婆的面子,就不看看我們的?。?/p>

      芹兒想起那次下雨的事:好大的雨??!山上漲了水,秀子的屋里進(jìn)水了,看看快泡垮了,秀子一家急得直哭。當(dāng)時,不是自己男人帶著村里的一群小伙子去把東西搶出來的嘛?為這,自己男人的腿撞在石頭上,鮮血直流,留下一條長長的口子,現(xiàn)在還結(jié)著痂。

      好你個秀子,當(dāng)時你和你男人感激得啥一樣,轉(zhuǎn)過身才幾天功夫,咋就忘了呢?

      芹兒的心中,奔馬一樣,咋樣也靜不了,咋樣也睡不著。她想,明兒個,自己咋樣也要去問問秀子,這樣做,是人嗎?人,能把良心一扔,啥都去做嗎?

      但是,迅即,她又否定了,自己勸自己,算了算了,都是好姐妹,抬頭不見低頭見,別把事情做絕了。再說,她錯了,自己讓她一步是對的;如果一吵,不也錯了,和她一樣嘛。

      窗外的蟲聲漸漸稀少了,露珠一樣,東一顆西一顆的。月光也漸漸西斜了,幾片甘露葉子的影子映在墻上,風(fēng)一吹,一擺一動的。

      芹兒的心也如甘露葉影子一樣,輕飄飄的。

      慢慢的,芹兒睡著了。外面,蟲聲東一聲西一聲,已經(jīng)十分零落。露水也上來了,一片霧罩著小村。小村也睡了,睡在一片月光一片薄霧中。

      4

      根生打電話來了。

      根生一出外,就打手機,一天幾個。芹兒埋怨,不怕電話費啊?嘴上這樣說,心里甜甜的,這是男人在乎自己啊。每次接根生的電話,芹兒的眉眼上都是一片笑。

      根生在電話中說,事辦成了,就回來。

      芹兒說,啥事啊。

      根生很得意,用廣告詞回答,我不告訴你。

      接了電話,芹兒就去了地邊的水溝。水溝里,一片篙草,一片葦子,密密麻麻的。一到盛夏,篙草一人高,綠乎乎一片,人一進(jìn)去,就沒了影子。

      水溝里,長了一片水芹菜。

      芹兒經(jīng)常去水溝里,把水芹菜采回來,一腌,放上辣椒絲,存在罐里。有時,有客人來,喝酒時,撈上一盤,又辣又酸又脆,很是上口。嫩水芹菜采回來,芹兒將它一切,用醋一烹,然后,再打兩個雞蛋,一攪一拌,做成湯,喝上一碗,酸酸的,鮮鮮的,很是解酒。

      根生愛喝這湯,幾天不喝,就鬧著讓芹兒做一碗。

      這湯,芹兒給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芹菜雞蛋湯,可根生偏不這樣叫,偏叫芹兒雞蛋湯。喝酒了,芹兒問,吃點啥?根生說,來一碗芹兒雞蛋湯,別的嘛,隨便。說著,一雙眼望著芹兒笑,賊亮賊亮的。

      芹兒問,望啥哩,我臉上有花???

      根生說,有啊,真的。說著,趁芹兒不注意,“嘖兒”一聲,在芹兒臉上親一口,然后,一碗湯喝下去,出一頭汗,又生龍活虎了。

      今兒個,根生在電話里說,自己在下面喝了點酒。芹兒一聽就知道,他想喝芹菜雞蛋湯,關(guān)了機,就提了個籃子,去了水溝里。

      雖然是夏季,可是溝里涼涼的,手伸進(jìn)水中,一種涼意順著指尖漫上去,渾身的汗意都沒有了

      芹兒專撿最嫩的芹菜采,不一會兒,就是半籃子。采的差不多了,她蹲下來,撿一個水塘洗起來。塘兒不大,瓷盆一般大小,水里有小小的幾尾魚兒,還有一張細(xì)眉長目的臉。手伸下去,魚兒一驚,一甩尾,進(jìn)了浮萍中,一波一波水紋就擴(kuò)展開。

      正洗著,河沿上傳來說話聲:一個是秀子,一個是王嫂。

      芹兒本來想站起來打個招呼,可是剛起了這個念頭又停住了,因為王嫂和秀子正在談?wù)撟蛱斓氖隆?/p>

      王嫂一邊洗菜,一邊說,秀子,昨天夾子到究竟是你下的,還是你男人下的?

      秀子也在洗著菜,回答道,他?有那個膽?

      芹兒的眉毛皺了一下,煙一樣。四邊靜了,草叢中,蟲兒振翅的聲音傳來,還有青蛙跳水的聲音,“咚”一響,兩個女人洗菜聲也能聽見。過了一會兒,王嫂悄聲說,為啥???他們兩個小的不差??!

      秀子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說,知人知面不知心。

      咋呢?王嫂問。

      芹兒也側(cè)起耳朵,生怕露掉一個字。

      這兒的人把“咋的”問成“咋呢”,那個“呢”字拖得很長,一波三折,很是好聽。才嫁過來時,芹兒一聽到這個“呢”字就好笑,現(xiàn)在卻一點也不想笑,只是咬著唇,靜靜地蹲在草叢中。

      一般的,她不愛偷聽別人的話,那樣不好,愛扯是弄非。

      可是現(xiàn)在,她卻沒有這種想法,她急于想知道原因。一直以來,她和秀子都不錯,有說有笑的,親姐妹一樣,她就弄不清秀子這樣做是“咋呢”。

      我們蓋房申請交到根生手上,現(xiàn)在還沒批下來,他想咋呢?秀子一邊洗菜一邊說。

      王嫂壓低聲音,沒送點啥?

      沒!秀子說。

      你啊,王嫂大悟似地點撥道,你光生氣不行,得送點東西。我娘家侄子,洪垣的,知道吧?申請交上去,半年不見影,送了兩條煙,一瓶酒,不幾天申請就批了。

      秀子聽了就罵,說現(xiàn)在人都咋呢,芝麻大的官,就那樣壞,那樣貪財。王嬸就勸,為了蓋房,再犟,也犟不來申請,是不?兩人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嘰嘰咕咕上了河堤,上了車路,走了。

      芹兒抬起頭,天上的幾絲云輕悠悠地飄著,草中的蟲兒噤了聲,沒了動靜,天也快晌午了。她想,自己也得回家做飯了。

      5

      芹兒回到家,又到菜園中摘了些豆角,割了一把韭菜拿回來,剛坐下,秀子的男人劉記就來了。

      劉記提著一個紙袋進(jìn)了屋子。芹兒見了,讓劉記坐了,忙擦了手,泡了杯茶拿過來,放在劉記面前,又遞上一根煙。劉記站起來接了。芹兒說,劉記哥,你比我大,咋還這么大的禮性?

      劉記連說應(yīng)當(dāng)?shù)?,?yīng)當(dāng)?shù)?,然后坐下,點了煙,對芹兒還有芹兒的婆婆說,伯娘,妹子,我來,是給你們賠不是的。

      芹兒沒想到,這么快,劉記就會上門來賠不是,一時,她反應(yīng)不過來。屋子內(nèi)靜靜的,門外,只有雀雀兒在叫,嘰嘰喳喳的。風(fēng)吹來,涼爽爽的。芹兒想了一會兒,說,劉記哥,都是一個村的,有啥?。?/p>

      劉記說,昨黑的,我就把秀子罵了一頓。

      顯然,劉記在說謊。這是個實誠人,不會說謊,臉紅了,沁出了汗。

      婆婆也說,沒啥,都過去了。

      婆婆就是這么個人,刀子嘴豆腐心,別人惹下了,一張嘴不讓人,可是,見不得人服軟,一服軟,立馬心就軟了,一切記恨,還有別的什么氣,都煙消云散了。

      芹兒也說,真的沒啥,別往心里去。

      劉記不,仍然發(fā)恨,說這婆娘該打,回去了,看不揭她層皮。

      芹兒聽了“哧”一聲樂了。劉記膽小,怕秀子,那是村里出了名的。一次,劉記和別人斗牌,村里一個小伙子開玩笑,跑去喊一聲,快跑,秀兒來了。話沒說完,劉記就沒了影子。一直到上午吃飯時,秀子喊了幾次,劉記才踅摸回去,在門外一躲一閃的。秀兒見了問,咋的不回來吃飯?

      你——你不揪我耳朵呀?劉記捂著耳朵問。

      無空無影的,揪你干啥?

      劉記這才曉得,自己上了別人的當(dāng)。這話傳出去,一時笑倒了一村人。

      聽了劉記的大話,婆婆也笑了,說這孩子,又在嚇我們了——好了,過去了,別再提了。劉記一聽,忙“哎”了一聲,站起來,拿起袋子放在桌上,說,這是給村長的一條煙,放這兒了。

      你——這是干啥?芹兒急了,不收。

      劉記說,為了我們的房子,給村長添了不少麻煩,應(yīng)當(dāng)?shù)?。說完,放下東西,幾步走了出去,待到芹兒趕出去,劉記早走遠(yuǎn)了。芹兒想去趕,又怕傳出去全村曉得了,好說不好聽。

      她站在那兒,眉頭又?jǐn)n起來,如煙一樣。

      太陽很大,一片兒一片兒照著村子,只有雀雀兒不怕,在叫著,一聲又一聲。站了一會兒,芹兒搖搖頭,走進(jìn)了屋子。婆婆看著桌子上的東西,看見芹兒進(jìn)來,就問,這是咋呢?

      芹兒有些不高興了,說,咋呢?你兒子喜歡??!

      不會吧?婆婆說。

      不會?咋不批申請?

      婆婆坐下,不說話了,搖著蒲扇,搖了一會兒,長嘆一聲,不會吧,這個孩子?那話,仿佛是在問自己,又仿佛是在問芹兒;像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安慰芹兒。

      6

      根生回來時,正是晌午,太陽白花花的一片。蟬聲稠密如雨,從枝葉間流瀉下來,婉轉(zhuǎn)而流暢。根生一腳踏進(jìn)屋,汗也顧不得擦,就問他娘,芹兒呢?他娘指指廚房,搖著蒲扇,一句話也不說。

      根生望望娘問,娘,咋的,生誰的氣!

      他娘搖頭,說去端飯吃吧。

      根生“哎”了一聲,幾步進(jìn)了廚房。芹兒正在忙著,細(xì)細(xì)的腰肢一扭一扭的。根生悄悄走過去,在那細(xì)細(xì)的腰上捏了一把。芹兒一巴掌打在他手上,說,嫌人。

      根生撓著頭,大惑不解,問,咋呢,和娘拌嘴了?

      芹兒沒回答,拿起菜刀,把鍋盔切了,放在盤中,讓根生拿出去。然后,又拿了幾盤菜,放在了桌上。一家三口坐在桌旁,吃起了鍋盔。芹兒接著又去了灶房,給婆婆拿了一碗湯,然后又給根生拿了一碗,特意用的海碗。根生笑著說,還是老婆疼人。

      芹兒說,說這話,娘會見怪的。

      根生聽了,趕緊說,娘也疼我。說完,拿起海碗,美美地喝了一口,皺著眉,慢慢咽下湯道,這湯味道不對啊,咋有一種香煙味?他娘不信,也嘗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湯,說,胡說哩,喝酒了吧?

      芹兒不說話,闔著眼瞼,默默地吃飯。根生拿著筷子,在湯里攪了攪,湯面上,頓時浮起一些煙絲。根生看見,開玩笑說,芹兒,咋的,煙絲也能當(dāng)調(diào)料?。?/p>

      芹兒停了筷子,說,你不是愛香煙嗎?我就給你放在了湯中,讓你吃個夠。

      根生說,我啥時候吸煙了?

      那,你為啥害得劉記給你送煙?芹兒紅了臉,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根生傻住了,瞪著眼睛望著芹兒。

      芹兒不說話,走進(jìn)屋去,拿了那紙袋和煙,放在根生面前。根生娘絮叨開了,你啊,人家交份申請,咋呢不給東西就不辦哩?說著,連連搖頭。

      根生看看娘,又看看芹兒,從衣袋里掏出一張蓋著大印的表,讓她們看。芹兒認(rèn)識,是劉記的蓋房申請表。根生說,昨天去鎮(zhèn)里,專為辦這的,辦這的人不在,所以等到了今天。

      芹兒聽了,忙拿起海碗,走進(jìn)灶房,換了一碗湯。根生不喝了,拿起香煙,向外走去。芹兒趕出來,說,咋呢,生氣啊?湯都不喝了?

      根生說,還是把表先給劉記,免得他著急。說完,踏一地陽光,向外面走去。

      身后,傳來芹兒的嬌嗔,快些回來,給你把湯熱著,好好喝幾口,沖沖煙味。聲音清亮亮的,消散在陽光里,一片明凈。

      飄過小城的旗袍

      1

      走出門時,太陽很好,亮得如水洗過的一樣。珠兒左右望望,沒人注意她,用手輕輕抿了一下鬢角,輕輕地向樓下走去。院子里,花樹一片一片的婆娑著,陽光下濃濃淡淡的影子,清涼涼的。

      這花草,都是張舟閑下來時侍弄的。

      張舟夸口說,自己會侍弄三樣事,一是文章,二是花草,三是女人。當(dāng)時,張舟正在侍弄著珠兒,嘿呀嘿呀的,讓珠兒吐著舌兒,一翹一翹的,貓兒叫春一樣。

      珠兒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想回過身走上樓去,手機響了。打開來,是周天的。周天在那邊急切地道,姐,來了嗎?

      珠兒說,算了吧,不好的。

      周天說,姐,求你了。

      珠兒臉有些發(fā)熱,她摸摸臉兒,又向四邊看看,沒有人,甚至連蟬聲也薄了一點。院內(nèi)靜靜的,一只鳥兒飛來,望著她,嘰哩嘰哩一叫,又飛走了。手機那端,周天繼續(xù)求道,姐,親姐姐,來吧。

      珠兒輕輕關(guān)上手機,眼睛又四周望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子,一步一步向院外走去??墒牵偢杏X到有雙眼睛在望著自己,像是張舟的。猛地回過頭,什么也沒有。她暗吁了一口氣,罵自己疑神疑鬼,張舟去開筆會去了,半個月后才回來哩。

      但是,她心里仍咚咚地響,敲鼓一樣,有些不安。鬼使神差地,她還是走出了院子,一步一步,走向“香居閣”。

      珠兒進(jìn)城已經(jīng)四年了,四年里的珠兒,無論是衣著,還是生活習(xí)慣,以及語言,都和鄉(xiāng)下時的不一樣了。

      在鄉(xiāng)下,珠兒有一塊茶園,綠乎乎的茶樹從山尖一直扯到山腳,像一匹緞子。茶園旁邊有一條水,從一股泉眼里流下,彎彎曲曲亮得如銀子。珠兒在茶園中鋤草、剪枝,手胳膊一揚一揚地施肥。累了,就到溪水邊洗把臉,水中,就會映出一張白白的臉兒。珠兒對著溪水中的人一笑,手上一滴水珠落下,一圈圈的水紋兒,會遮去水下的人兒。

      采茶時,珠兒更忙,挎了籃子,在茶林里來往,長長的手指,捏住茶芽一拽,就是一枚鵝黃的茶芽,嫩嫩的,小小的,白米大。一天下來,能拽四五斤。茶芽不能用指甲掐,不然,掐痕處會變黑。經(jīng)常的,遇見來采茶的游客,珠兒會解說,會翹著手指給大家示范。

      可是,那些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四年前,鄉(xiāng)下的珠兒穿著花衫子,梳著辮子,在茶林間穿梭?,F(xiàn)在不一樣了,四年如水,已經(jīng)徹底洗刷了珠兒身上的土渣味,洗掉了珠兒身上采茶女的痕跡。珠兒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十足的城里人。

      珠兒沿著街道走著,不時的,有眼光掃到她身上。珠兒的嘴角掛著笑,手上拿著個小坤包,緩步地走著,白色的高跟鞋叩在地上咯咯地響,素色的旗袍,在陽光下招展如水。

      旗袍,是張舟買的。

      高跟鞋,也是張舟買的。

      張舟喜歡旗袍,尤其喜歡女人穿旗袍。在文章中,他塑造了很多美女,每一個美女都是一襲旗袍,一雙高跟鞋。他說,旗袍高跟鞋天生就是為女人準(zhǔn)備的,穿上它,女人會生色不少。

      他說,尤其像珠兒這樣的女人,天生就是為旗袍高跟鞋長的身子,一穿,嫩如青蔥。

      他說時,在珠兒身上精耕細(xì)作著。珠兒呻吟著,一個身子招展得如一襲旗袍,波瀾起伏。

      她曾問過張舟,潘小楊怎么樣,穿上旗袍?

      張舟說,也好。

      珠兒問,是人好,還是旗袍好?。?/p>

      張舟笑了一下,點著她的頭說,瞎想什么?

      她笑了一下,沒說什么了。

      潘小楊是一個文學(xué)粉絲,一雙眉眼漾漾地生著水色,很崇拜張舟,經(jīng)常上門,或讓張舟簽名,或讓張舟指點文章。有一次上門,特意穿了一襲旗袍,看見張舟,眼睛閃了一下,問道,咋樣?

      張舟笑道,很好!是吧,珠兒?

      珠兒笑笑,也說真的很好。

      潘小楊說,還是張老師指導(dǎo)的呢。說得珠兒一愣,張舟更是一愣。潘小楊見了,咯咯咯地笑了,忙解釋道,是按張老師文中主人公的著裝樣式搭配的。張舟聽了,才吁口氣笑了。最近,他寫了一篇小說叫《旗袍招展》,里面有個女主人公,果然是這樣裝扮的。他笑了后,就望了一眼珠兒。珠兒明白,這眼光里有責(zé)備,也有不滿:人家都知道這樣,你咋的就不穿那旗袍?這個意思,明明顯顯地望了出來。

      今天,珠兒穿上了旗袍。第一次穿上這件旗袍,還有這雙高跟鞋,鏡子里,立時出現(xiàn)了一個活色生香的典雅女子。

      這旗袍真是為女人生成的呢,一穿上,一個身子真就妖妖的媚媚的了。珠兒暗暗有點后悔,早知道這樣,就早穿了,讓張舟好好看看。張舟說,自己累死了,想松弛一下神經(jīng),就在珠兒身上縱馬馳騁,狂野放蕩。

      可是,對張舟要她經(jīng)常穿旗袍的要求,珠兒一直沒有答應(yīng),她覺得旗袍太露,邁不開步,一邁步,白森森的大腿就露出來了。因此,這襲旗袍就一直放在衣柜內(nèi),沒穿上身。

      周天是在聊天中知道的,就一聲聲哀求,讓她穿上,在視屏上讓他看一下。

      在家中,左右無人,再加上經(jīng)不住這個小男孩一再姐姐、姐姐地哀求,她羞羞答答地穿上了,坐在視屏前。

      周天的眼睛睜大了,道,姐,你不是人,是神仙。

      她“噗”的笑了,問,對每一個女人都這樣說?

      他傻傻地?fù)u頭,張著嘴,呆呆地望著她。她又“噗”的笑了,心里漾滿了滿足,還有喜悅。結(jié)束時,他要求,以后這襲旗袍只穿給他看,別人都不許看。

      為啥?她問。

      你是我的。他說。

      她臉紅了,眼臉低下,道,霸道!

      他說,姐姐,求你了,行嗎?

      看著他惶急的樣子,她鬼使神差地點點頭。那邊,周天歡快地說,你真好,美女姐姐!這孩子,十八九歲的樣子,嘴甜得抹了蜜。和他聊天,她感到自己一下子又回到十幾年前的十七、八歲,又回到早戀的時候。

      所以,這次會面時,周天要求她穿上這身旗袍高跟鞋,她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臨了,又剪了一朵百合花斜插在鬢邊。

      2

      和周天相識,是在網(wǎng)上。

      進(jìn)了城后,珠兒無事,每天坐在電視機前,一部韓劇,看得又流淚又吸溜鼻子,雨打芭蕉一般。看過后,就去做頭,逛商場,買菜,做飯。

      電視看長了,也膩味了。

      張舟說,上網(wǎng)玩吧。

      珠兒不會,搖頭說,不會,玩啥?。繌堉壅f,一上去就會了。然后放下手頭的稿子,教她怎么上網(wǎng),怎么玩游戲,甚至怎么聊天。

      幾天下來,珠兒就成了一只網(wǎng)蟲。這是張舟說的。張舟講課回來,珠兒在上網(wǎng)。張舟從書房的稿子堆中爬出來,珠兒仍在上網(wǎng)。開始,珠兒是游戲,不愛紅裝愛武裝,愛上了四國軍棋,可是,打一仗敗一仗,以至于在網(wǎng)上幾乎無人和她一伙兒,有的上去了,又把她踢出來。

      珠兒很生氣,也很受傷。

      這日,周天和她一伙兒下了一盤棋,大獲全勝。然后,又和她一伙兒殺了一盤,又一次大獲全勝。她很高興,說,今天全靠你了。

      他說,你技術(shù)也不錯啊。

      她知道他在恭維自己,笑了笑。

      以后,每天,他們都成了一伙兒,在網(wǎng)上打遍天下無敵手。她很高興,也很滿足。

      他要加入她做朋友,她接受了。

      他要她的Q號,她給了。

      他要求她視頻,她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

      他們由幕后的戰(zhàn)友,終于走到前臺。在視頻前,是一個眉眼青蔥的小伙子,自我介紹叫周天,然后就喊她美女妹妹。

      她笑了,說,看樣子,我比你大呢。然后說出自己的年齡,今年三十三。

      他先驚訝于她的年輕,接著就笑了,告訴她,自己今年二十歲。

      那我——就是你阿姨了。她說。

      不,姐姐。他說,并馬上喊美女姐姐,而且順桿就上,讓她喊寶貝弟弟。她不喊,他就固執(zhí)地要求,一次兩次三次,至到她喊了,他才高高興興地停止。

      再上網(wǎng),他們下棋少了,聊天多了。他告訴她,自己在這個城市打工,做頭發(fā)的,有一天她去了,他一定好好接待她,給她做個頭發(fā)。姐,你頭發(fā)一盤,再插一朵花,百合啊什么的,一定美得如天仙。他說。

      她笑著調(diào)侃,在別的女人面前也這么說吧?

      他說,才不呢,給錢也不說,姐,我說的實話。

      她不說話,但心里很舒暢。一個三十二三歲的女人,能讓一個二十不到的小男孩傾倒,她的心中,有一種快活,一種悅意和滿足。

      “香居閣”在城的東邊,綠樹一抱,蔭濃一片,很清雅的一個地方。

      和周天在網(wǎng)上認(rèn)識已經(jīng)半年了,網(wǎng)戀時,該說的不該說的他們也說了,該做的不該做的他們也做了。開始,珠兒不,但是,架不住周天苦苦哀求,這孩子嘴甜,水磨功夫也老道,一番死磨硬纏,她抵擋不住。每一次上網(wǎng),她都給自己定一條最后的防線,暗勸自己,怎么出格,也不能越過這個線??墒牵恳淮嗡紩谥芴斓慕憬汩L姐姐短下,最終,讓這道防線土崩瓦解。

      幽會,是她的最后一條防線了,然而,她仍沒有最后守住。在周天的幾乎跪求下,她走出碉堡,繳械投降。她知道,這樣做對張舟不公平,可是,理智有時在沖動的攻擊下,總是薄如白紙。

      她最終答應(yīng)了,去“香居閣”,在那兒,周天訂了一間房子。

      周天那一刻感動極了,連發(fā)了十句姐姐你真好!

      她說,你真是我的小冤家。

      這句唱詞一樣的話,是她無師自通甩出來的。過去從沒用在張舟身上,現(xiàn)在卻順理成章地用在周天身上。

      她覺得,如果正像張舟說的,自己的身子是為旗袍而生的,那么,周天這孩子的出現(xiàn),大概就是為自己而來的吧!在他的甜言蜜語中,甚至在他的姐姐長姐姐短中,她昏昏沉沉,拋棄了所有的規(guī)則,還有道德底線。

      她來到“香居閣”大廳,很擔(dān)心,怕遇見熟人,左右望了望,然后走進(jìn)去,問服務(wù)員,請問周天在哪兒?聲音很輕,蚊子一樣哼哼,以至于服務(wù)員沒聽清,問道,誰?

      周天!她說,臉已全紅了,鼻尖甚至沁出了汗。

      服務(wù)員查了一下登記冊,然后告訴了她在405房,一邊說,眼睛一邊審視地望著她。她鼻尖的汗更多了,幾乎是逃一樣地向405室走去。

      周天的手機又響了,說姐,你在哪兒?

      她沒立刻回答,而是走了幾步,停了下來,又準(zhǔn)備回頭,回答說,算了吧,周天,這樣不好。

      周天急了,說姐姐,好姐姐,你要不來,我就跳樓。

      她閉上嘴不說話了。周天焦急地問,姐姐,你在哪兒?

      她告訴他,自己就在405門外。門“嘩”一聲開了,周天出現(xiàn)在面前,拉住她的手一扯,兩人進(jìn)了房。周天抱著她,一邊喊著姐姐,一邊親著,一邊用腳踢上門。這孩子手勁很大,箍得她透不過氣來,頭腦有些發(fā)暈,身子有些發(fā)軟,迷迷糊糊如同做夢一般。

      他喊,姐姐,美女姐姐。

      她閉著眼,輕輕“嗯”了一聲。

      他的吻落下來,舌頭很堅強,撬開她的唇。她體內(nèi)關(guān)閉的火焰頓時冒出火苗,熊熊燃燒起來,也積極回應(yīng)著。一剎那間,床上扭動著兩具潔白的胴體。

      一切結(jié)束,她又冷靜了。

      她坐起來,匆匆穿起衣服。他仍留戀不舍,撫摸著她的身體,問她,姐姐,下次——下次弟弟讓你更高興。

      她不說話,穿上絲襪,高跟鞋,攏了頭發(fā),向外走去。他抱住她,姐姐,啥時候再這樣?

      她搖搖頭,掰開他的手,低著頭向外走去。

      3

      她收到一疊照片時,已經(jīng)是幾天后,正坐在家里看電視。打開照片,她頓時傻了眼,然后,臉又紅了。照片上,是她和周天的床照,兩人光著身子,極盡全力地扭曲著,表現(xiàn)出一種極度的亢奮。照片是信封送來的,好在張舟不在家,不然,她不敢想象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

      信封中,還夾著一張紙條,只有一行字:要想保密,趕緊打五萬塊錢來。紙條后面,是一串賬號。

      她頭腦發(fā)暈,鼻尖上,汗粒又一次一顆一顆鉆出來。

      這照片是哪來的?她安靜了一會兒想,那天出門,她總感覺到張舟好像就在背后看著她,不會是他吧?她拿出手機,給張舟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那邊通了,是張舟的聲音,輕聲道,在開會呢,有事嗎?

      她忙一笑,說沒事,想你哩。然后,關(guān)了手機,看樣子,是自己多想了,張舟是去開會了。不會是服務(wù)員吧?她想,聽說時下常發(fā)生這事,服務(wù)員拿了野鴛鴦的照片,索要金錢??墒亲约喝r,只有一個女孩啊,問了405室之后,那女孩就轉(zhuǎn)身走了,咋可能?

      她想到周天,會不會也收到了同樣的照片,會不會是他受到了別人的跟蹤,或者,是他說漏了嘴?,F(xiàn)在的小孩子,不知輕重,愛拿著自己的情人到處夸耀,為這她沒少囑咐他,千萬別說漏了嘴。雖然他信誓旦旦,可誰也保不住一高興就“哇哇”出去,被人暗暗跟蹤啊。想到這兒,她打開手機,撥了周天的電話。

      手機里一片盲音,然后一個女聲道,對不起,你撥的是空號。

      她的心里有點發(fā)沉,有種上當(dāng)?shù)母杏X。周天這孩子,人雖小,鬼卻大,他討好女人的手腕太熟了,熟得好像一個老手。過去,自己暈頭暈?zāi)X的,被他的甜言蜜語罩著,喝醉了酒一樣,分不清東南西北,現(xiàn)在一想,心里直發(fā)冷,而且,越想越覺得真有那么回事。

      她上了網(wǎng),去了Q上,周天的號一直黑著,黑得如她此時的希望一樣。她留了幾句話:周天,拿著那疊照片索要錢財?shù)恼娴氖悄銌??請回話?/p>

      寫到這兒,她鼻尖酸酸的,有種想哭的感覺。隱隱的,心靈深處,她感覺自己仿佛如一個棄婦。

      Q上,消息像一粒鹽撒在海水中,蕩然無波。她急了,又去了游戲上,終于找見了周天,就發(fā)了一句話,你這樣對我,公平嗎?游戲上,頭像一閃,周天消失了。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一片,再也不見了她心中的那個小男孩了。

      她知道,她所擔(dān)心的事真的發(fā)生了。

      她坐在那兒,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心很疼很疼,遍地鮮血。她甚至想,就這樣縱身一躍,跳出窗外,一了百了。

      她的手機突然響起,她忙跑過去,拿起手機,并不是周天的,是一個陌生號碼,惡狠狠地問,錢準(zhǔn)備好了嗎?

      她說,讓周天接電話。

      說這句話時,內(nèi)心里,她還在希望,希望對方說,啥,周天是誰?這樣,她心中也許會好過一點兒,即便拿錢,她也會拿得心里舒暢一些。可是,對方并沒這樣說,連她最后一點自我安慰與自我哄騙,也讓對方給擊垮了。手機那邊道,別做夢了,他沒功夫。接著,是嘰嘰咕咕的笑聲。

      她停了一會兒,淚水奔涌而出,對著手機瘋狂地喊道,告訴他,他不得好死。

      對方笑了,說一定帶到,不過,五萬塊明天匯不到賬上,那些照片,我們就賣給你老公啦,他一定會出高價的。

      手機“啪”一聲關(guān)了,房內(nèi)沉靜如水。她坐在那兒,如水中一朵百合,不過,無精打采,有點凋謝的樣子。

      坐了一會兒,她渾身乏力地站起來,拿了折子走向銀行。她必須這樣做,她清楚,不這樣做,將意味著怎樣。她不愿回鄉(xiāng)下,再也不愿回到山里,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地道的城里女人。

      她不愿舍棄這個家。她更不愿意離開自己這個有身份有地位的老公。

      拿起存折時,她心中有些疼痛,她又看到,張舟的眼睛透過厚厚的眼鏡望著她。文字不值錢,他白天黑夜地爬格子,如一個無期徒刑的刑徒,這五萬塊錢,得他爬多少天格子?

      她眼圈有些紅。

      到了銀行,轉(zhuǎn)了帳,回到家里,在手機中,她把周天這個名字狠狠地刪掉,如同拿著手術(shù)刀,狠狠剜去心靈上的一個毒瘡,連著肉帶著血。她決定,從今天起,她要做一個好妻子,一個像張舟文章中刻畫的女子,一身素色旗袍,陪著他,一直到老,不離不棄。

      她進(jìn)了臥室,又一次找到那襲旗袍,還有那雙高跟鞋,悄悄穿上。鏡子中,是一個典雅的閨中少婦。張舟說過,她有一種古典味,像唐詩宋詞中走出來的女人。她站在鏡子前,向鏡中的人笑著,只笑了一下,眉睫上就涌出一朵淚花來,沿著睫毛落下,清風(fēng)雨露一般。

      她擦了一下眼睛,想想,又鉸了一朵百合花插在頭上:白旗袍,白色高跟鞋,再加上白嫩的臉兒,雪人一樣。

      她笑了一下,打開手機,撥了張舟的電話。

      張舟笑了,問,咋了,想老公了?

      她說,咋的,不行???

      他說,半個月后回來,讓你吃個飽。

      她又笑了一下,很媚的笑,說,我把你買的旗袍穿上了,很好看,回來時,我穿著讓你看。那邊張舟驚喜地說,真的?

      她說,真的!

      張舟夸張地說,我的心都飛回來了。

      她笑笑,吻了一下他,這是在手機中第一次這樣做。然后,她關(guān)了手機,心里略微輕松了一點,好像壓著的一座山,被鏟除了一點。她慢慢找來抹布,抹起茶幾,然后是窗子,然后是書房。她想,他回來時,自己要做他最喜歡的糖醋魚,吃罷飯,她會穿上旗袍、高跟鞋,對,再插一支百合,從房內(nèi)裊裊走出,對著他一笑。她要把那天在“香居閣”405室內(nèi)開放在周天身上的艷麗,全部開放給張舟,像一句歌詞中說的,讓他領(lǐng)略她的美,領(lǐng)略她的媚。

      然后,她向他坦露自己的錯誤,請求他原諒。

      他一定會原諒自己的,她想。

      4

      張舟是半月后回來的。她已經(jīng)等不及了,穿著旗袍,還有高跟鞋,去車站接他。張舟望也沒望她一眼,提著箱子向家走去。后面,是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潘小楊。

      她也是去開筆會的。

      張舟送走潘小楊,然后攔了輛出租,他們倆一塊兒上了車。張舟的臉很沉,冰一樣。她把頭靠在他肩上,他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讓她坐直。她坐直,很不解地問,張舟,你怎么啦?

      張舟眼睛望著前方,過了一會兒道,回家再說,好嗎?

      她心里有些不安,問,是不是你和潘……

      張舟回頭,瞪了她一眼,再一次說道,回家說好嗎?

      她不說話了,默默地坐著,心中很冷很冷,以至于忍不住打了個冷噤。車窗外,天陰沉下來,蟬聲叫得更急了,車內(nèi)異常悶熱:看樣子,要下暴雨了?;氐郊?,她還沒張嘴問,他已經(jīng)“啪”的一聲,扔出一疊照片。照片上,她和周天在床上撕扭著亢奮之極。她身子晃了晃,扶著沙發(fā)問,哪兒來的?

      前兩天,有幾個人找到我,出賣這疊照片,我用四萬元買下的。張舟望著她,眼睛噴火。她默默地坐下,反而沒有了淚。她知道,她該走了,怎么來的,還得怎么離開這兒。

      外面,響起了炸雷聲,接著,豆粒兒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落下來。窗外,灰蒙蒙一片。她的眼前也灰蒙蒙一片。

      她抬起頭,抹了一把眼睛,把房內(nèi)四處望了望,心里酸酸地想,如果沒這事該多好啊。甚至,她想,要是不進(jìn)城,在鄉(xiāng)下守著那片茶園,該是多好啊。

      可是,一切都發(fā)生了,再也拉回不到從前了。

      她走的那天,張舟來送,還有潘小楊。潘小楊穿著一襲素色旗袍,蕩漾如水,腳上蹬著一雙白色高跟鞋。

      她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穿上這些,竟然很美,很典雅。一時,她迷糊了,不知是潘小楊本來就典雅,還是一襲旗袍讓她變得典雅。

      她對潘小楊點點頭,想笑,可兩行淚卻流了出來。

      張舟沒說話,遞給她一張車票,長嘆一聲道,走吧走吧!然后,轉(zhuǎn)過身。轉(zhuǎn)身時,也有淚從眼角滑出。

      她穿著張舟送的旗袍,向遠(yuǎn)處走去。她想,他不是一直想看自己穿旗袍的樣子嗎?就讓他再最后看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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