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吶
雷蒙德·威廉斯認為,文化源自一種習得的生活方式。在新媒體時代,對于以“90后”為首的年輕人而言,自我確認與生活方式的形成是經(jīng)由習得新媒體的傳播體驗而建構起來的。當每月數(shù)千條手機短信造就了“拇指一族”,當QQ聊天代替了現(xiàn)實在場的人際交流,當網(wǎng)游空間與真實世界發(fā)生重疊、網(wǎng)絡語言與真實話語方式發(fā)生鏈接,當博客使私人日記成為可供公開展示與共享的物品,當微博賦予新人類隨時隨地輕松完成個體日?;顒訝顟B(tài)的在線播報時,新一代的生存模式與新媒體自身的傳播特性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一種共在。
媒介與書寫方式的嬗變
在新媒體時代,人類的主要書寫模式正在發(fā)生驚天動地的轉變,千百年來形成的以紙、筆為媒介的書寫模式,正在被以電腦、手機鍵盤為媒介的書寫模式所取代。從親手書寫到鍵盤輸入,后者使人與文字之間的直接關系遭到破壞,文字輸入程序(輸入法)成為書寫的必要中介。各式各樣的拼音輸入程序為注音文的發(fā)展提供了便利,這種為提高打字速度而發(fā)展出來的特殊用字習慣,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上首發(fā),并被廣泛使用、認可,終于流行起來的專有的語言表達方式。
漢語發(fā)音重音概率高的特點,決定了鍵盤輸入文字時一音多詞大量涌現(xiàn)。拼音輸入意外地“創(chuàng)造”出許多有趣的新鮮詞匯,從最早的“美眉”到現(xiàn)在的“霉女”、“摔鍋/菌男”,到“大蝦”、“瘦雞”、“偶”、“斑竹”,從錯別字到流行語,這些新的詞語不僅賦予原詞以新的面貌,且將原詞的意義加以陌生化。比如演變自“美女”發(fā)音的“霉女”一詞,雖然明示了女性主體的性別,但在表義上卻傳遞出新媒體時代人類生存方式的變化,揭示出主體長期“宅”在室內(nèi)上網(wǎng)、少社交、無男友的生活現(xiàn)狀,更暗示出主體內(nèi)心郁悶、空虛、煩躁、快要捂出“霉”來的心理狀態(tài)。同理,適用于男性的“俊男”之演變“菌男”一詞,也具有相似的淵源與含義。
當人們利用新媒體進行文字的拼音輸入創(chuàng)作時,新鮮詞匯層出不窮,這些新詞在原詞的基礎上增加了新的歷史時代賦予漢語言的新內(nèi)涵,因而使?jié)h語詞匯本身豐富的意義指向有所增長,一詞多義現(xiàn)象在新媒體時代更加顯著。另一方面,新詞新語的創(chuàng)造和流行本身,也體現(xiàn)出網(wǎng)絡時代年輕一輩的游戲作派,以及他們通過新媒體為漢語言文化注入的一種娛樂氣息。
文字書寫的“去規(guī)范”
文字書寫上的“去規(guī)范化”,是新媒體時代中話語方式最為明顯的改變。舊有的文字創(chuàng)作所必要的文字規(guī)范、寫作的金科玉律完全為新媒體時代的青年們所摒棄,取而代之的,是令成人世界眼花繚亂的火星文。
火星文是以文字的諧音、形近為變形基礎,經(jīng)過拆分、簡繁轉換、符號化以及增加日韓文字等形成的文字“亂碼”。這種造成成年人閱讀困難的“亂碼”,卻是熟練掌握解碼方法的“90后”以及更年輕一輩人之間互通訊息的常態(tài)性文字。火星文的使用、流行與常態(tài)化,使他們對于錯字、別字不再有識辨的警覺,以至于在正式寫作場合中,錯別字出現(xiàn)的幾率遠高于他們的前輩。
與文字書寫—話語規(guī)范層面的轉型相應的是典型的新一代人的行為方式。在新媒體時代,被“去規(guī)范”的不僅僅是語言文字,還有結伴而來的年輕人具有娛樂到死精神的強化個性的種種“離譜”行為——非主流文化開啟了一個以“不要臉”為流行攝影特征的時代,“囧”文化與“雷”文化大行其道,不斷更新的個人空間、永遠在修改中的網(wǎng)名和個性QQ簽名,偷拍與挑戰(zhàn)個人隱私……對于新一代人而言,再也沒有一種叫做規(guī)范、原則或榜樣的言行,去陳式化、消解集體、玩轉個性才是標簽,當新媒體提供給年輕人無數(shù)可能性的時候,他們唯一執(zhí)著的話語原則似乎就是無原則、無規(guī)范。
新媒體的傳播模式“模糊了人際傳播與大眾傳播之間、公共交流與私人交流之間的差別”[1],而新一代則用他們的創(chuàng)造努力地去嘗試重建差別,言語的跳躍或暗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決心,都可視為他們在話語層面的嘗試。
傳輸模式讓位于注意力模式
在丹尼斯·麥奎爾看來,信息傳播的模式大致可以分為四種:傳輸模式、儀式模式、“注意力”模式以及接受模式。在傳播信息上,傳統(tǒng)應用書寫的模式可被歸納為“傳輸+儀式”模式。傳統(tǒng)應用寫作追求兩重實用效應,頭一重效應是傳輸帶有某些特定內(nèi)容的信息,其間信息的真實性和準確性極受關注,以至有的文章堪用以為憑證;次一重效應是它的針對性強,對不同的對象要求使用不同的文種與格式,這些文種的格式往往是經(jīng)過長期約定俗成的和固定的,比如稱謂、問候語、祝頌語、具名等等,無不是各有各自的規(guī)范。這些規(guī)范的總和是以一種儀式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分別表征著書寫者同文本閱讀者具體的社會身份、個人角色以及他們之間一種特定的社會關系。
在新媒體時代,“去規(guī)范化”成為重要的書寫的主要習慣與特征,論及文字書寫目的的實用性,排名遠遠不及個性和差異化表達,新媒體時代的書寫以標新立異為王道。對年輕人而言,信息傳輸不再是傳播的主流模式,他們并不企盼著“傳者—信息—受者”的線性模式,也并不強求閱者的認知或認同,甚至不追求信息內(nèi)容的真實與準確性。
長期從新媒體中獲取和習得的話語模式,不可避免地在新一代的應用寫作中凸顯。譬如中文系大學生的請假條:“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故請假一天?!贝髮W新聞廣告欄里張貼的收購啟事:“高價征尋女大學生日記。要求:有隱私、有故事、有細節(jié)?!眻蠹埧d征婚啟事中出現(xiàn)“腿粗勿擾”的注意事項。網(wǎng)店店主發(fā)布的通知:“由于庫存不足,經(jīng)研究決定放假躲避一天,次日恢復營業(yè)。”以上幾則寫作實例中,信息的傳播在某種程度上退居次要地位,幾乎不再是寫作主體在寫作中追求達到的首要目標,主體也并不企圖通過表達文化、信念或價值來影響閱讀者,更無意與特定閱讀者建立一種帶有社會角色附加值的人際聯(lián)系。
與眾不同的告白方式、“標題黨”的出現(xiàn)、“史上最強……”“是中國人就……”等表述方式的風行證明,吸引和保持被人關注似乎成為了新媒體傳播中主體寫作的根本目的。在年輕人看來,以獲取注意力為直接目的的寫作,注重表現(xiàn)、展示和被重視,想方設法創(chuàng)作喚起閱讀者興趣、刺激閱讀者胃口的“無規(guī)范”文字,才是一種被贊賞和受鼓勵的書寫范式。至此,應用寫作的實用性讓位于風格化和娛樂性,信息傳播的“注意力”模式取代了前輩們在傳統(tǒng)應用寫作所看重的儀式模式。
價值認知的多元化
有趣的是,火星文文本的封閉性與私密性、媒介內(nèi)容解碼的復雜程度,與新媒體傳播所具有的開放性恰恰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火星文體現(xiàn)出新一代在掌握新媒體工具后,反過來針對新媒體傳播模式進行的某種對抗與反叛。從文字層面看,是一種消解和再創(chuàng)造;從意義層面看,是對群體文化、整體觀念、權威觀念的不服從。新一代用無規(guī)范的話語方式創(chuàng)建屬于自己的青年亞文化,用以對抗堅不可摧的既有文化及其無所不在的影響力,企圖對成人社會的價值觀進行修正與糾偏。
正如拉康指出,人類語言的學習是新的更深的一輪異化的開始。人不是實體,只是一種外部性的被詢喚,人在被詢喚中被建構。[2]新一代在書寫習慣上并無意于與特定閱讀者建立一種帶有社會規(guī)定角色附加值的人際聯(lián)系,這種對特定社會身份和角色關系的拒絕,對于傳播“儀式”模式加以漠視的態(tài)度,實際上展示出的是他們對于既定社會秩序維持的漠不關心。
新媒體便捷的信息傳播,打破了傳統(tǒng)媒介傳播中傳者與受者之間垂直的、上下的、主導與跟從的關系藩籬,在寫作者與閱讀者之間建立和保持著一種橫向的、平行的、平等的關系,它拉平了階級,整合了亞文化圈,提倡價值判斷的多重標準?;ヂ?lián)網(wǎng)使話語的核心消失,或使話語權被分散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在一個中心消解、權威喪失的時代,新一代也必定要求重建一種屬于他自己的話語范式。而他們確立自己話語體系的努力,首當其沖的就是對傳統(tǒng)傳播模式的改寫,借此傳遞富于青年文化內(nèi)涵的新話語,新話語本身在價值層面上就是對現(xiàn)有社會價值的補充與豐富。從世界文化的整體進程而言,新媒體的書寫與傳播模式使人類的價值認知步入全面多元化。
語詞的更新與進步
新媒體已經(jīng)影響到新生一輩群體,一個以“90后”為主體、具有新媒體傳播適應癥、依賴癥的群體。目前這一情況似乎正被持續(xù)加強——更為幼齒的再下一代在進入校園讀書之前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網(wǎng)上娛樂的習慣,他們的人生更早和更為全面地接受了新媒體的“侵凌”。有些問題似乎成為了人們共同的擔憂:語言的純粹性會否喪失?甚至文化的繼承性是否將因他們而斷代?
首先,漢語的“純粹性”本身就值得商榷。何謂“純粹”?語言是人類文化生活的媒介,語言經(jīng)由社會共同體的使用和累積而形成,并隨之發(fā)生變化。在每一個時代、每一種文化里,語言都會、也應當會產(chǎn)生屬于自己的言語。漢語在不同時代一直在吸收其他外來語系的詞匯,尤其是從印度佛教、近代日語、西方譯著中吸收了許多如今習以為常的詞語。漢語也擴充了外語的詞匯,例如英文中的“功夫”、“麻將”、“孔子”、“道教”、“毛澤東思想”等,也無不來自中國的漢語。以語言的“純粹性”為由否認語言的時代性與進步性,是文化保守主義的痼疾。
其次,語言是一種“社會事實”,一個社會中語言發(fā)展演化的過程與整體社會風尚的開放性相關。新媒體本身就是一個最具開放性的文化交流媒介,新媒體制造新詞新語具有媒介的必然性。以“國粹”或“愛國主義”為借口強制推行文化封閉政策,拒絕思想(語言是思想的載體)的交流與開放,是狹隘民族主義者的論調。
再次,在新媒體時代,新一代并不可能逃離當下社會文化情境,新的書寫范式也不能與舊有話語體系全然無關。事實上,圍剿和封殺火星文的呼聲最終曇花一現(xiàn),更為明智的方法是(正如國家語委的做法,每年一次進行新一輪新詞新語的統(tǒng)計和公布),以明示的方式宣告對新價值、新文化的認同。新一代的話語以被強大的主流話語系統(tǒng)所吸收和消化,既降低和減少了亞文化針對主流文化的抗爭性,又使主流文化得以補足,因此,主流文化非但不會“斷代”,反而將得到有效的延展與更新。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
[1]David Croteau, William Hoynes, Media Society: Industries, Images and Audiences (third edition,2003) Pine Forge Press: Thousand Oakes, p322.
[2]張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學鏡像》。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207—2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