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程
葉嘉瑩先生是當代著名的女詞人,以詩詞研究蜚聲海內外學林。除此之外,她還傾力于浩然的《艷陽天》研究,在1974—1976間年,將浩然的《艷陽天》這一部百萬字以上的巨著前后閱讀了三遍,并發(fā)表過三篇與此一巨著相關的文稿,洋洋十幾萬字,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艷陽天》是極為成功的小說作品,“開新創(chuàng)造所獲得的成就,可以說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應該引起所有關心中國文學的讀者們的注意”。[2]葉先生提到,有個叫馬森的人著文認為,“就憑《艷陽天》的成績,也未嘗不可以獲得一項諾貝爾文學獎”。葉先生說,“當然,中國可以根本就不重視西方世界所玩弄的像‘諾貝爾獎這些花樣,可是浩然的《艷陽天》之所以列入世界偉大小說之林,則是不容置疑的一件事,只是這部小說的篇幅之長,人物之眾,以及復雜的情節(jié)和生動的口語,要想翻譯介紹給西方的讀者,并非是一件易事?!保?]
浩然的寫作,從政治理念出發(fā),被捆綁在階級斗爭的戰(zhàn)車上,已完全不是個人意義上的寫作,也無法如葉先生所努力的那樣,僅僅從文學的角度來評價。如何評價浩然的創(chuàng)作,關系到我們這個民族對“文革”這一浩劫的歷史體認,牽系著無數在“文革”中受到傷害的人的感情,因而不可不慎重焉!
一、“隔簾惟愛棗花香”[4]:葉嘉瑩對“文革”的雙重態(tài)度
葉先生在分析小詞意蘊豐富起來的原因時,反復談到“雙重性別”的原因。葉先生在對待“文革”問題上,也習慣用“雙重”的思維來理解和評判。那就是在對待整個“文革”上,葉先生表現出痛心疾首、民胞物與的態(tài)度;而在對待代表“文革”文學的《艷陽天》時,卻不吝筆墨,說盡美言。是什么導致了葉先生這種雙重態(tài)度呢?
葉先生旅居海外之時,拳拳愛國之心溢于言表。1979年她第一次回國講學,曾寫下“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的動人之句?!拔母铩遍_始之后,她也曾失望地想再也沒有報效國家的機會。對于“文革”,她曾說:“當時在中國所進行的‘文化大革命,則對自己國家的寶貴的文化卻正作著無情的扭曲和摧殘。這自然使我的內心中常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慨?!保?]她在多處頗為痛心地談到“文革”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踐踏和對友人的傷害。如趙樸初給她送了一幅書法作品,書自己在1968年或1969年所作的一首吊陳同生的詞——《臨江仙》。葉先生對之進行了精到的分析,她說,“我之所以抄錄此詞,一則既可以借此說明樸老在小詞創(chuàng)作方面所表現出來的一種興于微言的幽約怨悱之意境的成就,再則也可以借此說明樸老對人世之一種悲憫的關懷?!保?]在給朱維之的書序中,葉先生談到,她在撰寫《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時,國內正值“文革”,對學術和學者的摧殘迫害,比起王氏的遭際,有過之而無不及,因而“對王氏所言深有所感”,“全國皆投身于斗爭而不復為學,這當然是一種可悲的現象”。[7]這些文字,表現出葉先生對“文革”的深切批判,以及真摯的愛國赤忱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無限熱愛,實在難能可貴。
然而,在論及“一個作家和八個樣板戲”中的“一個作家”浩然時,葉先生完全換了另外一副“面孔”。她說,浩然的“政治立場之正確,自不待言。至于他的寫作良心,我以為就《艷陽天》而言,浩然也可以稱得上是一位非常誠摯的作者。他歌頌新社會,然而卻不是為政治教條而歌頌,他歌頌,是因為他對于新社會的革命理想,確實有著熱愛和信心。而且他也并沒有隱瞞新社會中所存在的許許多多缺點和問題。只就東山塢這一個小小的村莊而言,其中的問題就有投機干部的錯誤領導,有干部路線的彼此分歧,有偷賣糧食的罪行,也有真正缺糧的現象,有搶糧搶牲口的暴動,更有對無辜幼童的陰謀殺害”。[8]《艷陽天》雖不是“文革”時期所作(1966年三卷出齊),但其主旨和出發(fā)點同“文革”中所倡導的“以階級斗爭為綱”、“階級論”和“血統(tǒng)論”本出一源。浩然自己也說:“在《艷陽天》和《金光大道》中我非常突出血統(tǒng)論。”[9]正是因為如此,再加上《艷陽天》情節(jié)的緊張、講述的流暢和濃郁的泥土氣息,使其影響遠遠超過了浩然在“文革”中所創(chuàng)作的《金光大道》(第一部),江青也將其視為當時文壇的代表之作。葉先生認為浩然“政治立場之正確,自不待言”,“寫作良心”、“非常誠摯”,這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評價以及浩然的自我宣揚是完全一致的。浩然說,“寫農民、給農民寫是我自覺自愿挑起的擔子……我要把這副擔子挑到走不動、爬不動、再也拿不起筆時為止?!保?0]浩然所謂的“農民”,是按照意識形態(tài)期待和規(guī)定“想象”出來的農民,而不是現實生活中的農民,這些形象雖然在局部有著一定的真實性,但在整體上虛假的、扭曲的、畸形的,違背了農民的根本利益和真實意愿,是一種虛幻的農村生活場景。浩然自己也說過:“我也知道農民的苦處,我是在農民中熬出來的,農民的情緒我了解,那幾年挨餓我也一塊經歷過。但是這些事當年能寫進書里嗎?不行??!”[11]他所描繪的“現實”,是一種經過精心打扮的“歪現實”、“偽現實”。浩然曾這樣介紹過他的寫作技巧:“我在構思小說時,對在生活中遇到的事情,常常從完全相反的角度去設想,譬如,一個生產隊員懶散消極自私自利,我就設想一個勤勞積極大公無私的形象?!保?2]《艷陽天》雖寫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但主旨是貫徹八屆十中全會提出的“以階級斗爭為綱”,沿襲著鮮明的戰(zhàn)爭思維。浩然的優(yōu)勢在于他長期在農村生活,對農村非常熟悉。于是,這部作品出現了奇怪的矛盾面貌:“一方面,它有一種夸大聲勢,惟恐天下不亂的氛圍,這是忠于當時政治觀念的表現;另一方面,在人物的行為方式、性格特點、情感方式和語言方式上,又不能不說有一種真切的生活韻味,這又是浩然忠于生活的表現。由于階級斗爭這一貫串性矛盾終究帶著人為夸大的痕跡,處身矛盾漩渦的人物就又都在真實生命之上平添著各種觀念化的光暈。這既真切又虛浮,既悖理又合情,《艷陽天》就是這么一個奇妙的混合體。”[13]
有人說葉先生之所以被《艷陽天》這個“奇妙的混合體”迷惑,是因為她旅居海外,對國內現實并不了解。實際上,葉先生1976年專注《我看艷陽天》的寫作,并不是完全與大陸隔絕的。她曾于1974年回國旅游探親,時隔三年之后,葉先生又再次回國。應該說,作為一個敏感的詩人和深刻的學者,這兩次回國探訪,葉先生對大陸的社會形勢與人情世態(tài)應該有不同于當時宣傳的個人化的觀感。遺憾的是,我們看到的幾乎是與當時完全合拍的“呼應”。葉先生的兩次回國訪問,在政府的刻意安排下,參觀了“不少與革命事跡有關的名勝之地”。這種“刻意的安排”,趙樹理早在50年代就沉痛地說:“從1955年后我是有這經驗,不寫模范了,因為模范都是布置叫我們看的。”[14]凡是熟悉中國“國情”的人,都明白諸如此類的“模范”、“先進”是怎么一回事。葉先生當時對此可能并不明白,由眼前所見不禁聯(lián)想到抗戰(zhàn)時期的亡國奴生活,生發(fā)出無限感慨,“看到祖國終能獨立自強的種種成就,確實極為激動和興奮,因此曾寫了一首題為《祖國行》的兩千余字的七言長古?!保?5]
葉先生的這首七言長古,流于印象,和當時主旋律作品沒有什么差別。葉先生后來也提到,此詩“雖不免因當時政治背景而有不盡真實之處,但就本人而言,則詩中所寫皆為當日自己之真情實感”,[16]因而她在收入文集時特作此說明。1977年第二次回國,正值全國“學大慶”,旅行社曾安排葉先生到大慶參觀,她“對于大慶當年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也甚為感動,于是就寫了一首題為《大慶油田行》的七言長古”。內容都是從感時傷身到歌頌抒情,和《祖國長歌行》幾無差別。葉先生說,當時所見“都是從來未曾在古典詩歌中出現過的新生事物,因此在寫作時自不免用了一些融新入古的嘗試”,格調“激昂奔放”。葉先生的這些作品發(fā)表時,香港的左派報紙贊賞有加,臺灣報刊則予以嚴厲批評。而葉先生認為,這些作品她是“真誠的敘寫”她的見聞和感動,與繆鉞先生稱述的早期作品“稱心而言、不加雕琢”的寫作態(tài)度是一致的。她也因繆先生的早逝而未能“指正和品評”感到遺憾。[17]然而在我看來,老輩學者襟懷開闊,獎掖后學,常有夸大之言,不可句句當真,被夸贊者應有自知之明。如錢鐘書題勉后學,盡是客套贊揚之詞,豈可句句當真!在“文革”剛剛結束之際,老學者驚魂甫定,被整怕了,常對歌頌工農兵不置否定之詞。繆先生稱葉先生早期作品“稱心而言、不加雕琢”已是1989年,應該為肺腑之語。而對“文革”前后之歌頌工農之作品,恐怕不能給予“稱心而言,不加雕琢,自與流俗之作異趣”的評語。葉先生所見,不過走馬觀花。雖然工農之熱情及精神可嘉,但更多是準備好的“先進”、“模范”,稍加留意,不難發(fā)現這種表面的繁榮與振奮下掩藏的病態(tài)與弊端。由此,我不禁想到余英時1978年的11月隨美國國家科學院組織的“漢代研究代表團”訪問中國大陸,這期間他拜訪了著名學者唐長孺,從談話開始,余先生就覺得唐先生“多少有些顧忌”,“異常謹慎”,唯恐失言。余先生“說話時也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免為他添上困擾”。[18]在余先生的眼里,看到的卻不是葉先生筆下的景致,反而是到處瘡痍,人們言語謹慎,唯恐失語帶來禍端。如果說葉先生對這些沒有些微的感觸,恐怕也難以服人。
作為詩人和詞人,可以天真,“不失赤子之心”。然而葉先生同時也是一位學者,應該有深邃的洞察力和敏銳的判斷力。這究竟是視而不見還是葉先生不愿言說呢?不難看出,葉先生在對“文革”的判斷上,有兩副“面孔”,或者說沒有一以貫之的看法,什么場合說什么話,到什么山唱什么調,缺少知識分子的獨立性。我們不難理解國內知識分子在高壓環(huán)境中形成的這種雙重人格,那么葉先生身處海外,完全可以獨立,這種又是為何呢?這點是令人深思的。這里我不禁想起葉先生丈夫的話。葉先生丈夫在臺灣因為思想問題被捕入獄,葉先生一人獨撐家庭,養(yǎng)育兒女,無怨無悔,很不容易??墒撬煞騾s對她說:“你應該感謝我,如果你不是跟我出來,‘文革時在內地你早就被批斗了?!保?9]此話未免刻薄了點,但說的卻是實情,如果葉先生留在大陸,應該是劫數難逃,當然,如果她八面玲瓏,又當別論了。葉先生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懂政治,然而,她的文字在涉及政治問題的時候卻能玩于鼓掌之間,游刃有余。除此之外,在雜文集中,我們可以看到,葉先生屢屢提及政治人物為自己臉上貼金或者為達官顯要作序美言,往往有過譽之詞,這都有悖于中國知識分子卓然獨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二、誤把杭州作汴州:葉嘉瑩的婚姻之痛與愛情之夢
據葉先生自述,她當初閱讀《艷陽天》的時候,剛從臺灣到加拿大不久,“一旦從對大陸的一切都予以封鎖的臺灣,來到了完全脫除了封鎖的西方社會”,她“當時對祖國一切都深懷著既關心又好氣的探索之情”。在“探索”的過程中,葉先生也曾閱讀過一些大陸革命斗爭題材的小說,但大多并未引起她的興趣,但閱讀了《艷陽天》之后,才改變了她對這一類小說的“抗拒心態(tài)”。[20]她認為“文學的創(chuàng)作不該含有政治的目的”,因此每當看到滿紙“革命”、“斗爭”等字樣時,便“往往會產生一種直接的反感,而否定了它們的文藝價值”。再就是她覺得這些作品所寫的人物和生活,距離自己的生活過于疏遠,“對之自然也就產生不出閱讀的興趣來”。但是對《艷陽天》,她“由初讀、再讀至三讀,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從喜歡到仔細分析進而找有關的資料作一番研究。結論認為這是一本具有世界水準的佳作”。[21]第一次閱讀,“不由自主地被其中緊張的情節(jié)吸引住,急于想知道‘后事如何的‘下回分解而已”。[22]第二次閱讀,“開始對于小說中所敘寫的在農業(yè)合作化過程中的尖銳斗爭,有了真正的關心。因此認識到作者浩然在這部小說中所寫的斗爭,原來正是中國經歷社會主義革命,在農村所掀起的巨大變化的忠實反映,具有極重要的時代意義”。[23]《艷陽天》之所以能改變她對以“斗爭”為主題的小說的成見,是因為她了解到,“‘斗爭原來既是在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普遍存在著的事實,那么以斗爭為主題,就不僅是主要的,而且是必然的了”。[24]除此之外,是因為“這部小說充滿了一種由熱情與理想所凝結興發(fā)感動的力量,而凡是具有這種品質的作品,都必然可以超越不同時代與不同的環(huán)境,而可以恒久地喚起人們的一種感發(fā)和共鳴,浩然這部小說的重新出版,相信仍可獲得廣大讀者的歡迎和喜愛”。[25]
是的,《艷陽天》的確有葉先生所言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斗爭劍拔弩張,使人有急于想知道“下回分解”的閱讀沖動,這是《艷陽天》藝術構思上的一大特點。但真正的鄉(xiāng)村日常生活是這樣嗎?顯然不是!作者用階級斗爭的場景代替了正常的鄉(xiāng)村日常生活,“幻化”出你死我活、硝煙彌漫的兩軍對壘和階級斗爭來,汲取了古典章回小說的構思技巧,歪曲了正常的鄉(xiāng)村生活,塑造出迷人的革命斗爭的“偽現實”和“偽浪漫”。這點葉先生顯然沒有覺察到。至于葉先生所說的“這部小說充滿了一種由熱情與理想所凝結興發(fā)”的“感動”甚至“超越不同時代與不同的環(huán)境”的魅力,顯然只是葉先生的個人閱讀經驗,她分析《艷陽天》,仍然沿著這樣的路子?!镀G陽天》中的“熱情與理想”,是一種違背現實、違背人性的階級斗爭主題和仇恨哲學,將階級情幻化為超越一切人倫的最偉大的革命感情,將階級斗爭視為人們生活的唯一主題,將生活視為你死我活充滿斗爭的戰(zhàn)場,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向所謂的偉大思想、偉大生活、偉大領袖恪盡職責和效忠盡力,這樣的東西豈能“超越不同時代與不同的環(huán)境”?葉先生畢生沉浸在中國偉大的詩詞傳統(tǒng)中,應該知道什么才是文學作品超越時空的決定性因素。那么,為何在對《艷陽天》的分析上,偏離了最基本的價值經驗呢,這就是葉先生不幸的婚姻使其對《艷陽天》中蕭長春和焦淑紅的“志同道合”的愛情無限歆羨,葉先生所謂的《艷陽天》蘊涵的“熱情與理想所凝結興發(fā)感動的力量”能超越時空,也是即此而言,這才是葉先生贊譽《艷陽天》的最根本的原因。
葉先生1948年結婚,婚后同丈夫去了臺灣。1949年,葉先生的丈夫因為思想問題在臺灣被捕,出獄之后性情大變,葉先生1978年提起她這段人生經歷:“其后外子雖幸獲釋放,但他不幸的遭遇自然造成了他內心的許多牢騷憤怨,我對此有相當了解,而因此也就于生活的重擔外,更加了一副精神上的重擔?!保?6]在1999年的文章中,葉先生這樣重述這段經歷,“數年后外子雖幸被釋放,但性情發(fā)生變異,動輒暴怒……至于我自己則在現實物質生活與精神感情生活都飽受摧殘之余,還要獨力承擔全家的生計?!保?7]在2004年,葉先生詳細談到自己的婚姻,介紹說丈夫是她中學英語老師的弟弟,這個老師對她很好。她的弟弟常去找她,她沒有答應。后來他去找她,她還是猶豫,“可他正是倒霉的時候,又失業(yè)又生病,他的姐夫給他找了一個在南京海軍部隊教書的職務,”他說葉先生不答應,他就不去,葉先生就答應了,因而葉先生說“這可能算是同情而不是愛情吧”、“我結婚的先生不是我的選擇”。后來葉先生丈夫被關,她一個人支撐家庭,養(yǎng)育兒女,無怨無悔,可是她丈夫卻對她說:“你應該感謝我,如果你不是跟我出來,‘文革時在內地你早就被批斗了?!比~先生在2009年曾這樣說,“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選擇的。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選擇。他姐姐是我中學老師,她很喜歡我,我老師選擇了我?!保?8]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不慎重焉。而合心與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因而我們對于葉先生之婚姻不便置喙。然而,葉先生“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選擇的。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選擇”這樣的話語卻未免有些過頭。葉先生結婚時24歲,屬于成人,應該有獨立的判斷能力和選擇能力,也應該為自己的選擇完全負責。她將責任完全推與他人,自己不負一丁點責任,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吧。
正是葉先生不幸的婚姻,使她對志同道合的愛情充滿了向往和羨慕。而《艷陽天》中蕭長春和焦淑紅的“志同道合”的愛情,契合了她對愛情的這種期待,改變了她對“斗爭”主題小說的看法,并花費大量心力,著文闡發(fā)。這也是諸如董橋等海外學人,翻了當年紅彤彤的《艷陽天》,毫無感覺,而葉先生卻被深深吸引的原因。[29]在葉先生看來,蕭長春和焦淑紅基于共同理想的愛情,是一種非常令其向往和欣賞的“志同道合”的愛情,毫不遜色于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愛情表達。那么,《艷陽天》中的愛情真有那么精彩嗎?
三、“多情恰似總無情”[30]:《艷陽天》中的愛情
文學作品中的愛情,“可以用它來極其精確地量出該時代整個感情生活的強度、性質和溫度”。[31]從《艷陽天》中的愛情我們也可以看出階級斗爭時代愛情的特征,那就是情侶之間的愛慕評價,完全以政治覺悟、工作能力、工作態(tài)度為標準,除此之外不允許有其他的任何標準。
在《艷陽天》中,我們可以看到,蕭長春和焦淑紅之間的私人感情,是在革命和斗爭中成長起來的,是完全革命化和政治化的。焦淑紅這種情感的萌生和發(fā)展,是因為蕭長春作為一個大公無私的革命者所表現出的人格魅力和精神魅力的吸引,或者說,是完全被黨的化身——蕭長春身上體現出來的革命精神所吸引,這場戀愛,已經完全不是生命個體意義上的戀愛,而是具體的生命與抽象意識形態(tài)的戀愛。在他們的愛情活動中,“政治話語似乎徹底征服了愛情話語,但就在愛情話語面臨著被政治話語全面代替的‘危機之時,愛情話語與政治話語的關系卻表現出非常微妙的復雜性:愛情話語開始改頭換面,以政治話語為掩護展開隱蔽的愛情對話”。[32]在他們的愛情中,革命愛情的倫理已經超越甚至抹去了基本的鄉(xiāng)村生活倫理。蕭長春是焦淑紅的表叔,他對焦淑紅的愛情一開始就面臨著輩分的壁障,焦淑紅對此卻不以為然,反駁自己的母親說:“同志不分輩兒。再說,我們又不是真正的親戚,我不跟你們排?!保?3]這個革命化的稱呼抹去了傳統(tǒng)倫理的禁忌,以革命話語完成了對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顛覆,同時也完成了革命話語對愛情話語的置換。這個革命化的愛情從開始就是一場違背中國傳統(tǒng)倫理的亂倫,而革命話語為它披上了合理的外衣。對焦淑紅產生吸引的,也不是基于正常的兩性吸引,而是意識形態(tài)和革命話語預設的吸引——蕭長春一心為公、光明磊落,“像碧玉無瑕,像真金放光,像鋼鐵一樣放在那兒丁當響”,[34]能夠完成她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塑造。在這場“愛情”中,蕭長春是居于主導地位的,有著巨大的磁力,能夠完成對焦淑紅的“引導”。這種虛假的先進人物的崇拜常常是革命愛情萌生的動力,置換了愛情之中正常的人情和人性。焦淑紅就是在這種虛假的愛情意識的推動下,要求小石頭說:“往后不許再叫我姐了”,“叫姑姑,好不好?”并由此“常常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種她接受過的,卻又沒有支付過的母愛的感情”。[35]這種急切的感情流露,更多的不是基于一種女性的母性意識,而是基于革命化的愛情的促動。正如孟悅所分析的,“政治話語通過女人自身轉譯成欲望、愛情、婚姻、家庭關系等等的私人語境,它通過限定和壓抑性本質、自我以及所有的個人情感,使女人變成一個政治化的欲望、愛情和家庭關系的代理人?!保?6]
有意思的是,葉先生在分析《艷陽天》的時候,一再強調自己撇開政治,僅從文學性上進行分析,然而她在分析蕭長春和焦淑紅愛情的時候,卻一直將其與資本主義社會中“滿足暫時的自私的欲望”的愛情進行對比,以突出蕭長春和焦淑紅愛情的圣潔。禁欲主義所表現出的虛偽的“圣潔”,可以說是反人性的,而葉先生卻對之交口稱贊,實在匪夷所思。
正常的愛情描寫,不但會體現出豐富美好的人性,同時會產生迷人的藝術魅力。如果否定擯棄了愛情中正常的肉欲基礎,倡導清教徒式的純潔、崇高,必然會導致“人的本質的變態(tài)”。[37]對于革命者而言,情愛不能撼動革命者的偉大理想和堅強意志,這是不能懷疑和褻瀆的革命紀律。文學作品中如果突出情愛的魅力,則無疑會腐蝕軟化革命者的精神世界,體現出“小資產階級的情調”。 對于革命者而言,當徹底摒絕肉體誘惑追求真理的時候,才會保證革命精神的純正,并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來。革命的“天理”,壓抑著正常的“人欲”,人成為階級斗爭的工具和符號。男女關系在革命者中間是圣潔的、無性的,只有那些靈魂發(fā)臭的階級敵人,才暴露出動物般的情欲,因而姚文元說,“一切男女關系也只是階級關系?!保?8]
四、愛屋及烏——葉嘉瑩對浩然及其作品的評價問題
《艷陽天》是浩然影響最大的作品,也是他最好的作品。這部作品的優(yōu)點,目前可謂眾人皆知。葉先生1975年在《我看<艷陽天>》一書中早就指出,浩然的“小說在結構和敘述方面,特別具有娓娓引入的故事性,而且在人物的描寫方面,特別富有民間色彩的鮮活的生命力”,[39]“對于人物的介紹和刻畫,并不像《水滸傳》似的作個別突出的出場,而是與小說斗爭的發(fā)展結合在一起推進的。初看時,雖覺得頭緒紛繁,可是正是這種錯綜的交織,才造成了這一部小說的完整的結構和宏偉的氣魄?!保?0]費正清等人也指出,浩然的《艷陽天》“從小說的流暢方面來說他是沒比的。他精心選擇的人物,在姿態(tài)、特點以及語言的措辭上都具有感染力;他選擇的事件,通過隱喻本身的內涵避免陷入瑣事;他選擇的象征,斧子是指快刀斬亂麻,繩子是指在團結中尋找力量。所以這些生動的故事的構成看起來像是從浩然那易于流淌的小溪中流出來那樣”。[41]應該說,這些分析是公允和到位的。但在對《艷陽天》的分析中,葉先生不但被小說中的“偽愛情”迷惑,過度推重技藝,忽略了小說的主旨中心。浩然《艷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等作品,從政治律令出發(fā),為政策寫作,已經完全不是個人意義上的寫作,而是貫徹著階級論、血統(tǒng)論的革命“戰(zhàn)歌”,承載著中國20世紀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歷史。如結合愛情婚姻不幸以及長期的海外羈旅,葉先生這種刻舟求劍之解自不難理解。不過遺憾的是,葉先生在熟悉國內的情況之后,不僅沒有對自己此前的研究進行深刻的反思和修正,而且變本加厲,由對《艷陽天》的喜愛,輻射到浩然人品的不吝褒贊,以及浩然自傳體小說的無限封賞,乃至更多爾爾。在葉先生的如椽巨筆之下,浩然儼然成了人品、文品無可挑剔的“文豪”。那么,我們應該如何評價浩然的寫作以及他的為人呢?
葉先生在對浩然為人的分析上,至少在分析的理路上難以講通。葉先生在1978年回國探親的時候,經人介紹和浩然認識?;貒?,葉先生為了了解國內情況,閱讀了浩然的《艷陽天》,起初只想大概翻翻,“但后來我發(fā)現他寫得非常生動”。從此,她和《艷陽天》結下了不解之緣,“不但講古典詩詞,還講過《艷陽天》”,還“寫了好幾萬字的《我看〈艷陽天〉》,給美國東岸的華人中的愛國人士講《艷陽天》”。葉先生特別強調,自己是從“文學的角度來談”的。葉心生將自己寫的東西給浩然看,浩然說:“葉先生你真的寫得深刻細膩,甚至有些我只是下意識地去寫,您點評得非常深刻、非常正確?!保?2]1994年,葉嘉瑩先生在《〈艷陽天〉重版感言》中再次高度評價了《艷陽天》?!保?3]葉先生寫《我看〈艷陽天〉》時,《金光大道》還沒有出齊,她認為,“就其已經發(fā)表的部分來看,則無疑是一部氣魄宏偉的作品?!保?4]對于浩然的革命兒童文學,她說,“如果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個有名的大作家可能根本就不肯考慮去寫這種并不能增加更多名利的兒童故事。浩然之寫兒童故事,當然決不是為了名利,而只是為了給革命的下一代寫下一些既正當有益也動人有趣的故事,培育他們自幼養(yǎng)成正確的革命人生觀。這種寫作動機和寫作精神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尤其當我們從北美洲電視節(jié)目中看到青少年犯罪案件不斷增加時,就更加覺得能夠讀到像浩然所寫這些故事的祖國兒童是幸運的。”[45]浩然的《樂土》與《地泉》兩本自傳體小說出版后,她認為,作者“以如此深摯生動的文筆,傳達出一種品行和人格的成長的過程”。[46]從這兩本自傳體小說中,“我們就可以越發(fā)清楚地明白了他的《艷陽天》之所以寫得成功的主要因素。那就正因為他在《艷陽天》中所寫的人物和事情,既有著他真正的生活的體驗,也有著他真摯的感情的投注,而他在小說中所表現的理想,也正是他當時所正在衷心信仰和追求的理想?!保?7]說浩然的《艷陽天》等作品表現出“他當時所正在衷心信仰和追求的理想”固然不錯,但由此可以推導出“真摯的感情的投注”以及人格和人品來,未免過分。這樣的分析,完全不是嚴謹的學理意義上的分析,而是摻雜著某種復雜情愫的簡單阿諛。
劉紹棠說,“浩然是個好人”,也可以說浩然是個本質不壞的人,他有著農民的簡單和質樸,也有著農民的倔強、固執(zhí)、狡黠和自大。這在他晚年的自述中表現得很清楚,他在接受《環(huán)球時報》的采訪時說:“我是不是一個作家,一個什么樣的作家,怎樣從一個祖輩為農民的平民百姓,竟然干起文學這一行。這種現象,在中國歷史上是沒有出現過的,除了前蘇聯(lián)有過高爾基之外,其他國家還不曾聽說過……我想我這是個奇跡,亙古未曾出現過的奇跡。這個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是中國農民……農民政治上解放我解放,農民經濟上翻身我翻身,農民文化上提高我提高。我站在前列,在向文化進軍的農民中間我是一個代表人物……我不是蟊賊,不是爬蟲,而是一個普通的文藝戰(zhàn)士,一個有所貢獻、上了傷的文藝戰(zhàn)士。迄今為止,我還從未為以前的作品后悔過。相反,我為它們驕傲。我認為在‘文革期間,我對社會、對人民是有積極貢獻的。”[48]浩然自我崇拜的“奇跡論”曾引起軒然大波,浩然明白如果按照現實生活的本來面目去寫,將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因而,他聰明地將現實生活進行了改造和粉飾,他并沒有站在農民的立場,不會為農民負責,更不是他所說的,他是一個“農民”,他將生動真實的農民生活細節(jié)用政治律令綰結在一起,虛構出農村生活劍拔弩張的階級斗爭生活場景,他充分地體現了意識形態(tài)和時代話語,但絕未反映農民的新生,更不是農民的“代言人”。《艷陽天》用簡單的階級性代替人情人性、用虛幻的斗爭的“偽現實”代替生活現實,用兩軍對壘的、非此即彼的簡單地軍事化思維扭曲現實,用愚昧的、缺少反思的愚忠主義宣傳政治政策,這樣的淪為政治奴婢的“傳聲筒”文學,豈能如葉先生所謂的《艷陽天》“列入世界偉大小說之林”是“不容置疑的一件事”?
浩然的可貴在于他在大紅大紫的時候仍然執(zhí)著于自己的文學之夢,沒有撂下筆桿,并沒有像一些得志者借勢整人,或者落井下石,仍然最大程度地保持了農民的本色,在最大的限度內做了一些好事,保護了一些作家。[49]當然,他也傷害過一些作家。這比起那些曲學阿世、兩面三刀、偽裝和美化自己的知識分子來,浩然的一以貫之是可貴得多了。然而,內心深處的農民意識使得浩然高傲自大、固執(zhí)倔強,缺少深刻的自省精神和反思意識,農民的本色又使得他純樸簡單、耿直善良,這二者在浩然身上非常突出地統(tǒng)一了起來。忽略其中的任何一方面,都無法對浩然作出客觀公允的評價。
彈指三十余年。遲至今日,巴金所呼吁的“文革博物館”還沒有建立起來,這不能不說是莫大的恥辱和悲哀。表面看來,“文革”成了和我們了無關系的魏晉往事,然而其思維模式仍然大行其道,各種為“文革”翻案的沉渣仍不時泛起。葉先生用浩然人品的優(yōu)點或者作品細節(jié)上的優(yōu)點來代替對整個作品的判斷,不但缺少對這一段沉痛歷史以及個人靈魂的反思,而且還將其標榜成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曠世奇作”?;蛟S葉先生只是個人化的解讀,但其論調卻被諸多翻案者反復征引為據,因而我們有必要對葉先生的論調作一清醒的批判和分析。如此,才能既不負前人,亦無愧后世。
(作者單位:咸陽師范學院)
[1]陳師道:《小放歌行》
[2][3][8][21][22][23][24][37][39][40][43][44][45]迦陵:《我看〈艷陽天〉》,梁春水、孫達佑:《浩然研究專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540—541、542、507、471、472、473、481、537、479、482、538、508、537頁。
[4]該句系葉先生少作,無題,見葉嘉瑩:《我與我家的大四合院》,《迦陵雜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
[5]葉嘉瑩:《我與我家的大四合院》,《迦陵雜文集》,第10頁。
[6]葉嘉瑩:《悼念趙樸初先生——記我與趙樸老相交往之二三事》,《迦陵雜文集》,第81頁。
[7]葉嘉瑩:《朱維之先生〈中國文藝思潮史稿〉再版序言》,《迦陵雜文集》,第190頁。
[9][48]鄭實:《浩然口述自傳》,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0頁、303—304頁。
[10]浩然:《寫農民,給農民寫》,《浩然研究專輯》,第26頁。
[11]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81頁。
[12]李輝:《李輝文集》(第一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95頁。
[13]雷達:《浩然,十七年文學的最后一個歌者》,《光明日報》2008年3月21日。
[14]趙樹理:《在大連“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座談會”上的發(fā)言》,《趙樹理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6頁。
[15]葉嘉瑩:《〈葉嘉瑩作品集·創(chuàng)作集〉序言》,《迦陵雜文集》,第391頁。
[16]葉嘉瑩:《迦陵詩詞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27頁。
[17]葉嘉瑩:《〈葉嘉瑩作品集·創(chuàng)作集〉序言》,《迦陵雜文集》,第392頁。
[18]余英時:《追憶與唐長孺先生的一次會談》,余英時:《文學研究經驗談》,邵東方編,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19頁。
[19]葉嘉瑩:《詩詞里別有洞天》,葉嘉瑩口述,劉晉鋒采寫,《新京報》2004年9月17日。
[20][25]葉嘉瑩:《〈艷陽天〉重版感言》,《迦陵雜文集》,第111、117頁。
[26]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69頁。
[27]葉嘉瑩:《〈葉嘉瑩作品集〉總序》,《迦陵雜文集》,第348頁。
[28]葉嘉瑩:《我的遺憾都已過去》,《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27期。
[29]董橋:《喝了飲料漫天艷陽》,董橋:《為紅袖文化招魂》,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130頁。
[30]杜牧:《贈別》(二)
[31]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法國的反動》,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21頁。
[32]余岱宗:《被規(guī)訓的激情——論1950、1960年代的紅色小說》,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200頁。
[33][34][35]浩然:《艷陽天》(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206、202頁。
[36]孟悅:《性別表象與民族神話》(Female Images and Ntional Myth)第119頁,轉引自劉劍梅:《革命與愛情》,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96頁。
[38]姚文元:《文藝思想論爭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年版,第338頁。
[41]費正清等:《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1966—1982)(下),??冢汉D铣霭嫔?,1992年版,第845頁。
[42]葉嘉瑩:《詩詞里別有洞天》,葉嘉瑩口述,劉晉鋒采寫,《新京報》2004年9月17日。
[46][47]葉嘉瑩:《〈艷陽天〉重版感言》,《迦陵雜文集》,第113、116頁。
[49]比如,1966年紅衛(wèi)兵沖擊北京文聯(lián)的事件,浩然保護老舍等作家的說法并不能坐實。傅光明和妻子鄭實采訪了當時沖擊北京市文聯(lián)的女紅衛(wèi)兵,她的回憶和浩然以及楊沫的說法不符。鄭實:《新版后記·讀懂浩然》,《浩然口述自傳》,鄭實采寫,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13—3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