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火車到站后,兒子卻不愿下車,他指著地面說:“臟!”
前來接站的親友一陣大笑。
昨夜一場大雨,車站的地面濕漉漉,到處是泥水,被淋濕的瓜果皮、紙屑和垃圾裸露在地面上,蒼蠅在上面忙碌著。
兒子才三歲,有點被嚇到了。母親梁鴻后來說,兒子不知道,這是內地縣城最普通最常見的一個場景。外面的世界不斷地提速,生活節(jié)奏、城市建設,包括火車的物理速度,但是,對于故鄉(xiāng)梁莊所在的這個縣城,那些只是風景而已。
梁鴻是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她在2008年和2009年,用近5個月的時間深入河南鄉(xiāng)村調查采訪,完成了十多萬字的紀實性鄉(xiāng)村調查《中國在梁莊》。
梁莊是她的故鄉(xiāng),她曾在那里生活了20多年。那天,她帶著3歲的兒子回到闊別已久的梁莊,沒想到,兒子完全不接受。而在北京工作生活多年的梁鴻,也進一步感受到故鄉(xiāng)的衰落,再也看不到當年熟悉的場景了。
很多人感嘆,故鄉(xiāng)在淪陷。
人們從魯迅當年寫故鄉(xiāng)的文字中找到了相似的情緒:“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啊!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p>
學者黃喬生曾說,魯迅對家鄉(xiāng)徹底喪失了信心和希望,在給友人的信中,痛加詆毀,簡直要罵起來。當時魯迅說,在紹興到處都能碰到鬼把戲,從做官的到老百姓,各自心懷鬼胎,用心兇險,他真想呼吁上天發(fā)一場大洪水,把整個城市都毀滅了。
這種情緒未免有些極端,但類似的情緒卻以不同的程度讓人似曾相識。
今年5月,梁鴻接到邀請,去給團中央青年干部百村調研的年輕公務員們講一堂課,她想了想,定下的題目是《我們如何回到故鄉(xiāng)》,講了兩個小時。
“故鄉(xiāng)是被拋棄的。”梁鴻說。
不回故鄉(xiāng),是一種深刻的無奈
梁鴻的書房在一幢小高層里,簡單,安靜,一張書桌朝著窗戶。她如今每天會坐在這里寫書,過去的一年,她去很多城市尋找梁莊在外打工的青年,她想記錄下這些遠離故鄉(xiāng)的孩子的故事。
“故鄉(xiāng)這個主題,是我最關注的。”梁鴻說。
梁鴻走訪了各地的梁莊青年,想聽聽他們在異鄉(xiāng)的生活,但一見面,老鄉(xiāng)之間的話題一下子就落進故鄉(xiāng)里,聊了一天,都是在回憶梁莊的故事,張家長李家短。
在異鄉(xiāng),談論家鄉(xiāng)成為一個情感按摩的工具。在人們百無聊賴的閑侃中,故鄉(xiāng)一次次被升華,成為具有抽象味道的情感釋放的地方。
但真正讓他們回到故鄉(xiāng),也不愿意。
回去做啥?沒錢沒希望。所以,有時候,人們對故鄉(xiāng)的念想,是分裂的。電影《手機》里,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嚴守一在北京打拼多年,在事業(yè)和生活最不順利的時候,回到了故鄉(xiāng),得到了釋放。
而在平時,他幾乎不回故鄉(xiāng)。
“農村現(xiàn)在是沒有吸引力的。我們都在建設大城市,年輕人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城市,帶著夢想,追求大城市的幸福,他們中很多人的期望是,在大城市定居,過上體面的生活,若干年后,這里會成為自己孩子的故鄉(xiāng)?!绷壶櫿f。
這樣的愿望要實現(xiàn)卻很難。
梁鴻的一個堂侄在北京打工多年,現(xiàn)在是某大學食堂的員工,一個月3000多元的薪水,在很多梁莊人看來,很不錯了,夠體面的了。
有一次,梁鴻和他吃飯,酒過三巡后,這個侄兒有些激動,當梁鴻問他將來有什么打算時,他說,不回故鄉(xiāng)。他解釋說,回故鄉(xiāng)啥事也成不了,日子過著沒勁。
然后他就跑出去給還在梁莊的爺爺打電話,爺爺快90歲了,耳朵背,他就抱著話筒提著嗓門喊話,土里土氣的方言,完全放開音量,在旁人聽起來,像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吵。從屋里面跑到屋外,從屋外跑回屋里,電話通了十來分鐘。其實,這次通話,爺爺在那邊幾乎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嗯哈,間或發(fā)出衰老的輕嘆聲,孫子在這頭嘰里咕嚕說了好半天,掛了電話,眼圈都紅了。
“我就想給我爺爺打打電話,我就想聽聽我爺爺的聲音?!边@位侄兒說。
“不回故鄉(xiāng)”背后,其實依舊保留著劇烈的不舍和某種不甘心,“在外面混,大城市里打工掙錢,累,日子過得不易,但不這樣又能怎樣,誰讓故鄉(xiāng)窮,誰讓掙錢的地兒都在大城市里呢?”
梁鴻說,她感到這個侄兒的心其實一直還在故鄉(xiāng),但人卻只能在北京。這是一種深刻的無奈。
漫長的臨時生活
“我們都成了‘擱置的人?!绷壶櫿f,“生活在別處。”人們背井離鄉(xiāng)后,就成了“擱置”的人,漫長的臨時生活。
梁鴻的表姐夫現(xiàn)在北京南城一家汽修廠里做工。梁鴻那天去看他,走進他的宿舍,一個5平方米的小屋,磚頭壘起來的床,旁邊放著一塊案板,上面放著包包菜,一碗面條。
“整個房間特別簡陋,特別暫時,特別寒酸?!绷壶櫿f,當時她問,你為啥不買個電視,一天忙下來,也好有個放松。
他說,我一天忙到晚,回家吃完飯,洗個腳,就倒在床上,聽聽收音機,就睡了,一早起來,洗把臉又出去干活了。在這個屋子里,他住了7年,很少回梁莊。
“沒有一點溫暖感覺?!绷壶櫿f,其實這個表姐夫覺得,自己不過暫時住在北京,賺個錢,總有一天掙夠了錢就回家。
但這需要漫長的等待,很可能,一輩子都在“臨時”和“暫住”中消耗掉了。
“暫住證的提法很可怕。”梁鴻說,這意味著人的精神沒有著落:臨時住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大城市,但故鄉(xiāng)又難以回去,“我們就成了夾縫中人,游離的人?!?/p>
梁鴻打算回家過年,更主要是出于一個旁觀者的觀察。但她也覺得,過年的氣氛確實大不如前,年輕人多不回家,滿眼都是老人,縮著衣袖坐在家里。
“回家的路很遠,路費也貴,票也難買,這都是客觀因素。另一個原因就是,回家也沒意思,大家都不在家,很多兄弟,七八年都沒有見過面。鄉(xiāng)村確實在蕭條,沒有辦法。”梁鴻說。
我們都沒有了故鄉(xiāng)
王娟(化名)的故鄉(xiāng)在連云港,江蘇北面一個臨海的小城市。大學畢業(yè)后,她到南京工作,省會的生活,忙碌而繁華。有一天她覺得很累,打算回鄉(xiāng),回去的路上,腦子里勾畫出很多美好的圖景,但真正到了家,一股巨大的不適應感覺撲面而來。
沒有夜生活。天黑拉燈就睡覺。時間像被搟面杖碾過一遍,又細又長,很難熬?!耙矝]有半夜從酒吧出來邂逅帥哥的機會了。”她調侃道,就像電影《孔雀》中的那種沒有希望的落寞的小縣城。
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更適應省會的生活,喧囂、忙碌、勞累,還有一樣故鄉(xiāng)看不見的東西——機會和希望。
李慧是四川人,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北京一家傳媒公司,成為家鄉(xiāng)人眼中羨慕的白領。然而,再回到故鄉(xiāng)那樣的小城市,她發(fā)現(xiàn)那套行為規(guī)則和人際關系,她早已陌生,而久別的留在故鄉(xiāng)的舊時摯友,也不再有共同話題,當她有意無意地在老友聚會的飯桌上說起朝鮮的落后,金正日去世時,總不免引起一陣冷場。
“他跟咱們有啥子關系嘛?!睕]人對此感興趣。李慧說,“故鄉(xiāng)與外界很遠,我和故鄉(xiāng)也很遠?!?/p>
專欄作家十年砍柴前不久寫了一本回憶故鄉(xiāng)的書,《進城走了18年》。他在書的封面上寫了一段話:“歲月偷走了青春,記憶依舊年輕,離鄉(xiāng)路上的那些風景,是永遠消逝的耕讀文明?!?/p>
十年砍柴是湖南人,本名李勇,18歲負笈北上,至今22年。
李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自己大概每年要回去一次故鄉(xiāng),有時還一年回去好幾次。多數并不是春節(jié),而是利用公差順道看看父母。
“我們三兄弟都定居在外省,只有姐姐姐夫一家在老家湖南陪著父母,父母也不愿意離開故土跟著兒子們度過晚年,他們堅信只有終點停在故鄉(xiāng)、停在老宅的人生,才是圓滿的?!?/p>
他最近一次回去,是2011年清明,哥哥也回來了,弟弟因為距離更遠沒有回。他們去爺爺、奶奶的墳上掛青——將紙幡插在墳頭上,將墳頭上長了一年的荊棘茅草割干凈。
李勇說,“一提起故鄉(xiāng),我首先想到的是村門口的一眼井?!彼麑@口井記憶最深,它不僅是全村二十戶人畜最重要的水源,而且也是全村最重要的公共財產,在祠堂、族譜被迫消逝的數十年里,它是維系村里人的精神紐帶。
這口井離他家有三十級陡峭的臺階,兄弟姐妹品嘗農家生存之苦,也是從這口井開始;對于李勇來說,關于這口井的記憶還和爺爺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
讀五年級的時候,爺爺患腦溢血去世了?!拔覌尯臀覌鹱影凑债數氐娘L俗,拿著紙錢,到井邊點燃,然后大哭?!边@叫“買井水”,告知井神,某個人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他不再喝這口井的水,感謝井水滋養(yǎng)了他的一生。
“后來我在想,這種儀式還有一個功能是告知,家逢喪事,不可能一家一戶告知,請幫忙。井邊一哭,這個消息傳出來了……”
李勇每次回去,都會聽父母講哪位爺爺或叔輩又走了,村里熟悉的人越來越少了,那些孩子們,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
“他們父親,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一代人,多數在外打工。”李勇說,整個村落,已不復是一個生態(tài)完整、充滿活力的系統(tǒng),而是殘缺的、停滯的,安靜得可怕。連牛羊的叫聲都少了,童年時最常見的“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景象很難見到了。
然而最令他感到無法忍受的是,這次回鄉(xiāng),他發(fā)現(xiàn)村口的這眼井也幾乎廢棄了。
每個人的家鄉(xiāng)都在淪陷
熊培云是江西人,寫了一本有關故鄉(xiāng)的書,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的故鄉(xiāng)的諸多變化里,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一些古樹被人連根挖走。
“村邊曬場的那棵老樹,有幾十米高,不僅在我孩提時代給了我昂揚挺拔的斗志,同樣見證了這個村莊的幾百年歷史,而當我有朝一日離開故土,遠足他鄉(xiāng),它又是那樣溫情滿滿,成為游子望鄉(xiāng)之時的歸所。”他說。
沒有了樹,土地會失去靈魂。熊培云說:“上世紀80年代,我曾經在這棵大樹旁,邊收割水稻,邊聽崔健的《一無所有》,與父母在田間地頭忙著‘雙搶。而現(xiàn)在,雖然表面上我在城市里過得意氣風發(fā),彈去了泥土,卻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心底的家園?!?/p>
2008年春天他回故鄉(xiāng),少年時的一位好朋友開車將他送回故鄉(xiāng)小堡村,他只在村子里待了十幾分鐘,就為了去看看大樹被挖走后的那個土坑。有一句流行的說法,每個人的家鄉(xiāng)都在淪陷。熊培云很認可。在一些地方,比如蘇南,鄉(xiāng)村和縣城都在招商引資中變得工廠林立,當地居民也頗為富裕,年輕人可以在家門口的工廠上班,他們不需要背井離鄉(xiāng)。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能留住故鄉(xiāng)。接受采訪時,很多人感嘆,就算故鄉(xiāng)始終在身邊,也早已變得不一樣——城市大拆大建,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在一系列的政策命令下,無論鄉(xiāng)村還是城鎮(zhèn),都急急忙忙地改頭換面,新樓房新街道新超市新的河堤新的橋梁,原本熟悉的地方,反而有些陌生。一位接受采訪的人說:不夸張地說,現(xiàn)在回家,都要帶地圖了。
一位曾到蘇南昆山采訪的記者描述說,當地政府在“提前實現(xiàn)全面小康”的口號下,打算讓村民都能住樓房,于是一個個村落被規(guī)劃整合成整齊劃一的新式小區(qū),然而那些突然被迫搬進樓房的村民,住進新房的第一件事卻是拆掉煤氣灶,在貼著瓷磚鋪著地板的廚房里砌一座老式鍋灶,然后在墻壁上掏出個洞,伸出一截鐵皮制成的煙囪,他們依舊習慣爐火從爐膛舔出來的感覺,那才有生活的意思。他們也會將在高高的樓房的窗戶外,照舊例掛上一張竹匾,或者一面鏡子。
故鄉(xiāng)說起來很抽象,其實不過是一個個具體的細節(jié),比如葬禮。
梁鴻提到一個例子,在那些建設一新的村鎮(zhèn),村民們還會照舊例在做白事時候搞一場儀式,但原來在鄉(xiāng)野進行的這種儀式,如今只能在車水馬龍的街市里進行,每每看到這種情況,她就不免有種無來由的荒誕感。★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明、張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