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士方
朱光潛、宗白華及酒與茶
○鄒士方
在20世紀中國兩位同年出生同年逝世的美學大師朱光潛和宗白華身上,體現(xiàn)了酒與茶的不同精神內(nèi)涵。我以為,在人生態(tài)度上,酒是入世的,茶是出世的;在審美意識上,酒是陽剛的,茶是陰柔的。
朱光潛老師在我北京大學畢業(yè)前夕,為我題詞:“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钡椭煜壬救藖碚f,他的人生態(tài)度主要是入世的。他一生一直熱衷于政治,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他不僅加入了國民黨,而且當選為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還為國民黨的《中央周刊》寫了兩年的稿子,集成《談文學》和《論修養(yǎng)》兩本書出版。他擔任過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武漢大學教務長,代理過北大文學院院長。這一切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積極入世態(tài)度。解放后,他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成為民盟中央委員和全國政協(xié)常委。在他的交往圈中,不僅有文人書生,而且有高官。解放后,如鄧穎超、胡喬木、周揚等都與之有過交往。
《大師的印象·文藝家卷》,鄒士方著,漓江出版社2012年6月版。
《大師的印象·美學家卷》,鄒士方著,漓江出版社2012年6月版。
朱先生性格如酒,一生與煙酒為伴。一小盅白酒是他餐桌上必備的飲料。他說:“少喝一點酒,舒筋活血,益智安神,睡得香甜。”朱先生喜吸煙,氣魄很大,用煙斗。飯后小憩或與來訪者談話時,他的煙斗就會飄出縷縷青煙。小小的房間,便籠罩在溫馨的氤氳中。
宗白華不飲酒,不吸煙,喜品茶。他出生于安徽安慶,老家是江蘇常熟。江南的風雨洗滌出他灑脫的人格和平易的風范。他喜飲江南的綠茶,六安瓜片、毛尖、龍井、碧螺春皆可??v觀他的一生,除五四時期加入當時最大的團體少年中國學會之外,再未加入任何黨派團體。當少年中國學會解體后,他對政治厭倦,發(fā)誓說:“此生不再入第二黨會”。他不僅如此說,而且如此做。五四時期他雖然是郭沫若新詩的第一位編輯和發(fā)稿者,被郭稱為“《女神》的催產(chǎn)婆”,并與郭沫若、田漢出版過三人的通信集《三葉集》,而且在田漢1935年被捕后與徐悲鴻一起營救田出獄;但之后他與郭、田這兩個后來成為高官的朋友很少交往,敬而遠之。20年代初他在德國曾資助過徐悲鴻,但解放后徐成為政治色彩濃厚的人物時,他也采取回避態(tài)度。他一生在美學藝術(shù)中浸淫,以學術(shù)藝術(shù)為生命,遠離政治,淡泊名利,不擔任任何帶長字的官員。他推崇老莊哲學和魏晉風度,超然物外,“是真名士自風流”。
朱光潛
從求學態(tài)度和學歷上看,宗先生不重視文憑。他曾先后在德國的法蘭克福大學和柏林大學留學5年,但都沒有取得畢業(yè)文憑,是肄業(yè)。而朱先生在英法留學8年,先后獲碩士、博士學位。
朱先生和宗先生,前者注重身體鍛煉,后者從不鍛煉,順其自然,但兩人都享壽89歲。
中國古典章回小說有句云“酒是色媒人”,說明酒的入世性和世俗性。色——性是人的動物本能,是人類生存的一個基本條件。酒后亂性,酒喝多了會變得色迷迷的。酒會把人類作為社會人的往往隱蔽在其后的獸性充分調(diào)動起來。酒酣耳熱后,無論男女,都會燥熱無比,遇到特定場合,免不了寬衣解帶,成就好事。
有人喝酒本來是為了擺脫現(xiàn)實,實際上卻陷入更加的世俗。“舉杯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越想逃避,結(jié)果越無法逃避。酒的陽剛性和現(xiàn)實性使人入世更深,“一樽還酌江月”。
“李白斗酒詩百篇”,白居易的詩中至少有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與酒有關。詩酒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更見酒的入世和實用性。飲茶往往沒有這種直接效果,飲茶的情景和心境只會讓你超然、灑脫,進入無為之境。
喝酒的境界是英雄豪杰的境界,是慷慨悲歌、橫刀擊節(jié)的激越。蘊涵在烈酒之中的是那種辛辣尖銳的堅硬和陽剛之氣?!帮L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酒為壯行而設,壯行必備酒。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是梁山好漢的豪氣。魯達醉打山門,武松醉打蔣門神。景陽岡上打虎更需醉拳。
紅學大師馮其庸從64歲開始重走玄奘路,六次去甘肅,七次去新疆,75歲高齡登上五千米的紅其拉甫口岸和明鐵蓋達坂,越是人跡罕至之境越能激發(fā)他的豪情。在大漠,他一次喝下一斤白酒!酒醉后狂毫揮筆。
關云長溫酒斬華雄,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歷史上多少鴻門宴都以擲酒杯為號,孫二娘的黑店又麻倒了古往今來的多少英雄好漢!酒浸透在歷史和文學藝術(shù)中,又為后者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奇跡和神話!
酒的入世和陽剛,使得喝酒多了的人脾氣更壞,酒后誤事已成定論。張飛醉酒鞭打部將,釀成殺身之禍,又引出劉備征吳,遂有火燒連營大禍。楊志一幫子人在黃泥崗丟了生辰綱,還不是誤喝了吳用等人的迷魂湯?
酒是動的,茶是靜的,不僅表現(xiàn)在品性上,而且表現(xiàn)在后果上。靜觀杯中旗槍飄飛,如美人起舞,讓人心釋神凝,頓生憐愛之心;俯視碗中酒沫翻騰,激發(fā)壯士豪情,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就連酒歌、祝酒歌也渾厚高昂,催人奮起,盡顯陽剛之氣!攏翠庵里的妙玉,熱衷烹茶;花果山上的孫猴兒恣意喝酒。
能靜下心來品茶的,多為老者;因為他們洞察世事,少了功利之心,少了入世之累,少了剛性,多了柔情。
朱光潛和宗白華兩位美學大師的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意識,與他們對酒和茶的嗜好正好一一對應。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宗白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