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白虎堂”三字,最先跳出的關(guān)聯(lián)詞必是林沖、高俅、野豬林……這里怎么提起“白虎堂”呢?
聽前輩人講:幾十年前,潮劇舞臺上打鼓先生坐的位置就稱“白虎堂”,有的劇團心照不宣,有的還在先生的高座之后明明白白地掛起這三個字。
“先生”二字是潮劇戲班對藝人的最高稱謂,除了集編、導(dǎo)、作于一身的“教戲”外,就只有打鼓者后綴得起“先生”二字;然而用“擅入者斬”的軍機重地作比喻,可見前輩藝人對司鼓一職的重視及對其絕對權(quán)威的認(rèn)可程度非同尋常。
后來,“白虎堂”的嚇人字眼已無人提及,“打鼓先生”的尊稱也漸漸被沒有任何修飾的“司鼓”層封;但其重要性,還不時被不同的說辭打扮,譬如“一臺鑼鼓半臺戲”,“二支鼓槌箍全棚”等等。
無疑,潮劇舞臺上,司鼓不單是樂隊的指揮,在把握全局節(jié)奏、支持演員情感、揚抑唱做輕重、強化劇情跌宕等方面,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但經(jīng)多年實踐,我卻想把一個“伴”字,予以足夠的強調(diào)。
為什么是“伴”呢?因為,無論再怎么重要,擊樂終歸是樂隊的一個組成部份,他本來就是“坐”在“伴”的椅子上的;而司鼓的指揮意念無疑要通過各種擊樂予以體現(xiàn),在這個意念與聲響的轉(zhuǎn)換過程,最易駕馭失當(dāng),使自己“站”到椅子上跳起“大神”而忘記最引觀眾入勝的,首先還是劇情,是人物的命運,是演員的精湛技藝。
情境忌無病呻吟,演員忌過火表演,司鼓忌隨處冒煙。一味縱轡由韁,一味耍弄技巧、不擇輕重是司鼓之大忌。基于此,我給自己設(shè)置一架云梯——“化有聲為無聲”。怎么說呢?就是讓鑼鼓溶化在演員的一招一式、一笑一顰之中,成為人物喜怒哀樂、跼蹐渲泄的有機成份而不游離自賞。通俗點說,就是當(dāng)觀眾看戲看得入神時,渾然不覺有鑼鼓的存在,鑼鼓的“功勞”應(yīng)“淹沒”在人物和情節(jié)的激流之中。
潮劇前輩導(dǎo)演鄭一標(biāo)先生有句名言:“導(dǎo)演要‘死’在演員身上”;說如果看戲時,老是從演員身上看到導(dǎo)演的影子,是不可取的。我想,他說的也是這個道理。老牛敢死,老馬難道就貪生?他導(dǎo)演要“‘死’在演員身上”,打鼓的又何獨要在演員身上“跳”呢?
話還得往回說點,“伴”沒錯,“死”大可不必。(看,貪生了吧?)我們不妨把鑼鼓與表演的關(guān)系用交響樂作個比喻——在作曲家心中,內(nèi)行家耳里:和弦的進行,音色的交替以及各種復(fù)調(diào)的繾綣纏綿,往往如譜在案,錙銖計較;但對于多數(shù)受眾而言,為此斂神屏息,陶醉傾倒的,是樂曲整體所產(chǎn)生的情感、意境以及感官和心靈難以言喻的享受和震撼。誠然,不少樂迷會對諸如小提琴二重奏、木管組的小快板或大提琴的如泣如訴等段落津津樂道、咀嚼回味;但又有誰會去揣摩某個強音加了幾件擊樂?哪個靚句用了什么和弦?獨奏的背景墊了多少樂器呢?
同理,排戲時,擊樂的設(shè)計與導(dǎo)演摳戲一樣精雕細(xì)刻;演出時,司鼓的心手與劇情起伏同步助浪推波;但最大的成功是擊樂溶化在觀眾的整體記憶中,觀眾對劇情及演員的唱、做、念、打的肯定就有我的一份,而不該祈盼聽到單獨的贊揚聲:“啊,多好的擊樂,多強的司鼓”。
當(dāng)然,在演出的過程,有一些章節(jié)是鑼鼓唱主角的,如開場鑼鼓;如表現(xiàn)“日以繼夜”的“安更”鑼鼓;如動樂升堂、法場行刑以及空臺轉(zhuǎn)場、“號頭站”……凡此種種,對于司鼓而言,也是大有文章。但瀏覽比例,畢竟份少,與我的“伴論”,并無沖突。
強調(diào)了“溶化”強調(diào)了“伴”,對司鼓的要求非但沒有降低反而更高、更苛。這既是保證演出質(zhì)量的必須,也是本身敬業(yè)樂業(yè)的修持。
“伴論”是一個鏡框,重要的還是框中的畫美不美。對于這個“美”,鄙人忝稱小有感受,抖膽歸結(jié)如下:“戲在心,心在手,手在點,點在人。”
“舞臺小天地,天地大舞臺”。想成為稱職的司鼓,須把眼光從鼓板這個小世界更多地移到生活現(xiàn)實的大世界——要持之以恒地提高自己的文化素養(yǎng);見縫插針地觀察生活,揣度人情,積累社會經(jīng)驗,磨練世事洞察力。以祈一本在手,敢“逼”自己當(dāng)起半個導(dǎo)演。
首先,在通讀劇本的基礎(chǔ)上用心聆聽導(dǎo)演詳述,力求對其作最全面、最深刻的解讀;同時,最大限度地理解導(dǎo)演對該劇的著力點及其追求的風(fēng)格,提高排練場上的默契概率,減少低層次溝通所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對導(dǎo)演規(guī)定的起伏曲線,對劇情行進的輕重緩急了然于心;那里要上推,那里要下行,那里要寬和,那里要慌亂……昭然如炬。對于劇中人物的行動,要象演員理解角色一樣,理解其心理動機,以免鑼鼓在幫助演員強化表演時,重其形而輕其神,彰其口而晦其心;甚至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響是響了,實則照慣例對號入座,渾噩噩不求其所以然;致使“覆鑼衍為故套,嚴(yán)鼓等若空言”。[1]
“心中無戲,手上無情”。演出時,司鼓心中的主導(dǎo)者首先是戲,是故事,是人物,是性格,是各種沖突的內(nèi)在原因。如是,手上解數(shù),方能象雨后空山的清風(fēng),斷續(xù)兩爽;象自然流淌的泉瀑,緊緩皆宜。此所謂“戲在心”。說到這里,按捺不住,擅借龔自珍老先生的名句山寨一下:“落手不是無情物,化作戲情更護花”。[2]
莊子曰:“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
上一節(jié)說的是“得心”,這一節(jié)說的當(dāng)然是“應(yīng)手”了。
“練好基本功”,踐行王羲之的秘訣:“缸十八,水研墨而書,水盡功成”,自不待說,然此乃老生常談,大可按下不表。我想著重強調(diào)的是“廣涉獵,勤積累”:
潮劇鑼鼓有極濃厚的地方特色且深入民心(文革期間搞樣板戲曾試用京劇鑼鼓伴奏《沙家浜》,剛一出爐,便被群眾的口水淹了)。潮劇鑼鼓組合豐富,變化無窮——有“開場鑼鼓”中的[三站鑼鼓]、[火炮鑼鼓];“身段鑼鼓”中的[激面介]、[想計介];“唱腔鑼鼓”中的[三腳介]、[站三介];“包腔鑼鼓”中的[隨點]、[半畔蓮]、[鑼經(jīng)]、[感句];有“專屬鑼鼓”中的[安更介]、[雷公介]、[天光介];還有笛套鑼鼓、牌子等等;近三十年來新創(chuàng)作、新組合的各種鼓介五彩紛呈,目不暇接;同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大鑼鼓樂”和“小鑼鼓樂”中的鮮活元素,也直接、間接地融入潮劇舞臺,令人振奮。
無論是老祖宗留下的珍寶,還是父兄輩積攢的財富,我們都持韓信點兵的態(tài)度,多多益善——學(xué)習(xí)、整理、運用,充我囊篋;同時,盡可能多地研摩其他戲曲劇種乃至其他藝術(shù)門類,吸取外來養(yǎng)分,“集大成于皮木,采靈秀于槌銅”,讓雙手隨心所欲地唱出既古老又新穎的“皮銅之歌”。
“手在點”的“點”,是“重點、要點”的“點”,就是說“好鋼用在刀刃上”。
司鼓時,既要求我們積累豐厚、手法嫻熟,以祈心手相應(yīng)、游刃有余;然由此而引發(fā)的可能是濫施播撒、架屋疊床。但卻像揮金霍銀的財主,不見得就有好效果?!半S心所欲”一詞,從這個層面看成了雙刃劍。
“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先賢蘇東坡的話成了今天最好的批注。由此可以肯定,擊樂設(shè)計時,“吝嗇”的宗旨比“寬?!备鼮榭扇 T撿o時靜,該收時收,可有可無時蓄,不可無時發(fā),正所謂蓄而后發(fā),其勢必強。
縱觀目前潮劇舞臺的風(fēng)尚,擊樂的施為可謂“揮金如土”、“陽盛陰衰”;“濫而響”的弊端已是集體無意識,“無聲勝有聲”的意境早已黃鶴杳不回。
我們不妨回頭一望,戲曲(包括潮?。┖芏喟倏床粎挼膽蛑?,引而不發(fā),靜而懸心的段落不在少數(shù)。就近舉例:潮劇超過五十年屢演不衰的《鬧開封》——一個小高潮過后,一品誥命夫人駕到,知府王佐迎進,二人端坐,從客客氣氣的寒喧入手,不慌不忙地循序迭進,臺詞多抑而不揚,劍弩皆藏而不露;然觀眾無不屏息,懸念更加引人。這對于后面火山爆發(fā)般的高潮,其“蓄而后發(fā)”之功,實不可沒。就遠(yuǎn)舉例:京劇《紅燈記》中李玉和赴宴斗鳩山一段——鳩山開口一個“友情”,閉口一個“敘故”,但誰都能感受到他那帶血的刀刃,正在鞘中跳動……遇此,司鼓者更應(yīng)“惜點如金”。我們應(yīng)該知道,“抑而不揚”(或“先抑后揚”)與一路咆吼的段落相比,更能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些演員,由于道白功底較薄,一旦失去鑼鼓的支撐,便似站立不穩(wěn),心慌腿軟;有些同行,以為三五句中沒有擊樂,便不象戲曲;實則他們陷入一個長期存在的誤區(qū)——擊樂就象籬笆,必須等距離出現(xiàn)。殊不知在很多領(lǐng)域,“疏密有致”是最常用的原則之一;蓄而待發(fā)、伏而待動更是生態(tài)與動態(tài)藝術(shù)最常見的生存技巧。
可以說,鑼鼓是否用得對“點”,是每個司鼓藝術(shù)生命的終生求索。
“點”對了,就萬事大吉了嗎?且住,因為你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對象須要你去“伺候”——那就是演員。
對于每場演出,好的演員都有意無意、或多或少地對人物(角色)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作一些新的詮釋。這種情況,往往是演員在盡力使自己更接近人物,更嵌合到角色中去。而作為司鼓,有什么理由不亦步亦趨,盡力使自己更接近演員、更溶入角色呢?如果說“司鼓要‘死’在演員身上”,這里又是另一種“死”法。不錯,我們長說“好的演員會聽鑼鼓”,但也說“好的司鼓善看演員”;兩者合成君子國,本已相安無事。但仔細(xì)一想,用唱、做、念、打去塑造角色的演員,不該分出太多的精力來顧及鑼鼓;想要渾然一體,融合的主動性自應(yīng)攬到司鼓身上。此時的司鼓,有點象偵察員跟蹤目標(biāo);也有點象籃球場上的盯人打法。
有人說過:“司鼓以戲為骨,以情為血,以默契為肌膚?!鄙钊霚\出,不難解讀。
年少時常聽人議論:“某某打鼓有情,某某打鼓無情”,總是懵懵懂懂;經(jīng)歷數(shù)十春秋,終于悟出點道理,漫加評議;渾沌之處,望方家撥冗點破。最后,還想把帶點戲謔口吻的小標(biāo)題重復(fù)一遍——戲叵無我,眾可無我;物我相隨,見誰“打”誰。
注釋:
[1]原句:“覆疏衍為故套,嚴(yán)旨等若空言。”——《明史·李應(yīng)升傳》
[2]原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