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遠
明代是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發(fā)生和成熟期,作品數(shù)量甚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直接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世情小說”。代表作品有長篇章回小說《金瓶梅》和短篇擬話本小說“三言二拍”等,它們都產(chǎn)生于晚明時代。相對于官方史料、士人文集,文學作品特別是小說更能從本質上反映時代的精神。我們從晚明白話小說中看到的晚明,特別是晚明的城市社會,從本質上說是一個金錢的社會、權勢的社會、情欲的社會。
晚明是一個金錢的社會,有錢幾乎可以做成任何事情,為“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格言作出了最好的注腳。
首先,有了金錢可以買到身份、買到官位。明朝自景泰年間開納粟入監(jiān)之例,至嘉靖、萬歷時,納粟生在國子監(jiān)中已占有相當大的比重。有了國子生的身份,不僅可免家中二丁差役,更有了直接與朝廷命官對話、結識權貴的資格,還為經(jīng)商牟利、科舉入仕或參充吏職、轉補官缺提供了方便。在《醒世恒言》卷29中,北直隸??h的才士盧柟敢于傲視官長、橫行鄉(xiāng)里,不僅僅是因為能寫幾首歪詩、作幾篇陋文,也不僅僅是因為家中廣有田地,還因為有一個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的身份。雖然這個身份也是捐納而得,卻使他能夠結交天下名士、打通各層關節(jié)。
《警世通言》卷31敘趙春兒重旺曹家莊,但其前提條件是老財主生前已為敗家子曹可成捐了監(jiān)生的身份,而作為妻子的趙春兒又暗中為丈夫的入仕準備了千兩白銀。曹可成雖然渾,卻清楚一個道理:家當是可以敗盡的,但所捐的監(jiān)生身份卻是永久的。妻子更為現(xiàn)實地清楚另外一個道理,沒有銀子運作,監(jiān)生的身份等于零。過去有父親的銀子,曹可成以白丁買得了監(jiān)生的身份;如今有妻子的銀子,曹可成以監(jiān)生的身份得選吏職同安縣丞,不久升任泉州府經(jīng)歷,又轉補官缺做了潮州府通判,并做了半年的代理知府?!氨径嗬唷?,做官如同經(jīng)商一般。幾年下來,連本帶利,積攢下了數(shù)千兩白銀。心安理得之后,曹可成與妻子趙春兒榮歸故里,將以往抵押出去的田產(chǎn)房屋盡行贖回,重新過上自由自在的城郊財主的日子。但是比起過去,又多了一個退休官員的身份。而這一切,雖然有種種偶然性,但都是由金錢鋪的路。
其次,有了金錢可以買到女人。晚明小說描述了一個又一個少男少女、真男信女的愛情故事,這些愛情故事大多以男女之間的相互愛慕為前提,但金錢的作用也時時可見?!冻蹩膛陌阁@奇》卷2敘少婦姚滴珠因不滿公婆的約束,只身逃出,誤入“雪里蛆”汪錫之手,本來是“合當晦氣”,不料遇上號稱“吳百萬”的吳大郎,便“像是他家里一般,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而汪錫及婆子得了吳大郎八百兩銀子,便也善待著姚滴珠。至于《二刻拍案驚奇》卷28,徽州巖子鎮(zhèn)酒家李方哥因圖程朝奉的錢財而與妻陳氏相商,讓陳氏與程朝奉私通,反映了小業(yè)主們?yōu)榘l(fā)財致富而不惜以犧牲夫妻感情為代價的心態(tài),而大財主因為有錢,便可公然向小業(yè)主提出,以自己的白銀交換對方的妻子。這種事情雖然并不光彩,但在當時來說,應該并非個別,否則李方哥夫妻在商議這筆交易時也不會那樣理智而冷靜。丈夫說是“沒主意”,其實是主意已定;妻子說是“羞人答答”,其實是躍躍欲試。二人策劃如何出賣肉體,猶如盤算酒店生意一般。而這場討論的起因,便是程朝奉的金錢。當然,李方哥也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到了依據(jù):其一,“而今總是混帳的世界”,其二,“我們不是甚么閥閱人家”。世界不是清白的世界,人家不是臉面的人家,所以無所顧忌,落得賺他有錢人的大注銀子。
即使是情動天地的杜十娘的故事,最裂人心肺的情節(jié),也與金錢直接相關。讀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朋友一定注意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李甲、孫富的兩個船上的水手以及在岸上圍觀的群眾,通過杜十娘的傾訴,都對李甲、孫富進行了譴責。但也許忽略了另外一個細節(jié):人們的情緒,其實是隨著杜十娘不斷把隨身攜帶的珠寶投入江中而激發(fā)起來的;而李甲表示自己的悔恨、孫富表示不再參與他們夫妻間的事情,也是在發(fā)現(xiàn)杜十娘原來是位“富女”之后。杜十娘悲劇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至少說明社會財富其實已經(jīng)成為衡量人們價值的重要標準。孫富縱有千張巧嘴,能說動李甲將杜十娘讓給自己,作用在白銀千兩;杜十娘縱有萬般苦楚,能在臨死前打動船上、岸上之人,能令李甲“大悔”、孫富“勸解”,不僅僅是因為風情萬種、光彩照人,更在于“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并將其盡棄江中。而杜十娘跳入江心時,仍然是“抱持寶匣”。
不僅如此,有了金錢甚至可以買通官府、陷害他人或保護自己,在“三言二拍”及其他小說中,這種例子比比皆是。
晚明又是一個權勢的社會,權勢者也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情。
明朝自永樂以后,其勢力已基本上停止了向外的拓展,在此后對“南倭北虜”的斗爭態(tài)勢中,也大抵處于守勢。雖然是內(nèi)憂外患不斷,但在李自成農(nóng)民軍攻占北京之前,這個政權對內(nèi)鎮(zhèn)壓民眾卻始終是強大有力的,這就為權勢者濫用職權、以權謀私提供了保證。
在“三言二拍”中,最令人發(fā)指的罪惡、壞事,幾乎都是有權勢者或者是通過有權勢者做成的?!缎咽篮阊浴肪?9,??h知縣汪岑在盧府受了屈辱,為泄私憤而千方百計欲置名士盧柟于死地?!毒劳ㄑ浴肪?4,山西洪同縣王知縣因為收了監(jiān)生趙昂一千兩銀子,便將玉堂春屈打成招,定了死罪?!抖膛陌阁@奇》卷4,在云南做兵備僉事的楊鄉(xiāng)宦,兇暴貪酷,故有外號“楊瘋子”,不僅利用權勢收了云南秀才張寅的錢財,而且害了其主仆五人的性命。這些有權勢者或為官,或為吏,濫用權勢的目的,或者是為了發(fā)泄私憤,或者是為了貪圖錢財,而更為主要的是后者。
中國從來就是人治社會。由于所有的冤案都是由權勢造成的,所以,洗刷冤屈、伸張正義也必須倚仗權勢。玉堂春的冤案是由洪同縣知縣的權勢造成的,為其洗刷冤屈的則是平陽府劉推官和巡按監(jiān)察御史王景隆的權勢;盧柟的冤案是由??h知縣汪岑的權勢和一意孤行造成的,為其洗刷冤屈的則是另一位??h知縣陸光祖的權勢和堅韌不拔;張廷秀兄弟的冤案是由蘇州府黑心巡捕和糊涂知府的權勢造成的,為其洗刷冤屈的則是已經(jīng)中了進士并做了常州府推官及翰林院庶吉士的張氏兄弟自己的權勢?!缎咽篮阊浴肪?0就張氏兄弟的申冤作了畫龍點睛式的評語:“俗語道:‘官官相為?!姺胖苄謨蓚€進士,莫說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強盜,少不得也要周旋。”
有權勢者可以利用權勢干壞事,但也可以用來做好事、用來成人之美。《醒世恒言》卷7敘錢秀才受表兄顏俊之托,代其相親、迎親,卻被顏俊誤解,廝打起來。吳江知縣正好路過,問明情由,即將高小姐判給錢青:“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佳選,何知以羊易牛;西鄰縱有責言,終難指鹿為馬。兩番渡湖,不讓傳書柳毅;三宵隔被,何慚秉燭云長。風伯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須另作花燭?!蓖瑯右詸鄤葑鞒珊檬碌倪€有《醒世恒言》卷8,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且公然聲稱:“我作了主,誰敢不肯!”《喻世明言》卷1,蔣興哥在廣東合浦因爭執(zhí)珠價誤傷人命、惹了官司,知縣恰恰是七巧兒的繼夫吳杰。在七巧兒的一再請求下,吳杰利用權勢平息了事端。
《喻世明言》卷10《滕大尹鬼斷家私》,說是“鬼”斷,實是“詭”斷,是通過權勢,既斷家庭財產(chǎn)的糾紛案,又在神不知鬼不覺中為自己謀求利益。滕大尹為香河知縣,以“廉能著稱”。退休官員倪守謙立下遺囑:“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歲,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后恐為所戕?!惫试谏皩⑹畨足y共一萬兩、一壇黃金共一千兩暗埋于偏舊小屋的地下,并在遺囑中將小屋分給善述。遺囑最后聲明:“后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兒奉酬白金三百兩?!钡h在經(jīng)過一番裝神弄鬼之后,聲稱倪老先生顯靈,托其代分家產(chǎn),并將一壇黃金相贈作為酬謝。不動聲色中,掠奪了一千兩黃金。按當日金價,合白銀約一萬兩,為倪守謙遺囑中所許的三十多倍。
一千兩黃金的入帳,自然也是利用權勢的結果。但滕大尹應該說還算是有良心,沒有將千兩黃金之外的萬兩白銀也收入自己囊中。而以明代的薄俸,倪守謙除了生前的花費及留給長子善繼的不動產(chǎn)外,還有千兩黃金、萬兩白銀,自然也是通過權勢得來的不義之財。
晚明還是一個追求情欲的社會。情欲可以使人不顧一切,可以使人不惜名聲、不計后果、拋棄家庭、拋棄財產(chǎn)。
流傳已久的范蠡與西施、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早已深入人心?!耳L鶯傳》、《李娃傳》、《霍小玉傳》等唐人傳奇,贊揚的也是男女之間義無反顧的愛情。至元、明時,歷史上所有男歡女愛的傳說,幾乎都被編入戲劇,除上述范蠡、西施等故事外,諸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李靖與紅拂的故事、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蘇小小與秦觀的故事等皆是。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說的在江州遇上的素昧平生的長安故妓,也被編排為白居易舊時的相好。但所有這些故事,男女之間的情欲幾乎都是以相互愛慕為前提的。男子所愛的首先是女子的貌,其次是女子的才;女子所愛的首先是男子的才,其次是男子的貌。由于這是一個科舉的社會、一個文人當?shù)赖纳鐣?,而所有文學作品又都是經(jīng)過文人加工創(chuàng)作的,所以,所謂的才都是以詞賦為標準,讀書人特別是相貌俊秀的讀書人在作品中總是占盡便宜。即使是商人,也必須要有文人的味道。
在晚明白話小說中,雖然才貌仍然是青年男女愛情的基礎,但情欲在男歡女愛中被描述得甚至比才貌更為重要?!叭远摹钡牟簧僮髌罚信g的情感更首先產(chǎn)生于對情欲的追求而不是對才貌的愛慕,如三巧兒與商人陳大郎之間的情欲、邵氏與家奴得貴的情欲皆是。
《喻世明言》卷1敘薛婆設下偷梁換柱的圈套,助陳大郎誘奸三巧兒。雖然三巧兒數(shù)月前曾見過陳大郎一面,并因為陳大郎酷似丈夫而有好感,但并無所謂愛慕之心,尤其是在與其發(fā)生性關系時,更不知對方是何人,只是因為情欲的需要而“不暇致詳,憑他輕薄”。經(jīng)過一番暴風驟雨之后,才問對方:“你是誰?”并由此“無夜不會”,“情愿收拾了些細軟,跟隨漢子逃走,去做長久夫妻”,全然不念與蔣興哥三年夫妻之情,也不顧忌自己家在棗陽縣的地位和身份。三巧兒與陳大郎的情感,是從情欲的需要而發(fā)生的,并由于情欲的需要而加深,致使寧愿隨其私奔。
如果說三巧兒對陳大郎的感情除了情欲的需要之外,還有陳大郎家中的富裕、相貌的英俊、為人的瀟灑,那么《警世通言》卷35敘邵氏與家奴得貴的關系,則完全是建立在情欲需要的基礎之上的。邵氏姿容出眾,自23歲守寡,十年之中,立身貞潔,人人敬重;得貴則是一個“又粗蠢又老實”的家奴,見著主母,心中便害怕得緊。但在無賴漢支助的唆使之下,得貴赤身裸體連續(xù)三夜仰臥房中,遂使邵氏不能自制,不顧主仆之間的尊卑貴賤,不嫌得貴的粗俗愚笨,從此與其成了事實上的夫妻,每夜“必與得貴取樂”。
即使是因為才貌而一見鐘情,所追求的也仍然是情欲。《警世通言》卷34敘河南南陽衛(wèi)千戶之女王嬌鸞與蘇州府吳江縣教官之子私通,《醒世恒言》卷15敘江西臨江府監(jiān)生與眾尼宣淫、卷16敘浙江杭州城內(nèi)少女潘壽兒被無賴陸五漢騙奸,《初刻拍案驚奇》卷34敘杭州士人聞人生與少尼靜觀船艙奇遇,《二刻拍案驚奇》卷38敘張家灣女子莫大姐與情人私奔被賣妓院等,皆是。
值得注意的是,馮夢龍和凌濛初一面在作品中表現(xiàn)求色求欲,另一面又振振有詞地告誡讀者戒色戒欲。這正是傳統(tǒng)道德和現(xiàn)實社會之間的矛盾在作者觀念中的反映,并表現(xiàn)在作品之中。但是,馮夢龍、凌濛初以及其他所有白話小說作者,又都是一面道貌岸然、義正詞嚴地告誡禁色禁欲,一面卻用充滿同情和贊賞的筆調,為讀者講述一個個回腸蕩氣的由追求情欲而發(fā)生的婚戀故事。作品所產(chǎn)生的實際效果是:勸戒情欲是假,宣揚情欲才是真。這在“三言”的第一篇《珍珠衫》中已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金錢、權勢、情欲面前,傳統(tǒng)的道德顯得蒼白無力。人們盡可以譴責道德的淪落和社會的敗壞,但人性的本來面貌卻在這種淪落和敗壞中得到最真實最本質的體現(xiàn)。因此,晚明小說中所展現(xiàn)的,又是一個率真的社會、一個剝?nèi)チ藗窝b的社會。當時的思想家們所推崇的是:“不必矯情,不必違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動,是為真佛?!?李贄《焚書》卷2)這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是社會的現(xiàn)實,特別是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市民社會的現(xiàn)實。思想家們所作的提倡,其意義在于將這種社會的真實放大,并為其提供理論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