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玥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麥克白》,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被譽為是心理描寫的杰作,也被稱為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最陰沉可怕的一部。不僅僅是因為戲劇的筆墨暗淡,主題“灰色”,也因為在戲劇中存在著“超自然因素”——女巫形象的作用。
對于超自然因素在悲劇中的運用,如哈姆萊特遇見鬼魂,麥克白遇見女巫,王佐良先生認為是“文藝復興時代精神里中世紀思想的殘余……這些觀念不可避免地影響了戲劇本身”。但是我個人認為,使用“女巫"這一超自然因素并非源于中世紀思想殘余,而是匠心所在,具有深刻寓意。著名莎學研究專家布拉德雷曾這樣評論《麥克白》的創(chuàng)作手法:“莎士比亞在本劇中如此頻繁地使用這些超自然因素不是偶然的。它可以幫助激活對隱藏在人心里而毫無察覺其影響的力量的隱約的恐懼感?!?/p>
在《麥克白》中,莎翁筆下的“女巫”出現(xiàn)在如是幾個地方:第一,出現(xiàn)在第一幕第一場:三女巫在電閃雷鳴中合唱:“美即丑惡,丑即美,翱翔毒霧妖云里?!迸滓怀鰣?,就伴隨著雷電,氣氛一下子就陷入陰森恐怖中,再加上女巫的獨白,這在讀者心中埋下一顆種子:有可怕的事情要發(fā)生了。而女巫顛倒是非,制造混亂,興風作浪,更是一上場就帶來了一種極大的不祥的征兆。第二,出現(xiàn)在第一幕第三場:三女巫對麥克白和班戈進行預言,女巫的話預示著麥克白將成為考特伯爵,而后成為未來的君王。對于這樣的預言,讀者產(chǎn)生極大的困惑,為何女巫會如此預言?這樣的預言會成真嗎?如果成真,那么麥克白又是采取何種手段或者是遇到哪種機遇才能獲得如此殊榮的呢?第三,出現(xiàn)在第四幕第一場:麥克白刺殺鄧肯后,得到王冠,卻在意外之中,驚現(xiàn)班戈的鬼魂。麥克白害怕之余,想知道未來的命運,就主動到山洞里找女巫,女巫對他說:“你要殘忍、勇敢、堅決;你可以把人類的力量付之一笑,因為沒有一個婦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傷害麥克白。你要像獅子一樣驕傲而無畏,不要關(guān)心人家的怨怒,也不要擔憂有誰在算計你。麥克白永遠不會被人打敗,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樹林會沖著他向鄧西嫩高山移動?!边@一切被人類看做是不可能的事情,卻被女巫說了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女巫的預言本身就意味著邪惡,擾亂宇宙的勢力。這樣的氣焰助長了麥克白,使麥克白有恃無恐,享受著其君王生活。
而作為“超自然因素”的女巫,莎翁的安排并不局限于讓女巫的預言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造成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多變。女巫的形象,不可否認,是莎翁精心塑造的。首先,女巫這一形象代表著一種自私、邪惡的內(nèi)心力量,幽黑的欲望和野心。女巫的三次出現(xiàn),實際上代表著麥克白的心理活動。猶如古希臘悲劇中的合唱隊一樣,以一個第三者的身份通過唱歌的方式來將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外在形象化。女巫不斷誘發(fā)和鼓勵麥克白內(nèi)心邪惡因素的膨脹,從“成為考特伯爵”到“君王”再到“穩(wěn)坐寶座”這些都是麥克白內(nèi)心追求的,只是在遇見女巫之前,麥克白是潛意識中具有,其平靜地努力扮演著一名優(yōu)秀的、英勇的、令人尊敬的將軍。而當麥克白遇見女巫,這種意識被喚醒,再加上麥克白夫人的唆使,這種“超越現(xiàn)實,獲得最高權(quán)力的欲望”就越來越凸顯,直至最后化為可怕的行動。所以女巫的預言只是外因,真正導致麥克白自我毀滅的是他的野心。因為同樣是面對女巫的預言,麥克白相信了,行動了;而班戈只是一笑置之,所以從兩個人的外在行為,就可以猜測麥克白的黑暗心理。而麥克白實際和女巫的兩次見面則分別代表著:(一)麥克白對王冠及其權(quán)力欲望的外化;(二)暗示麥克白承受的心理壓力、驚慌和焦慮。其次,女巫代表著當時瘋狂、黑暗、怪誕、邪惡的世界。就如同《哈姆萊特》中,莎翁筆下的世界一樣:謀權(quán)篡位,毫無秩序可言,臣非臣,君非君,《麥克白》中的世界也是如此。女巫在某種程度上實際上映照著當時的世界,女巫的出場一般都伴隨著自然界中的狂風暴雨,這些都象征著陰暗、恐怖。而女巫的預言可以看做是一種混亂、無序以及暴力。例如:一開始,女巫開場如同迷一樣的宣言:美即是丑,丑即是美。這象征著一個是非不明、顛倒黑白的時代。而女巫營造的這種黑暗的主色調(diào),也是全劇的基本色調(diào)。黑暗掩蓋著殺戮、背叛、死亡。而主人公麥克白渴望黑暗,“星星啊,收起你們的火焰!不要讓光亮照見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庇掷纾最A言麥克白將成為“考特伯爵和未來的君王”,這是一種對秩序的打亂。臣子殺死自己的君王,然后篡位,享受本不該屬于他的榮華富貴,這些都是不合理的。再如,女巫預言中說:“要讓麥克白殘忍、勇敢、堅決,你可以把人類的力量付之一笑,因為沒有一個婦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傷害你”,世上沒有一個人不是婦人所生育的。所以這攪亂了世界規(guī)律,使得世界將變得混亂不堪。最后,女巫代表著一種“本我”人性的外化。中世紀的“禁欲”、“愚民”扼殺人性,又不以文明、理性行事,完全的以一種獨裁專制而且迷信的方式維護著教會統(tǒng)治。而文藝復興解放了人性,但卻太過激烈。而當恢復人性的狂熱沖動過后,便是理性主義的到來。莎翁塑造的女巫(其有著私欲和野心)充滿著“欲望”。莎翁將女巫代表的“縱欲”、“本我”安排在悲劇中,促使悲劇的發(fā)展。而麥克白放縱欲望,殺死鄧肯,奪取王位的行為也受到了作者的強烈批判。作者旨在將人們從人性的狂熱沖動中喚醒,追求理性、和諧和統(tǒng)一。
莎翁筆下的女巫在整個戲劇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她們穿梭在整個故事中,無疑給整個劇本帶來了重大的影響。第一:女巫的存在為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設(shè)置了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的懸念。麥克白在女巫的蠱惑和夫人的唆使下,其想干一番大事業(yè)的雄心逐漸變成了野心,而野心的實現(xiàn)又導致了一連串新的犯罪,最終讓麥克白萬劫不復,完全踏入邪惡的世界;第二,女巫從第一幕第一場開始,就提供了一個情節(jié)并使其逐漸復雜化,以及撐起了人物性格的變化。麥克白從一個英勇、忠誠、受人尊敬的將軍變?yōu)椤皬s君者”。如果麥克白沒有同女巫邂逅以及缺少女巫的預言,謀殺就會顯得突兀,情節(jié)發(fā)展就具有極大的跳躍性。第三,女巫的出現(xiàn)渲染了全劇的氣氛,使得全劇充滿黑暗,充滿毀滅性的力量。
而對于“鬼魂”形象的運用,在莎翁其他的作品中也有運用。例如《哈姆萊特》?!豆啡R特》和《麥克白》中的鬼魂均是故事情節(jié)得以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線索,都相當?shù)木?。而《哈姆萊特》和《麥克白》中對于“鬼魂”的塑造也有很多的差異性?!豆啡R特》中的“鬼魂”是老哈姆萊特被克勞狄斯謀殺后進行復仇的一個工具的實體人化。而鬼魂的出現(xiàn)是哈姆萊特進行復仇的伊始,也是故事得以開展的重要因素。莎翁通過塑造“鬼魂”這一形象來交代故事的起因與背景。接下來鬼魂的作用卻并不明顯,但讀者不難看出,鬼魂實際上牽動著哈姆萊特行動的每根神經(jīng),它是“戲眼”,是組成劇本的有機整體,是不可或缺的。與《哈姆萊特》相同的是,莎翁也將《麥克白》中“女巫”的出場安排在了第一幕,只不過《麥克白》中的女巫完全占據(jù)了“邪惡”,不能否認,《哈姆萊特》中老哈姆萊特的鬼魂代表著正義,是一種暖色。但是《麥克白》中的女巫則是陰暗、灰冷,讓人毛骨悚然?!尔溈税住肥巧虅?chuàng)作的四大悲劇之末,然而卻是最陰沉可怕的一部。
而在中國的戲劇中,也存在引入“鬼魂”這一角色來推進故事情節(jié),緊扣心弦的情況。但是與外國戲劇中超自然因素所起到的作用不完全相同,中國戲劇中“鬼魂”不是“邪惡”的隱喻,而是“冤魂”。就如關(guān)漢卿筆下的竇娥,在被誣告含恨而死之后,作者安排竇娥鬼魂的出現(xiàn),來推動竇娥的父親重審此案,最后竇娥的冤屈得以平反,正義得以伸張。這里,竇娥的鬼魂實際上是作者為了滿足大眾的感情傾向而特意安排的,其實質(zhì)是推動故事由“悲”轉(zhuǎn)“喜”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沒有“鬼魂”這一代表著竇娥冤屈的形象出現(xiàn),故事無法進行轉(zhuǎn)折。相比于西方戲劇中出現(xiàn)的鬼魂,中國鬼魂的出現(xiàn),直接、明了并代表著強大正義,作者采用非人間的形式,表達著一種來自于人間的力量。相比之下,《麥克白》中的“女巫”形象,卻沒有中國作者筆下刻畫的鬼魂如此的豐滿?!芭住笔且环N“罪惡”,在西方作者的筆下,“鬼魂”是一種黑暗,具有強大的壓迫感。它不明了,但是能夠時時暗淡地出現(xiàn)??赡苁鞘芨ヂ逡恋碌挠绊懀鞣降摹肮砘辍焙芏嗲闆r下,可以外顯于人的心理,就像“女巫”的形象實際上是麥克白丑惡心理的外化。而中西方戲劇中“鬼魂”的不同含義,也暗含了中西方文化以及審美的差異。中國人好“喜劇”,皆大歡喜歷來是中國人賦予故事的結(jié)局。因此,中國劇作家很少將戲劇處理為“一悲到底”,而西方文化重分析,講究的是事無俱細,體現(xiàn)在戲劇中,則是悲喜分明。而個人主義的張揚、血緣關(guān)系的松散使西方的戲劇理論崇尚悲劇。
無論怎樣,不可否認,《麥克白》中的女巫形象在西方文學史上乃至整個世界文學史上都具有重要的影響。超自然因素的力量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一直很突出,其并非是一種迷信殘余。值得肯定的是,它在文學中尤其是在戲劇故事情節(jié)中有著非凡的推動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