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傳統(tǒng)忠孝觀

★ 吉成名 馬洪遠

中國傳統(tǒng)忠孝觀是指中國古代人們普遍奉行的忠于國君、謹于事親的思想。這種思想既是一種重要的倫理思想，也是一種重要的政治思想。道教重要流派凈明道的教理總旨也以忠孝作為首要之源。這種思想既有積極因素，也有消極因素，影響極大，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一、傳統(tǒng)忠孝觀的形成

先秦時期是傳統(tǒng)忠孝觀的形成時期。

古人很早就有了孝的觀念。據(jù)《尚書·堯典》記載，雖然“父頑，母嚚，(弟)象傲，”但是，舜“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眻蚍浅？粗厮吹男⑿?，經(jīng)過考察以后，就把帝位傳給了他。

春秋時期，孔子對于孝已經(jīng)有了比較系統(tǒng)的看法。他多次談到孝。《論語·為政》曰:“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t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佑螁栃?，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孔子雖然沒有給孝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是針對學生們在對待父母時所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歸納起來，孝就是子女對待父母要尊敬、體貼、贍養(yǎng)、侍奉等。

孝的觀念和行為完全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最原始、最基本、最樸素、最真摯的感情的基礎之上的。父母對子女有養(yǎng)育之恩，子女應該尊敬、體貼、贍養(yǎng)、侍奉父母。這是一種十分美好的東西，閃耀著人性的光輝，是合乎人道的，值得提倡。提倡孝道有利于增進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感情、改善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有利于促進社會和諧、維護社會穩(wěn)定。因此，提倡孝道具有極其重要的政治意義。古人很早就認識到這一點?！墩撜Z·學而》曰:“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這里“弟”字就是后來的“悌”字，指弟弟尊敬、順從兄長。悌與孝具有相同性質(zhì)，所以后來形成了一個專門的詞組——孝悌。

忠的觀念產(chǎn)生時間也很早。據(jù)說商紂王荒淫殘暴，大臣比干為了商朝的利益，犯顏直諫，結果被紂王處以死刑。比干一直被人們當作忠臣的代表。在春秋時期，人們就已經(jīng)認識到:如果一個人孝悌，他就不會犯上作亂，所以，孝悌是仁道得以產(chǎn)生的基礎。忠與孝類似。《孝經(jīng)·士章》曰:“故以孝事君，則忠。”孝是指子女對父母好，忠是指臣民對君主好。把對父母的真摯感情復制到君主，就是忠?！爸摇笔侵疙槒?、服從，專心致志，沒有二心。《孝經(jīng)·廣揚名章》曰:“子曰:‘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內(nèi)，而名立于后世矣。’”究竟要怎樣做才算是忠呢?《孝經(jīng)·事君章》曰:“子曰:‘君子之事上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边@就是說:臣民要為君主排憂解難、出謀劃策，貢獻自己的一切智慧和才能;如果君主做得對，就要順從;如果君主做得不對，就要及時補救?！缎⒔?jīng)·開宗明義章》曰:“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事身。”這就是說:孝是以忠為基礎的，只有對父母孝，才有可能對君主忠;只有又忠又孝，才能立身揚名?！缎⒔?jīng)·孝治章》曰:“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遺小國之臣，而況于公、侯、伯、子、男乎?……是以天下和平，災害不生，禍亂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睔w納起來，這段話的大意是:如果提倡孝道，社會就會和諧，天下太平，風調(diào)雨順。這就是“以孝治天下”的結果。

西漢時期，統(tǒng)治集團奉行“以孝治國”的政策，大力提倡孝道、表彰孝悌?；莸鬯哪?公元前191年)，“春正月，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文帝多次表彰、獎勵孝悌。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他頒布詔書曰:“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廉吏，民之表也?！淝仓]者勞賜三老、孝者帛人五匹，悌者、力田二匹，廉吏二百石以上率百石者三匹?！边@種政策對于當時維護社會穩(wěn)定、促進社會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東漢以后，封建政府長期繼續(xù)奉行“以孝治國”的政策，傳統(tǒng)忠孝觀得到發(fā)展，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重要思想武器。

二、傳統(tǒng)忠孝觀的發(fā)展

魏晉至宋元時期是傳統(tǒng)忠孝觀的重要發(fā)展時期。

魏晉時期，舊的社會秩序遭到破壞，新的社會秩序逐步建立。隨著皇權衰落、門閥制度確立，魏晉士人形成了先親后君、先孝后忠的思想觀念。從《世說新語·德行》提供的材料來看，以忠義入選的只有1則，而以孝行入選的有13則。魏晉士人推崇孝道并非僅僅看重守禮之孝，對于出自真情的死孝、心孝同樣看重。當時出現(xiàn)了否定君主專制制度的思想。阮籍《大人先生傳》曰:“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⒍芭d，臣設而賊生?！滨U敬言著《無君論》，否定了“君權神授”說，反對君主制度。傳統(tǒng)的忠君思想受到了很大的沖擊。

武則天(624－705年)非常重視忠孝觀，把它作為一種極其重要的政治理論。上元二年(675)三月，她組織一批學者編寫了《臣軌》一書，竭力宣揚忠孝思想。該書《序》曰:“然則君親既立，忠孝形焉。奉國奉家，率由之道寧二;事君事父，資敬之途斯一。臣主之義，其至矣乎!”大意是說，忠與孝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忠是對待國君，孝是指對待父親，盡管如此，侍奉國君和侍奉父親的方式是一致的。不過，在對待忠和孝的問題上，武則天尤其推崇忠。該書《至忠章》曰:“夫純孝者，則能以大義修身，知立行之本。欲尊其親，必先尊于君;欲安其家，必先安于國。故古之忠臣，先其君而后其親，先其國而后其家。何則?君者，親之本也，親非君而不存;國者，家之基也，家非國而不立?！憋@然，她這種主張是先君后親、先忠后孝的思想，強調(diào)君比親更加重要、國比家更加重要，強調(diào)孝親要以忠君為前提。她之所以這樣說，完全是站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是為了維護其專制統(tǒng)治制造輿論的。

宋代民族矛盾非常尖銳，許多仁人志士為了捍衛(wèi)民族利益，舍生忘死，發(fā)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涌現(xiàn)了楊業(yè)、岳飛、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當時全社會都很重視忠君，強調(diào)“精忠報國”。在這種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出現(xiàn)了一部專門論述忠的著作《忠經(jīng)》?！吨医?jīng)》是仿照《孝經(jīng)》撰寫而成的，體例完全相同。該書《天地神明章》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載，人之所履，莫大乎忠?！瓰閲?，何莫由忠。忠能固君臣、安社稷、感天地、動神明?！贝笠馐钦f:忠是最高尚的道德觀念，治理國家的關鍵是提倡忠;忠能鞏固君臣關系、促使社會穩(wěn)定?！妒ゾ隆吩?“惟君以圣德監(jiān)于萬邦，自下至上各有尊也。故王者上事于天，下事于地，中事于宗廟，以臨于人則人化之，天下盡忠以奉上也?！睆娬{(diào)全國上下都要對君主盡忠。《保孝行章》曰:“夫惟孝者必貴于忠，忠茍不行則率猶非其道。是以忠誠不及之而失其守，匪惟危身，辱及親也。故君子行其孝必先以忠，竭其忠則福祿至矣?！睆娬{(diào)要先君后孝?！秷髧隆吩?“報國之道有四:一曰貢賢，二曰獻猷，三曰立功，四曰興利?！薄侗M忠章》曰:“君子盡忠則盡其心，小人盡忠則盡其力?！睆娬{(diào)要對皇帝盡忠，認為對皇帝盡忠就是報效國家。這樣，傳統(tǒng)忠孝觀發(fā)展到極致。

傳統(tǒng)忠孝觀是與封建專制統(tǒng)治相適應的。不僅世俗政治強調(diào)忠孝，道教也強調(diào)忠孝?！短浇?jīng)》曰:“人生之時，為子當孝，為臣當忠?！睎|晉道士葛洪著《抱樸子·對抗》曰:“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闭J為只有忠孝、和順、仁信之人才有可能成仙。唐代道士張?zhí)N、胡慧超等人宣揚“凈明靈寶忠孝之道”，影響很大。南宋時期，江西南昌西山玉隆萬壽宮周真公、何守讓等道士祈禱許真君(許遜)救度百姓，許真君等六真降神，“出示靈寶凈明秘法，化民以忠孝廉慎之教?！眱裘鞯?又稱凈明忠孝道)由此產(chǎn)生?！秲裘髦倚⑷珪吩偃龔娬{(diào):修道“始于忠孝立本，中于去欲正心，終于直至凈明?！薄皟裘鳌笔莾裘鞯绤^(qū)別于其他道教宗派的特有教義，是其信眾登真致仙的終極理想和最高境界。凈明道把忠孝觀提升到一個新的層次，使其成為立教之本、修道之基，其教理總旨以忠、孝、廉、謹、寬、裕、容、忍為源，其中以忠孝為首要之源。它將忠孝與道教的核心教義“道”聯(lián)系起來，認為忠孝是道的根本。元代凈明道重要經(jīng)典《太上靈寶凈明四規(guī)明鑒經(jīng)》曰:“道者，性所有，固非外而鑠。孝悌，道之本，固非強而為。得孝悌而推之忠，故積而成行。行備而道日充。是以尚士學道，忠孝以立本也。本立而道日生矣?！痹摻?jīng)列舉了孝、忠的代表人物舜和比干，說明只有盡忠盡孝才能成仙作圣，認為如果為忠孝而死，則死而不昧，必列入仙籍，受到人們的敬仰、崇拜，英名長存，流芳百世。凈明道不僅以“忠孝”立教，而且以“忠孝”行道，將“忠孝”從個人修養(yǎng)的思想層面引申到社會生活的實踐層面，主張忠孝建功，最終目的是君上安、民自阜，全國百姓長壽，四海歸于太平。這種主張體現(xiàn)了凈明道積極入世的精神。

三、傳統(tǒng)忠孝觀的變革

明清時期，君主專制制度的弊端日益突出，出現(xiàn)了否定君主制度的社會思潮，傳統(tǒng)忠孝觀受到嚴重沖擊。

黃宗羲(1610—1695年)猛烈抨擊君主制度，尖銳地指出:皇帝把天下(國家)作為自己的產(chǎn)業(yè)，“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彼J為君臣關系不是主仆關系，而是師友關系;君主應該以天下利益為重，不能只為自己;大臣們應該“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他還說:“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彼麖拿癖揪偷幕居^點出發(fā)，對君主為保全家天下所制定的法律進行了批判，主張限制君主的權力，提高宰相的權力，加強學校的輿論監(jiān)督。

顧炎武(1613—1682年)也主張限制君主權力，擴大地方權力。他說:“只有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才能達到“天下治矣”的目的。他還具有強烈的民主思想，將“亡國”與“亡天下”作了明確區(qū)分。他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贝笠馐钦f:“亡國”僅僅是改朝換代，是一個統(tǒng)治集團代替另一個統(tǒng)治集團;而“亡天下”則是關系到整個民族命運和文化的存亡問題。他認為“保國”與“保天下”不同，“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他提出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口號，震聾發(fā)聵，影響極大。

唐甄(1630—1704年)也極力否定君主制度。他說:“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認為帝王都是賊，沒有一個好東西。他還說:“殺人者眾手，實天子為之大手”，“若上帝使我治殺人之獄，我則有以處之矣?！彼J為天子是超級殺人犯，應該受到嚴懲。

黃宗羲、顧炎武、唐甄對君主專制制度的批判，起了解放思想的作用，對于傳統(tǒng)忠孝觀的變革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建立了中華民國，君主專制制度不再存在，傳統(tǒng)忠孝觀發(fā)生了深刻變化。

民主革命先驅(qū)孫中山也非常重視忠孝。民國十三年(1924)3月，他在談到民族主義時說:“講到中國固有的道德，中國人至今不能忘記的，首是忠孝，次是仁愛，其次是信義，其次是和平。”可見，他認為忠孝是最重要的道德。民國還要不要忠呢?孫中山認為還是要的，但是忠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他指出:由于過去“忠”字的含義僅限于忠君，所以有些人認為民國沒有君主就可以不講忠了，這是一種誤解。“因為在國家之內(nèi)，君主可以不要，忠字是不能不要的。如果說忠字可以不要，試問我們有沒有國呢?我們的忠字可不可以用之于國呢?我們到現(xiàn)在說忠于君固然是不可以，說忠于民是可不可呢?忠于事又是可不可呢?我們做一件事，總要始終不渝，做到成功，如果做不成功，就是把性命去犧牲亦所不惜，這便是忠?！艜r所講的忠，是忠于皇帝，現(xiàn)在沒有皇帝便不講忠字，以為什么事都可以做出來，那便是大錯。……我們在民國之內(nèi)，照道理上說，還是要盡忠，不忠于君，要忠于國，要忠于民，要為四萬萬人去效忠。為四萬萬人效忠，比較為一人效忠，自然是高尚得多?！睂O中山?jīng)]有照搬“忠”字的原有含義，而是對其原有含義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改造，賦予它以嶄新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重要進步。對于孝，他沒有作很多解釋，僅僅說道:“講到孝字，我們中國尤為特長，尤其比各國進步得多。《孝經(jīng)》所講孝字，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至。現(xiàn)在世界中最文明的國家講到孝字，還沒有象中國講到這么完全。所以孝字更是不能不要的?！弊詈?，他強調(diào):“國民在民國之內(nèi)，要能夠把忠孝二字講到極點，國家便自然可以強盛。”在他看來，只要人們都盡忠盡孝，中國就可以迅速發(fā)達，迅速走向強盛?？梢?，他對于忠、孝觀念在社會發(fā)展中的積極作用是給予充分肯定的。

孫中山的忠孝觀是一種嶄新的忠孝觀，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符合時代潮流，代表了人民的利益，代表了中華民族的利益，值得充分肯定。

綜上所述，中國古代忠于國君、謹于事親的傳統(tǒng)忠孝觀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形成，歷代思想家、政治家對于忠孝觀在治理國家、維護社會穩(wěn)定方面的重要作用是有著清醒的認識的，并且采取了相應的措施。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君主專制制度的弊端不斷地暴露出來，否定君主制度的呼聲越來越高，人們忠的觀念發(fā)生了深刻變化。民國時期，孫中山根據(jù)時代的要求對傳統(tǒng)忠孝觀進行了重大改造，否定了忠君的思想，賦予了新的含義。一種嶄新的、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忠孝觀由此產(chǎn)生，傳統(tǒng)忠孝觀走向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