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本貴
一
劉如明第一眼看到金建軍的時候,他不相信他是田坪鄉(xiāng)半埡村的村支書兼村主任,倒像是一個來鄉(xiāng)下吃農(nóng)家樂的城里人。雖然衣服上沾了些泥土,頭上還沾有一片小樹葉,看那白皙的臉面,挺拔的身板,和褲管上那條清析可見的直線,怎么都不能把他跟一個貧窮落后的偏遠(yuǎn)山村的農(nóng)民劃上等號。讓劉如明心生疑竇的,是那張白皙的臉上布著一種困倦,眼瞼還有一圈黑暈,劉如明就想起這一路來鄉(xiāng)黨委書記伍全對他說的話。伍全的話說得很是委婉,甚至還有點(diǎn)曖昧?,F(xiàn)在他是覺出來了,這個村支書兼村主任不但靠不住,只怕還會是他在這里扶貧的兩年中最大的麻煩制造者的。
金建軍卻是沒有覺察出這個縣扶貧工作隊員心里想的什么,老遠(yuǎn)就把手伸過來,做出一副十分熱情的樣子,說:“劉主任,半埡村的群眾盼望扶貧工作隊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啊?!?/p>
劉如明說的話有點(diǎn)冷:“從山下往山上一路走來,心就越來越?jīng)隽?,看著半埡村的貧窮落后的模樣,我就覺得半埡村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好像沒有什么作為。”
這話讓金建軍白皙的臉面有些發(fā)紅,他說:“劉主任來了就好了,半埡村就有希望了?!?/p>
劉如明說:“我把話說在前面,我在這里待兩年,你得努力工作,更不能給我添麻煩。”
金建軍說:“我聽劉主任的,有不對的地方劉主任指出來,我一定會改正好?!?/p>
劉如明說:“伍書記原本是要把我送到半埡村來的,剛才在坡下面突然接到鄉(xiāng)黨委辦公室的電話,要他回去處理問題,他就趕回去了?!?/p>
金建軍說:“伍書記經(jīng)常來半埡的,伍書記對半埡村特別關(guān)心哩。”過后又道,“伍書記怎么不給我打個電話,我去鄉(xiāng)政府接你啊?!?/p>
劉如明說:“我是來半埡村扶貧,不是來半埡村做客,要接什么?!眲⑷缑髡f話的口氣仍然十分的冷淡,“我在這里有兩年時間,你得把我安排一個吃住的地方,當(dāng)然吃飯是要付生活費(fèi)的?!?/p>
金建軍說:“吃住就在我家啊?!?/p>
劉如明有些不怎么樂意,不過,他也不好反對,說:“客隨主便?!?/p>
金建軍就大聲地對屋子后面喊道:“春秀,快回來,劉主任來了,你給他安排一下。”
一會兒,從屋子后面走出來一個年輕女人,年輕女人對劉如明看了一眼,就把頭勾了下去。劉如明卻是呆在那里了,剛才他還把金建軍當(dāng)成了來鄉(xiāng)下吃農(nóng)家樂的城里人,這個名叫春秀的年輕女人就更像城里人了,除了長得十分的漂亮,看她穿的衣服吧,上身是艷麗的緊身衫兒,下著一條花色的裙子,也不知道她在屋子后面做什么,腳上居然穿的半高跟皮鞋,既便是城里的女人,也沒有這般的清秀靚麗,這般的嫵媚動人。這時,劉如明又想起來了,剛才這個名叫春秀的漂亮女人看他的那種眼神,似乎有一種別樣的東西隱藏在里面,想一想,眼神里似乎透著哀怨,透著渴望。劉如明心想,她是要向自已傾訴心里的什么苦處么。
金建軍對劉如明說:“這是我家女人,姓田?!边^后又對田春秀說,“把廂房收拾一下,劉主任吃住就在我們家?!?/p>
劉如明說:“田春秀同志,往后就要麻煩你們了。”
田春秀沒有做聲,踅身進(jìn)廂房去了,只一會兒,她又出來了,對劉如明說:“前幾天就聽說你要來,我在家收拾了幾天,你住的地方都收拾好了?!边^后就伸手要給劉如明提他擺在桌子上的行李。
劉如明沒有讓她提,自已提著進(jìn)了廂房。這時,他又有些驚詫了,這棟木屋雖然有些破舊,廂房里卻是另一番天地,四周的壁板和天花板都用報紙裱過,壁板上還貼了幾張電影明星畫,顯得十分的敞亮,十分的洋氣??繅Ρ诘牡胤綌[著一張木板床,木板床上的被子也是新的,房間里還散發(fā)出一縷淡淡的花露水的芳香。
“劉主任到我們這樣貧窮地方來,可要吃苦受累了啊?!碧锎盒阏f話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帶著一種磁性。
劉如明的眼神不敢跟她的眼神對視,說:“我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我的父母現(xiàn)在都還在農(nóng)村哩?!?/p>
田春秀伸手拿過劉如明的行李,擺在床頭的桌子上,說:“走了半天山路,一定餓了,去吃飯吧?!?/p>
劉如明跟著田春秀來到灶屋,這時金建軍已經(jīng)把飯菜擺上桌子了。劉如明說:“老人呢,小孩呢,一塊來吃飯啊?!?/p>
金建軍道:“父母去世得早。兒子今年剛剛考上縣一中?!?/p>
劉如明驚道:“你們的孩子上高中了?”
“哪里,初中。鄉(xiāng)中學(xué)前三名都被縣一中招去了?!苯鸾ㄜ姷目跉庥行┑靡?。
劉如明說:“吃過飯,你把村委班子叫一塊開個會吧?!?/p>
金建軍說:“我已經(jīng)對他們說了,一會兒都會來的?!?/p>
飯還沒有吃完,外面就有人說話的聲音,一男一女走進(jìn)屋來,劉如明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他不由又怔住了,進(jìn)來的那個女人比田春秀還年輕,還漂亮,心想半埡這地方窮得鳥兒過路不拉屎,怎么女人都這么漂亮,她們就愿意待在這窮山坡上?跟在年輕女人后面進(jìn)來的那個中年男人劉如明也多看了幾眼,除了臉上的皺紋多了點(diǎn),除了穿的衣服破舊了點(diǎn),也跟金建軍一樣,五官端正,身材挺拔,想象得出,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美男子。
金建軍指著中年男人說:“他叫鄒榮,是我們村的治保主任?!边^后又指著年輕女人說,“她叫沈小卉,是我們村的婦女主任。她男人名叫鐘杰,在廣州一家鞋廠打工,那時我在廣州打工的時候我們一個廠子?!?/p>
沈小卉把頭勾下來,端詳了一陣桌子上的飯菜,帶著幾分嬌氣說:“春秀姐辦的菜看一眼就想流口水?!?/p>
田春秀卻是勾著頭吃飯,沒有理睬她,沈小卉也不在意,自已拿了雙筷子每個碗里的菜都嘗了個遍,過后說:“有開水沒有,我燒開水去?!闭f著在灶堂加了些干柴,又在水壺里添了些水,過后,又找來杯子,在杯子里放了些茶葉。就像在她自己家里一樣,做這些事的時候十分的隨意,十分的熟悉。劉如明剛剛吃過飯,她就把一杯泡好的茶水遞了過來。
金建軍對劉如明說:“村委就我們?nèi)齻€人,都來了,你看什么時候開會?”
劉如明說:“我今天剛來,也就想了解了解半埡村的基本情況?!?/p>
沈小卉抬頭看了金建軍一眼,說:“半埡村三百二十九戶,一千四百八十九人,五個五保老人,六十三個留守兒童,七十四個留守老人,在外面打工的有四百六十八人。有二十戶因為天災(zāi)人禍成為了困難戶,生活在溫飽線以下,全村有二十九棟亟待整修的危房。當(dāng)然,我們半埡村是平安和諧的,這么多年來沒有出現(xiàn)偷盜和扯皮打架的事情,殺人放火的惡性案件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
劉如明十分吃驚,眼睛看著金建軍,他不相信沈小卉說的這一大串?dāng)?shù)字是真實的,村婦女主任怎么對村里的情況了如指掌。金建軍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小卉說的這些就是我們半埡村的基本情況?!鳖D了頓,金建軍又說道,“上埡村與我們村就一山之隔,這幾年上埡村接連出事,開始是一個女人和她的情夫把自已從外面打工回來的男人給殺了,這個女人和她的情夫都吃了槍子兒,再就是因為離婚分財產(chǎn),幾對年輕男女打得頭破血流。我們村卻沒有這樣的情況,這都與鄒榮哥的工作分不開的?!?/p>
鄒榮說:“我們一直盼望縣里有領(lǐng)導(dǎo)來半埡扶貧,當(dāng)然,我們不指望扶貧的領(lǐng)導(dǎo)給困難戶多少錢,整修危房,解決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的問題,也不是要扶貧工作隊來解決村里的矛盾和糾紛,這些我們自已都能夠解決,我們村委會已經(jīng)制定了長遠(yuǎn)規(guī)化,五年之內(nèi)這些困難和問題都會得到解決的。我們只希望扶貧的領(lǐng)導(dǎo)給我們解決兩個問題,一是在山下的小河上修一座橋,二是把公路修到我們村里來。”金建軍補(bǔ)充說:“如果縣扶貧工作隊的領(lǐng)導(dǎo)不來半埡村,這兩件事情還是要做好的,只是時間要往后推一推,做這兩件事要許多的錢,我們半埡村窮,暫時還拿不出這么多錢來。劉主任來了幫著把這兩件事情做好,我們半埡村的群眾當(dāng)然高興。做這兩件事情的時候,我們也不會完全依賴縣扶貧工作隊,我們自已也會全力以赴,有錢出錢,有力出力?!?/p>
劉如明說:“這兩件事我來的時候伍書記就對我說過,他說半埡村窮,原因就在交通不便,制約了半埡村的發(fā)展。我今天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我會去縣里爭取資金,兩年之內(nèi)把橋修好,把公路從山下修上來?!?/p>
金建軍說:“劉主任真的能從縣里弄到錢來,辦好這兩件事情,我們要在村前給你立一塊碑,讓群眾世世代代記住你劉主任?!?/p>
劉如明說:“我不想聽你們說這些,我只要聽你們說說半埡村的發(fā)展規(guī)劃,再就是剛才沈主任說的那些危房怎么解決,那些困難戶的日子怎么過下去,還有那些五保戶,那些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的日子是怎么過的?!?/p>
金建軍說:“我打工回來兩年了,去年八月的時候才做村支書兼村主任,他們兩個人原來也都在外面打工,因為家里這樣事那樣事脫不得身,才沒有出去,我就把他們一塊拉到村委班子來了,我的想法,這一屆做滿,再讓我們做一屆,半埡村的這些困難就都會得到解決的。”頓了頓,金建軍又道,“我不是說的大話,我們是有決心的。半埡村的群眾現(xiàn)在盼望的是能從家門口坐車到鄉(xiāng)場去買自家產(chǎn)的土特產(chǎn)。要想富,得有路啊?!?/p>
沈小卉說:“建軍哥說了,三年之后,半埡村要消滅貧困戶,要辦一個幼兒園,要辦一個敬老院?!鄙蛐』馨l(fā)現(xiàn)金建軍盯了她一眼,連忙把沒有說完的話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這個細(xì)節(jié)讓劉如明看在眼里,心里生出一種不快,心想會是這么開,話是這么說,其實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半埡村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他不知道這三個村委班子心里都想的些什么,他不知道金建軍跟這個名叫沈小卉的女人有些什么瓜葛,他更不知道日后會遇到什么樣的麻煩和問題。
二
那天,劉如明去半埡村的時候天氣格外的好,又有鄉(xiāng)黨委伍全書記送他,心情就如這八月的天氣,明凈凈一片。其實,這次縣扶貧工作隊有三個人來田坪鄉(xiāng)扶貧,伍全把三個人分成兩個組,隊長帶著一個人到另一個村扶貧去了,讓劉如明一個人負(fù)責(zé)半埡村。伍全和劉如明過去同在縣農(nóng)業(yè)局工作,伍全做副局長,劉如明做辦公室副主任,兩人的關(guān)系特別好,伍全去年到田坪鄉(xiāng)做書記來了,他希望劉如明能在扶貧的點(diǎn)上做出成績來,回去才有想頭,選來選去就選中了半埡村。
“如明你走的捷徑啊,在半埡村堅持兩年,回去副局長少不得你的了?!?/p>
劉如明說:“還不知道半埡村是個什么樣子,能不能在兩年內(nèi)弄些成績出來。”
伍全說:“你弄出成績來,我也有一份,我能讓你去一個弄不出成績的村么,告訴你,全鄉(xiāng)十幾個村,就數(shù)半埡村最好出成績了。”
劉如明問:“一條路要修多長,一座橋要修多寬?”
伍全說:“從鄉(xiāng)政府到半埡村也就十幾公里,公路已經(jīng)修到半埡村下面的小河邊了,把橋修好,再修幾公里的公路,就到半埡村了。橋也不寬,只是一條小河,也就二十幾米吧?!鳖D了頓,伍全又道,“其實,半埡村自已早就想動手修橋修路的,只是半埡村人口少,勞動力少,又比較窮,拿不出那么多錢來,就只有等著你們來助一臂之力了。”伍全對劉如明笑了笑,又道,“來田坪鄉(xiāng)一年時間,我去過半埡村不下十次了,半埡村的班子不算好,也不算差,當(dāng)然,一些事情你也不要太計較,不要太認(rèn)真。村干部就那個素質(zhì),群眾就更不用說了。再說如今的風(fēng)氣就這個樣,太認(rèn)真,太計較就搞不好事。入鄉(xiāng)隨俗吧?!?/p>
劉如明問他什么事不要太計較,不要太認(rèn)真,伍全臉上的笑容很燦爛,認(rèn)真看,還透著一絲曖昧,卻是不肯回答他的問話。一陣,伍全又說:“別看半埡村那么個窮地方,出門沒有一腳好路走,吃的是紅薯苞谷,漂亮女人卻是不比你們城里女人差的。”
這時,劉如明突然想起在金建軍廂房里的時候田春秀看他的那種眼神,他真的有些糊涂了,伍全那話的意思還不僅僅是說金建軍吧,那么,不要太認(rèn)真,不要太計較,入鄉(xiāng)隨俗又是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劉如明起來得很早,他看見金建軍和田春秀都還沒起來,便悄悄地出門去了。
八月的早晨十分的涼爽,山野只有一層淡淡的白白的霧,像一面柔軟的紗曼,被微微的晨風(fēng)扯開,遠(yuǎn)山近嶺全都被這薄薄的晨霧罩住了。一面大大的山坡像一把巨大的蒲扇,斜斜地面向東方,半埡村就在這面山坡的折褶里。山下,一條小河像一根細(xì)細(xì)的繩子,從大山的背后纏纏繞繞而來,又纏纏繞繞著向遠(yuǎn)方流去。天地間是那么的安靜,時有公雞的啼鳴,那聲音就變得格外的昂揚(yáng)而曠遠(yuǎn)了。不一會兒,遠(yuǎn)方的天邊露出一抹淡淡的紅色,這時,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木屋里有一縷一縷炊煙升起,縷縷炊煙和淡淡的晨霧交織在一起,慢慢地浮向天空,也漸漸地變成好看的胭脂色了。
不知道怎么的,劉如明突然想起縣城的家來,女兒的暑假作業(yè)做完了么,在縣醫(yī)院工作的愛人昨天晚上按時下班了沒有,愛人是神經(jīng)科的主治醫(yī)生,常常因為病人不能按時下班的……
突然,背后傳來咳嗽的聲音,劉如明回過頭去,他看見一個老人正提著一只竹筒吃力地從那邊山腰走來。老人的背駝得像一把弓,走幾步便要停下來咳嗽一陣。劉如明不知道這個老人這么早從哪里來,手里提個竹筒做什么,連忙走過去,道:“老人家,您早啊?!?/p>
老人一個勁地咳嗽,直到咳嗽完,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吃力地往那邊山坡走去。
劉如明搶過老人手里的竹筒,說:“我給您提吧?!敝裢埠艹?,看了看,卻看不見竹筒里盛的什么,竹筒口被一個木塞塞得緊緊的。
“竹筒里面盛的是水?!崩先艘贿吙人?,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劉如明說:“你老人家這么早就起來提水,孩子呢?”
“有孩子我還提什么水?”
“孩子打工去了?”
“沒孩子。”
劉如明就不做聲了,心想這是個沒有孩子的五保戶,一陣,他才問道:“你老人家住哪里,我替你把水送到家里去?!?/p>
老人說:“我不要你送,我自已提得起。要是被建軍看見了,他會說我的。”
劉如明不知道這話的意思是什么,問道:“金支書不讓別人給你提水?”
“他要給我提水,我不讓,我說我提得起,我還說你要是看見我讓別人給我提水了,你往后就天天給我提水吧。”
劉如明覺得這分明是表揚(yáng)金建軍的話,說:“我一個外來人,他不會說的?!?/p>
老人再沒有說話,從劉如明手里搶過竹筒,艱難地往半山腰一棟破舊的木屋走去。劉如明跟在他的身后,想幫幫他,又不敢。
兩人一前一后,一陣才來到木屋前,木屋前面的禾場上站著一個老女人,不用問,這個老女人就是老人的老伴。
“老頭子,你后面跟的那個人是誰呀?”
“不認(rèn)識?!崩先艘桓睔獯跤醯臉幼印?/p>
劉如明說:“我叫劉如明,是來半埡村扶貧的。”
老人回過頭來,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劉如明問:“老人家,我該怎么稱呼您???”
“我叫伍福?!崩先诉^后又指了指老女人,說,“半埡村的人都叫她伍伯娘?!?/p>
伍福老人把竹筒放下來,老女人就提著竹筒到灶屋去了。伍福對著灶屋說:“多放一把米,劉干部在我們家吃早飯吧。”
劉如明連忙說:“我住在金支書家里的,吃飯也在他家里。”
伍福說:“住在他家好,春秀炒的菜好吃,人也賢惠。”
劉如明問:“伍伯,你們的生活還好嗎?”
伍福說:“要不是建軍,能有好日子過么。國家給我們的那點(diǎn)錢,也就弄個肚子別餓著,建軍每個月另外給了我們一百塊錢,日子就好過多了?!?/p>
劉如明記起昨天晚上開會的時候村婦女主任沈小卉說半埡村有五個五保老人,問道:“別的五保老人金支書也給錢么?”
“一樣給。每個月國家給他二百多塊錢的工資,全給我們這些五保老人了?!?/p>
劉如明說:“這樣看來,你們的村支書還是不錯的啊?!?/p>
伍福說:“以前我們住的這房子像個篩子,下雨的時候里面住不得人,他帶著兩個村干部割了許多茅草,才把屋子蓋好。”老人這樣說過,眼睛盯著劉如明,問道,“你們來扶貧,怎么扶啊,只是嘴里說說,還是要下力氣幫幫建軍啊?”
劉如明說:“肯定不只是嘴里說說,要下力氣給半埡村辦點(diǎn)好事實事,不然怎么叫扶貧呢?!?/p>
“那你就幫幫他,把山下小河上面那座橋修好,把公路修上山來,不然建軍會急死的?!?/p>
劉如明說:“除了這兩件事,我們還要做別的事情,你們有什么要求,盡管對我說?!?/p>
“橋修好了,公路修通了,讓我們坐汽車到鄉(xiāng)場上走一趟,就心滿意足了。我們有很多年沒有下山了,鄉(xiāng)場是什么樣子都不記得了?!?/p>
不知道怎么的,劉如明的眼睛有些濕潤,這算什么要求啊。他說:“這個肯定能做到的,到時候我陪你們?nèi)タh城走一走。”
“建軍也是這么說,只怕我們等不到那一天了?!?/p>
“你們把身體保護(hù)好。這日子是越來越好過了啊。”頓了頓,劉如明問道,“你說說,金建軍這個人到底怎么樣啊?”
老人眼睛看著劉如明,想知道他問這話的意思是什么,一陣,他說:“這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p>
“這么說金建軍也是有缺點(diǎn)錯誤的啰?!?/p>
老人回話的口氣有點(diǎn)冷:“你是來半埡扶貧的啊,打聽人家的缺點(diǎn)錯誤做什么,大男人,有缺點(diǎn)錯誤,自已覺悟了,不會改正么?!?/p>
從伍福家回來的路上,劉如明一直還在回味老人說的話。一個農(nóng)村基層干部,能把國家給自已的補(bǔ)貼拿出來給五保老人,就很不錯了,就很有覺悟和境界了,還能要求他什么呢。即便有作風(fēng)上的問題,自家的女人不說,別人的男人不說,何必要捅破它。伍全說的入鄉(xiāng)隨俗,只怕就是這個意思吧。
劉如明回到金建軍家里的時候,家里只有田春秀一個人,田春秀還像昨天夜里在廂房里看他的眼神那樣,帶著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東西,說話的聲音還有幾分纏綿,她說:“建軍已經(jīng)做活去了?!?/p>
劉如明問:“他吃過早飯了?”
田春秀說:“他拿了幾個熟紅薯就走了,我還沒有吃飯,等著你回來哩?!边@樣說的時候,田春秀就把炒好的菜擺上桌子,又給劉如明盛了一碗飯。
劉如明說:“金支書早晨怎么只吃幾個紅薯,不餓么?”
“平時都這樣,早早就出門做活去了,我給他辦飯他也不吃,春天夏天早晨吃的是苞谷粑,秋天冬天吃的是紅薯?!?/p>
“那我們也吃紅薯吧?!?/p>
“不行的,紅薯只是飽飽肚子,沒有營養(yǎng)。平時,我早晨也吃的白米飯?!?/p>
“他中午回來不?”
“帶了紅薯去的,中午不回來。你要是有事情找他,可以打他的手機(jī),他把手機(jī)帶在身上的?!边@樣說的時候,田春秀就把一個煎得黃黃的雞蛋夾在劉如明的碗里,說:“也不知道我做的飯菜你喜不喜歡吃?!?/p>
劉如明不敢抬頭看她,只是勾著頭吃飯。昨天下來的時候,全卉還總是擔(dān)心他到農(nóng)村來吃不慣,住不慣,看來并不是想象的那樣,這地方窮是窮,生活習(xí)慣還是很不錯的。
田春秀吃過飯就出去了。劉如明吃過飯,把桌子上的飯菜收拾好,想去廂房拿個筆記本,一些該記的事情還得記下來,畢竟要在這里待兩年,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兩年之后,再翻翻這些筆記,回憶鄉(xiāng)下的生活和工作,也是很有意思的。走進(jìn)廂房,劉如明不由怔住了,田春秀站在床前,雙手捧著他睡過的被子放在鼻子下面嗅著,像要嗅出什么來。也許,她聽到了腳步聲,回過頭來,好看的臉面已經(jīng)泛起一縷紅暈,有些慌亂地說:“我給你理理被子?!?/p>
劉如明說:“我自已理,你忙你的去吧?!?/p>
田春秀勾著頭,說:“也沒什么忙的?!?/p>
劉如明說:“八月,正是大忙的季節(jié),莫不是因為我來了,耽擱你做活兒了?”
“我們家只有一畝水田,三畝旱地,稻子已經(jīng)收割了,苞谷也收了,就兩畝紅薯還沒有挖完。他要我在家曬谷子。”田春秀拿了塊抹布,把桌子抹干凈,把房間收拾了一遍,但她好像還是不愿走出廂房,站那里東瞅瞅西瞧瞧,過后說,“我還沒有問你呢,在這里習(xí)慣么,想不想你的那位嫂子?”
劉如明說:“你們照顧得太好,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是來扶貧的,不是來享受的啊?!?/p>
田春秀說:“你只要說住在這里習(xí)慣,我就放心了。如果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你盡管對我說就是?!?/p>
劉如明說:“我剛才去了伍福老人家里,他對金支書的評價很高的。”劉如明沒有把金建軍把自已的村干部補(bǔ)助費(fèi)給了五保老人的事情說出來,他不知道田春秀知不知道這個事情。
田春秀說:“他們沒兒沒女的,能照顧就要照顧啊?!?/p>
劉如明心想,這個女人思想還很好的么,說:“你們家平時用錢從什么地方來,喂豬?賣糧?還是……”
“喂的豬哪有賣,過年的時候殺了年豬,給幾個五保老人各人送幾斤,就沒剩下多少了。糧食也沒有賣,我們半埡村沒有幾丘水旱無憂的稻田,打下的糧食自已還不夠吃,不然我家建軍怎么一日三餐有兩餐吃的紅薯苞谷。我們家平時的開支,孩子讀書都是他以前在廣州打工掙來的錢?!?/p>
劉如明就不做聲了,沈小卉昨天說半埡村每家都有人在外面打工,有的一家出去兩個甚至三個在外面打工的,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生存條件,不出去打工,只怕是難以生存的。他問:“金支書做什么去了?”
田春秀對那邊山埡指了指,說:“在那邊山上砍荒哩?!?/p>
劉如明對那邊山坡看了看,由于太遠(yuǎn),什么都看不見,只看見一片蒼茫的山野。
田春秀說:“前年八月打工回來,他就買了許多板栗苗在那邊山坡上栽,自已的荒山栽完了,就栽別人的荒山,栽了一年多時間,栽了幾百畝,過后就天天上山砍荒,他說不把柴禾雜草砍掉,板栗苗就長不快?!?/p>
田春秀這樣說的時候,看見廂房的壁板上掛著一條劉如明昨晚上換下來的褲子,伸手就拿了過來。劉如明連忙阻攔說:“我自已洗,不用麻煩你的?!?/p>
田春秀說:“在家是你洗衣服還是嫂子洗衣服?要是嫂子洗衣服,你就不要搶了?!闭f著就出去了。
劉如明看著她的背影,心想,這個女人,真的太熱情了。再要是換了衣服,當(dāng)即就洗了,決不能擺在這里的。
三
走訪群眾,協(xié)助村干部調(diào)解矛盾和糾紛,去鄉(xiāng)政府開會,到縣里爭取資金,這就是劉如明的主要工作。轉(zhuǎn)眼間,劉如明來半埡村一個月了,修橋和修路的經(jīng)費(fèi)已基本落實,修橋的施工隊也談好了,只等著經(jīng)費(fèi)到位,就開工修橋,橋修好之后,就修那條通往半埡村的公路。劉如明還有一個想法,再從縣里要一點(diǎn)錢來,把山泉水接到各家各戶去,人們就不用挑水吃了,像伍福這些老人,自已提水吃有多難啊。
伍全說:“我就知道你有本領(lǐng)在半埡做出成績來的,兩年之后回去弄個副局長干干是沒有問題了?!边^后就跟他開玩笑,問他在半埡村看見了幾個漂亮女人,她們都有些什么表現(xiàn)。
劉如明說:“我在半埡村的這一個月,的確看見了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年輕男人卻只看見兩個,一個是金支書,一個是治保主任鄒榮,其他的都是老頭子,實在說,第一眼看見這些男人和女人,還以為是去半埡村吃農(nóng)家樂的城里人哩?!?/p>
伍全說:“半埡村的男人都進(jìn)城打工去了。那些漂亮女人都是他們打工的時候帶回來的。半埡村窮,卻是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人,男人們一個比一個長得標(biāo)致,當(dāng)然就有漂亮女人愿意跟他們。知道么,還有許多漂亮媳婦在外面打工哩,要是都回來了,半埡村就成美人埡了?!鳖D了頓,伍全說,“你在半埡兩年,可別弄出不可收拾的事情出來。當(dāng)然,小事我是可以給你遮攔過去的。”
劉如明笑說:“看來你已經(jīng)在半埡淌水了啊?!?/p>
“我可不敢?!?/p>
“你不敢我就敢?”
這樣說的時候,兩個人相對著哈哈一笑。劉如明說:“這些漂亮女人來到半埡村,就安心?”
“誰在那半山坡上待得慣啊。那些能不回來的,就決不會回來。”
劉如明想想也是的,田春秀能待在半埡村,是因為男人也在家里,沈小卉待在半埡村,是因為要侍候久病在床的婆婆,趙金嬌王如玉鄭年美這些年輕女人待在半埡村,是因為她們的孩子要上學(xué)。
那天,劉如明從鄉(xiāng)政府回來,天已經(jīng)黑一陣了,飯菜擺在桌子上,金建軍和田春秀正等著他回來吃飯。劉如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往后我去鄉(xiāng)政府,你們就不用等我了,我肯定會在鄉(xiāng)政府吃飯的?!?/p>
金建軍說:“你就是在鄉(xiāng)政府吃飯,我們也要等你的?!?/p>
田春秀不說話,拿來三個杯子,過后又從房里提來一個大玻璃瓶子,劉如明看見玻璃瓶子里面盛著一種白白的乳汁一樣的東西,問道:“那是什么?”
田春秀還是不做聲,把三個杯子都倒得滿滿的。金建軍說:“你來我們家的時候,她做了一些糯米糊汁酒,快來嘗嘗吧?!?/p>
劉如明說:“我不會喝酒的?!?/p>
金建軍說:“我問過伍書記,他說你不會喝酒,她才做糯米糊汁酒,這東西說起來是酒,其實不醉人的,喝了養(yǎng)身子。”
劉如明說:“吃得飽飽的,實在喝不下去了?!?/p>
金建軍說:“為了今天喝糯米糊汁酒,她辦了幾個好菜,不多喝,嘗嘗總可以吧?!?/p>
這時,田春秀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跟往常一樣,她的眼睛里面有一種別樣的東西,什么東西他卻說不出來,不由自主就站起身,坐到桌子旁邊去了。
糯米糊汁酒真的好喝,甜甜的,軟軟的,香香的,喝到嘴里還有一種滑滑的感覺。
田春秀還是不說話,只是把好吃的菜往他碗里夾,一會兒又給他的杯子里加一些糯米糊汁酒。劉如明覺得今天的菜也格外的好吃,像是菌子,平時在家里吃的菌子卻沒有這樣香。金建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我家春秀總是對我說沒有好菜,過意不去,這是她從山里采來的野山菌,春秀說你要覺得好吃,她就經(jīng)常到山里去采?!?/p>
劉如明說:“特別的好吃,只是不要去山里專門采野山菌了,平時辦的菜也很好吃的?!?/p>
田春秀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自已喝了一口糯米糊汁酒,就又拿起玻璃瓶子給劉如明倒酒。
劉如明已經(jīng)不知道喝了幾杯了,金建軍今天也似乎特別的高興,酒喝得多,話也特別的多,他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你劉主任來了,是我們半埡村的福啊,我們半埡村的群眾做夢都想把山下小河上的那座橋修好,把公路從山下修上來,日后我們半埡村的年輕人也買摩托車,從家門口騎摩托車去鄉(xiāng)場,去縣城,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哩。
劉如明用手拍著胸口說:“建軍你放心,兩年內(nèi)不把這兩件事辦好,我就不回去。你這個村主任要出政績,我來半埡村扶貧,也要做出政績來才行,不然我來這樣貧窮落后的地方吃苦受累做什么。知道么,一般情況來農(nóng)村扶貧的人回單位去都是要提升的,成績大的走兩步,成績小的走一步,沒做出成績的回去只得原地踏步,那可就虧了啊?!眲⑷缑饔趾攘艘豢诰?,說,“你不知道吧,我跟伍書記原來是一個單位的,他做副局長,下來的時候就往前走了一步,做鄉(xiāng)黨委書記,如果在田坪做出較大的政績,回去可以做副縣長。我在半埡把這兩件事情做好,也是他的政績,我要辦的事情,他能不支持么?!眲⑷缑魍蝗灰庾R到自已可能是喝多了,這些話怎么能對他們說呢。
沒有料到,他的話一出口,金建軍和田春秀都把杯子舉起來,向他敬酒,說這兩件事情做好,他回去的時候,半埡村的群眾就給他送萬民傘,立功德碑。
一餐飯吃到小半夜,劉如明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說:“你們說這糯米糊汁酒不醉人,怎么我的頭有些發(fā)暈?!?/p>
金建軍對田春秀說:“去給劉主任打盆水,洗了就睡覺。喝點(diǎn)酒好,晚上睡得香?!?/p>
劉如明說:“不用,我自已打水。”
可是,他有些站不穩(wěn)了。田春秀連忙把他扶到廂房,過后,又打來熱水,對他說:“劉主任,我給你洗腳,你把鞋脫了。”
劉如明連忙說:“怎么好意思要你洗腳啊。”
這樣說著,他自已準(zhǔn)備脫鞋,只是,鞋沒有脫下,他卻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劉如明記得他已經(jīng)在半埡待了兩年了,山下那條小河上的橋也修好了,公路也修到半埡村來了。橋是修的水泥橋,修得很寬,很牢實,可以跑大貨車。路是修的水泥路,又寬又平坦,通車的那一天,半埡村的群眾那個高興啊,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把他抬起來往半空中拋,一邊拋還一邊嘻嘻哈哈地笑。他也十分的高興,心想,要不是來半埡村扶貧,要不是給半埡村辦了兩件好事,能得到農(nóng)民群眾的擁戴么,能有這么多的漂亮女人拋?zhàn)砸衙础?/p>
只是,那幾個漂亮女人把他拋上半空中之后,都一下跑開了,不接他了,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醒了。
醒過來的第一感覺,他是在縣城自已的家里睡覺,被子柔軟舒適,還有一種淡淡的芳香。妻子全卉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女人,工作再忙,她也會把家弄得清清爽爽的,被子上還要灑一點(diǎn)花露水,睡在里面總是覺得像躺在花叢中一樣。
不對啊,自已分明到農(nóng)村扶貧來的么,怎么會在自已家里呢。這時,他聽到了一聲重重的嘆息,不由大驚,睜開眼,一縷淡淡的月光從窗口照進(jìn)來,灑在床前,像一層薄薄的霜,他隱約地看見田春秀坐在床邊,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劉如明的心不由狂亂地跳起來,他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來到他的房間的,他不知道她坐在自已床前做什么。他伸手把電燈拉亮,說:“深更半夜,你坐在這里做什么,金建軍知道了會怎么說?”
田春秀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就把頭勾了下去,說:“他不在家,怎么知道我在這里?!?/p>
劉如明說:“半夜過了,他不在家他到哪里去了?”
“他從廣州打工回來已經(jīng)兩年了,很少在家里睡覺的。既便是在家里睡覺,他也沒跟我一塊睡?!?/p>
劉如明覺得事情已經(jīng)十分的嚴(yán)重了,說:“怎么會是這樣呢?你去睡吧,我明天要狠狠地批評他的?!?/p>
田春秀卻是不愿意離去。劉如明想了想,沒有再要她走,問道:“我來半埡之前,就聽說了金建軍的一些事情,他真的是那樣的人么?”
田春秀說:“你想聽?”
“我是縣里派來的干部啊,我希望在這兩年的時間里,能讓半埡村群眾的生活水平提高一步,半埡村的群眾能和和美美的生活,盡早奔上小康。村主任自已家里不和諧,鬧矛盾,對我的工作影響就大了。你是多好的一個女人啊,又年輕,又漂亮,又賢惠,又能干,他怎么能做出對不住你的事情來呢?”劉如明看到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衫,就把自已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說:“穿這么薄薄的衣服,著了涼怎么辦啊?!?/p>
田春秀那雙明澈的眸子里就有淚花兒在晃動,她說:“我的娘家在另外的一個省,我的娘家跟這里相隔一千多公里。我們是十多年前在廣州打工時認(rèn)識的,我們在同一個廠子做活。金建軍長得標(biāo)致,是全廠公認(rèn)的,我們談了一年愛,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之后,我們?nèi)匀辉谀羌倚瑥S做活,那時他對我多好啊,跟我一塊做活的伙伴們都羨慕我哩,生了小孩之后,我沒有回來,我們在廠子外面租了一間房子,他一個人打工,養(yǎng)活我們母子倆,直到孩子要上學(xué)了,他才把我送回來,原本我是不肯回來的,可那里沒有學(xué)校,怎么說都不能耽誤我們兒子讀書啊。那時,建軍一年回來兩次,他說是回來看兒子,其實,他是回來看我。我知道,離開他,他會想我的,當(dāng)然我也想他,有時想得夜里睡不著覺,我們都很年輕,我們的感情又是那么的好?!碧锎盒阏f這些話的時候,好看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一種滿足,她似乎還在回味那過去了的甜蜜生活。
“只是,前年七月他回來的時候,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把一張五萬塊錢的存折交給我,說他不再出去打工了,這五萬塊錢是他這么多年積攢下來的,要我節(jié)約著用,他說回到半埡來,就沒地方掙錢了。我以為他舍不得我,才不愿意出門去打工,我說,這么點(diǎn)錢,再節(jié)約著用,也只能讓兒子讀到初中畢業(yè),兒子讀高中要錢,還要上大學(xué)哩,你還是要出去打工才行,要不你隔兩個月回來一次,除去來回的路費(fèi),比在家里種那幾畝旱地還是要劃算啊。以前,不管什么時候回來,都要把門關(guān)上,跟我做那個事,一邊做還一邊說他想我都快想瘋了??墒?,這次他卻對我視而不見,晚上他也不肯跟我睡一張床上了,我感到十分的不解,問他怎么了,他說他很疲倦。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他都不愿意近我的身子,我找他,他也只是敷衍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半夜的時候他就悄悄地出去了。我心里犯疑,你不愿意近我的身子,莫非你心里有別的女人,我悄悄跟著他出了門,果然發(fā)現(xiàn)他到別的女人家里去了,他的心已經(jīng)不在我這里了。”
劉如明看見田春秀俏美的臉上有兩行淚水流淌下來,不由生出一種憐憫之情,這個金建軍,真不是人了。
田春秀哽咽著說:“那幾個女人不過比我年輕一些么,我曾經(jīng)也年輕過啊?!?/p>
劉如明驚道:“還有幾個女人呀?!?/p>
“他平時愛去的地方一個是沈小卉家里,一個是趙金嬌家里,還有如玉家,年美家他也經(jīng)常去。”
“這些女人的男人都不在家?”
“這么個窮地方,男人待在家里能活下去?還不都外出打工去了呀?!?/p>
劉如明說:“這么久了,你沒有跟他談過?”
“這些事情怎么好直接說出來,我只是提醒過他,他卻裝著沒有聽懂我的話,仍然還是半夜我一睡著他就悄悄出去了。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這個家,沒有我這個人了。我想過跟他離婚,我想過回到我的娘家去,可是,除了這個事,他對我又特別的好,不讓我做重活,不讓我吃苦受累,體貼我,心疼我。再說,我也舍不得我的兒子啊。”
劉如明心想,這樣的事情要是攤在城里女人身上,早就勞燕分飛了,分手前還會鬧騰個天下皆知的。可面前這個女人卻是不吵不鬧,仍然把這個家維持著,別人來家里,還要強(qiáng)裝笑臉,還要好飯好菜招待人家,這樣的女人該有多大的胸懷,多好的涵養(yǎng),該要忍受多大的屈辱和痛苦。這時,他又想起伍福老人說的話,這個金建軍,不考慮自已的身份和影響,不考慮自已女人的痛苦,做出那樣的事情來,怎么又會把自已的村干部補(bǔ)助給五保老人呢,讓人想不透的啊。他說:“金建軍做了村領(lǐng)導(dǎo)之后,把他的生活補(bǔ)助費(fèi)全給了村里的五保戶,你知道嗎?”
田春秀說:“他對我說過。村里有五個五保戶,沒有人照顧,過日子也就是國家給的那點(diǎn)錢,他把錢給他們我沒有意見的?!?/p>
劉如明說:“你去睡吧,相信我,我一定會把你們家的問題解決好?!?/p>
田春秀期期艾艾地看了劉如明一眼,有些不怎么情愿地走了。
劉如明被田春秀那一眼看得心亂如麻,一個晚上沒有睡著,心里盤算著明天該怎么對金建軍開口說他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墒?,在床上輾轉(zhuǎn)了半夜,也沒有想出好的辦法來。這時,他又想起伍全說的話,伍全說,村干部不在編制之內(nèi),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是什么干部,他們就是農(nóng)民,對他們的要求不能太高,他們甩手不干了,麻煩就大了。過后,劉如明又想起剛才田春秀坐在自已床前的情景,她要做什么呢,是要跟自已訴說她心里的痛苦,還是有什么別的想法?伍全來半埡村的時候,是不是也遇到這樣尷尬的事情了。這個金建軍,把自已年輕漂亮的女人涼在一邊,去找別的女人,就沒想想自已的女人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么。
四
第二天早晨,劉如明天沒有亮就起來了。田春秀不是說金建軍昨天夜里又到別的女人家里去了么,他早早地站在禾場上,金建軍回來的時候,他就問一聲你晚上到哪里去了,看他有什么臉面回答他的話。
農(nóng)村的早晨跟城里的早晨有很大的不同,城里的早晨跟白天并沒有什么兩樣,大街上車水馬龍,那些趕早班的,那些晨練的,那些早早起來趕著買早點(diǎn)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農(nóng)村的早晨是寧靜的,清新的。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公雞的啼叫,只有屋脊上裊裊升起的炊煙。
一陣,劉如明聽到灶屋里有聲響,回過頭來,田春秀挑著水桶去那邊山溝里挑水。劉如明走過去,說:“我去挑水吧?!?/p>
田春秀沒有把水桶給他,勾著頭,好看的臉上泛起一縷紅暈。田春秀還記著昨晚的事情。劉如明輕輕問道:“他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
劉如明心想,其實,這個話不該問的,人家心里苦啊。自已也不該在這里守著的,人家去別的女人家里,睡到天亮還不回來,那不成傻子了么。
田春秀剛剛把早飯辦熟,金建軍就起來了,跟往常一樣,一副十分疲倦的樣子,只是,他的臉面還是那樣的白凈,身板還是那樣的直,衣著還是那樣的整潔。劉如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許那些有外遇的男人,都會保持著這樣一副模樣的吧。
金建軍沒有吃早飯,吃了一個熟紅薯,然后用一個塑料袋子包了兩個熟紅薯,就準(zhǔn)備出門去。
劉如明心想夜里還要往別的女人家里跑,早晨就吃個紅薯,鐵打的身子也經(jīng)不住的,脫口說:“我來半埡個多月了,你怎么從來不吃早飯就出去做活,不餓么?”
金建軍說:“紅薯不是糧食?”
“紅薯當(dāng)?shù)蔑垼俊?/p>
“怎么當(dāng)不得飯?半埡村的大部分人家這幾個月都是吃的紅薯當(dāng)飯?!鳖D了頓,金建軍又說道,“我們家就一畝水田,還是旱田,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時候一年也就收幾百斤稻谷,我餐餐吃白米飯,我家春秀不吃了?”這樣說的時候,金建軍對田春秀看了一眼,“我家春秀跟著我吃苦了,白米飯都沒有她吃,我還算個男人么?!?/p>
要是沒有田春秀說的話,劉如明一定會認(rèn)為金建軍是世界上最心疼女人的男人了,可是,現(xiàn)在他不這么認(rèn)為,他覺得金建軍實在太虛偽,他說:“你每天早早就出門去砍荒,你真的栽了幾百畝板栗林了?”
金建軍對著那邊山坡指了指,說:“那一大片都是板栗林,山埡的那邊還有一塊板栗林,再過三年,板栗樹掛果了,我就把趙金嬌的男人,沈小卉的男人,王如玉的男人,年美姐的男人都叫回來,不要再出去打工了。”
劉如明心想你跟他們的女人有一腿,還好意思讓她們的男人都回來,他們不跟你動刀子才有鬼哩。
吃過早飯,劉如明想去看看金建軍栽的板栗林,剛剛走出門,看見趙金嬌從那邊小路走來。劉如明就站住了。趙金嬌來金建軍家做什么呢,找金建軍,還是找田春秀啊。田春秀說金建軍跟沈小卉和趙金嬌有那個事,可她們卻是沒事一樣,來到金建軍家里就像在自已家里,說話的口氣就像田春秀是自已的親姐,說話隨便,吃東西也隨便,看見他們吃飯,也不要別人叫,自已拿個碗就盛飯吃,口里還說春秀姐炒的菜就是好吃。有時吃過飯了,還要伸手抓點(diǎn)菜吃。這哪像是跟人家男人有那個事的樣子啊。
“劉主任,吃早飯了么?”老遠(yuǎn),趙金嬌就笑笑地喊劉如明。
劉如明說:“吃過了?!?/p>
趙金嬌笑道:“要想趕你們的早飯,還要早點(diǎn)才行的?!?/p>
劉如明問她:“你還沒吃早飯?”
“吃過早飯我說這話做什么。”
這時,田春秀從灶屋走出來,也不跟趙金嬌說話,去禾場曬谷子。
趙金嬌問:“建軍哥做活去了?”
田春秀說:“早就做活去了?!?/p>
“我家金平打電話回來,說要是建軍哥忙不過來,要我去幫幫忙?!壁w金嬌一邊說,一邊抓了個紅薯就往外面走,“看看我家的板栗林去。還是春天的時候跟著建軍哥砍荒的,也不知道板栗樹長高了沒有?!?/p>
劉如明說:“我們一塊走吧,我也去看看你們的板栗林?!?/p>
田春秀說:“等等我,我也去?!?/p>
趙金嬌說:“春秀姐你就別去了,等會兒劉主任回來沒中午飯吃怎么辦,人家做領(lǐng)導(dǎo)的餓瘦了你要負(fù)責(zé)的啊?!?/p>
劉如明說:“別說得那么嚴(yán)重。帶幾個紅薯做中午飯不就行了么?!?/p>
趙金嬌說:“劉主任還真會替春秀姐著想,吃紅薯能當(dāng)中午飯么?”過后笑笑地道,“這樣的好領(lǐng)導(dǎo),怎么就沒安排到我家去住啊?!?/p>
劉如明說:“金支書就是吃紅薯做中午飯,早晨也吃的紅薯。”
趙金嬌說:“能跟他比么,他從來就只晚上吃白米飯,紅薯沒出來的時候他就吃蕎粑苞谷粑,白米飯留給春秀姐吃?!边@樣說過,趙金嬌就做出一副心疼的樣子,“春秀姐,想起建軍哥吃紅薯的樣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呢?!?/p>
田春秀不答理她,用一個塑料袋子提了幾個蒸熟了的紅薯,又拿了一把彎刀。趙金嬌說:“我也在你這里拿把彎刀,去了山里不幫著建軍哥做活兒,玩去呀?!?/p>
三個人沿著屋后面的小路往上走不遠(yuǎn),翻過一個山坡,就看見了金建軍,只是,他沒有做活兒,他躺在山埡一棵大樹下面的,那樣子好像是睡著了,他的身邊還有一個人。他們的身后,是一大片的板栗林,板栗樹其實才四五尺高,卻長得格外的好。
趙金嬌指著那邊一片板栗林說:“那一片是我們家的,與我們家相連是沈小卉家的,那面坡上是如玉姐家的,挨著如玉姐就是年美姐家和友明哥家的。”
劉如明說:“你們怎么都要金支書給你們栽板栗林?”
“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我們家男人跟他說好了的吧。”
“小趙你是哪里人?”
“跟春秀姐一個省,不同縣?”
“你們以前認(rèn)識?”
“打工時認(rèn)識的。那時我們都看上半埡村的小伙子長得好啊,來到半埡村,才知道上當(dāng)了?!壁w金嬌的臉上顯出幾分無奈,“結(jié)婚了,就沒法走脫了,舍不得孩子啊。”
幾個人來到金建軍身邊的時候,才認(rèn)出蹲在金建軍身邊的是伍福老人。伍福老人告訴他們,平時天氣好,他就上山來幫幫建軍,砍荒不累,還可以帶柴禾回去,“管著多大的一片板栗林,建軍心里急呀?!鳖D了頓,老人又說道,“隔那么幾天,建軍就要到這棵大樹下睡一會兒,問他怎么了,他說想睡覺,我覺得他并不是想睡覺,他是得的一種什么病,不然躺下來嘴里就吐口水,渾身就發(fā)抖?!?/p>
這時,劉如明他們才發(fā)現(xiàn)金建軍雖是像睡著一樣,可他的臉面有些扭曲,嘴角有口水流出來。田春秀嘀咕說:“在家沒有這種狀況的么?!?/p>
田春秀蹲在金建軍的身邊大聲地叫喚起來,金建軍先是身子動了動,后來就睜開了眼睛,看見面前站著幾個人,有些吃力地爬起來,問道:“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趙金嬌說:“春秀姐心疼你,要我們來幫著砍砍板栗林里的柴禾和雜草?!?/p>
金建軍說:“這些事情是你們做的么,快回去?!?/p>
劉如明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啊?!?/p>
“沒有你怎么躺在這里,還流口水……”
劉如明發(fā)現(xiàn)金建軍跟他說話的時候有些走神,老是朝那邊山坡上張望。劉如明看過去,那邊山坡上有一個中年男人,好像是往這邊山坡來了。劉如明問道:“那個人也是你們村里的,我怎么沒見過?”
金建軍沒有回答他的話,惡狠狠地盯著那個男人。劉如明這時發(fā)現(xiàn)趙金嬌也對那個男人張望,好看的臉面有些發(fā)紅,眼神里卻流露出一種癡迷。劉如明覺得奇怪,問趙金嬌道:“你認(rèn)識那個人?”
趙金嬌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連連說:“不認(rèn)識?!?/p>
田春秀說:“我見過,是山下河那邊坪上村的?!?/p>
這時,那個男人發(fā)現(xiàn)這邊山坡上站著幾個人,就又踅身往山下去了。
趙金嬌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那個男人走老遠(yuǎn),才回過頭來。
金建軍對田春秀說:“快回去辦中午飯,一會兒就中午了?!边^后又對趙金嬌說,“你一個人在家,就到我們家吃吧?!?/p>
趙金嬌笑著對田春秀說:“建軍哥說了,你煮中午飯的時候連我的飯也一塊煮啊?!?/p>
田春秀不說話,順手抱了些柴禾扛著,準(zhǔn)備回去。金建軍卻把她肩上的柴禾搶了回來,說:“這些柴禾下午收工的時候我要扛到伍福伯家去的?!?/p>
田春秀說:“我給他背回去?!?/p>
“山這么陡,要你背什么?!?/p>
趙金嬌看著他們,說:“我真想把我家金平也叫回來,看人家夫妻一塊多幸福?!?/p>
劉如明說:“那你把你家男人叫回來啊?!?/p>
趙金嬌說:“建軍哥說了,再堅持兩年,板栗樹就掛果了?!?/p>
全福老人一旁說:“劉主任你上次問我建軍有什么缺點(diǎn)錯誤沒有,我說有,去年他買了些板栗樹苗,給金平家鐘杰家都栽了幾十畝,村里一些人也想買板栗苗栽,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買,想他幫幫忙,他說他要栽板栗樹苗呢。人們就有意見了,說你是那幾個人的村主任呢,還是全村人的村主任,他就給大家把板栗樹苗買回來了,如今半埡村已經(jīng)栽了兩千多畝板栗樹苗了,再過幾年,半埡村僅板栗收入一項就要上百萬?!?/p>
五
劉如明心里有點(diǎn)糾結(jié),他不但要往鄉(xiāng)政府跑,往縣里跑,做修橋修路的準(zhǔn)備工作,他還答應(yīng)過田春秀,要給她解決金建軍的問題,不給她把這個問題解決好,說不定什么時候她還會偷偷地摸進(jìn)他睡的廂房里去。
這天吃過晚飯,劉如明說他有點(diǎn)累,早早就睡覺了。晚上十一點(diǎn)多鐘的時候,他爬了起來,悄悄地藏在禾場外面的竹籬笆下面,他要驗證一下田春秀說的話。
大約待了一個多小時,劉如明聽見吱呀一聲響,金建軍果然開門出來了,他走得很急,像是有人在喊他一樣,匆匆地走出禾場,沿著禾場前面那條小路往山腰間走去了。劉如明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九月中旬,月兒斜掛在山埡的樹梢上,劉如明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前面的山埡上有一棟房子,他記起來了,那棟房子是趙金嬌家的。劉如明看見金建軍走進(jìn)趙金嬌家的院子時,他終于相信了田春秀說的話。站了一陣,他就轉(zhuǎn)身回來了。田春秀既然知道自已的男人跟這幾個女人有染,就讓她跟自已一塊來處理這個問題吧。
劉如明敲開田春秀的房門的時候,田春秀先是一怔,過后說:“他又出去了。”
劉如明說:“知道。我要想辦法把他從別的女人身邊拉回到你的身邊來。”
田春秀說:“你做不到的,男人要是被別的女人迷住,就很難回頭的。”
“我覺得金建軍還不是那樣的人,一時被別的女人迷了心竅,但他總會清醒過來的?!?/p>
田春秀說:“你要我做什么?”
“跟我走一趟?!?/p>
“到哪里去?”
“趙金嬌家里。”
“捉奸?”
“你不要做聲,一切聽我的安排?!?/p>
田春秀就哭了起來,她哭得很是傷心。劉如明說:“你要是這樣哭,我就不敢?guī)闳チ耍銜牧宋业挠媱澋??!?/p>
田春秀哽咽了一陣,才停下來。兩人來到趙金嬌禾場前,劉如明沒有去敲門,帶著田春秀藏在禾場外面一垛柴禾旁邊。趙金嬌的男人不在家,要是把金建軍從趙金嬌的床上弄起來,趙金嬌肯定覺得沒有面子,一時想不開,弄出事來麻煩就大了。金建軍是村領(lǐng)導(dǎo),對他怎么批評都不為過,當(dāng)他從趙金嬌家出來的時候,看見扶貧干部和他的女人站在大門外面,他還有什么話可說。
田春秀蹲在劉如明身邊,劉如明能感覺到田春秀的身子有些發(fā)抖,他真的很同情她,看著自已的男人就在面前這棟屋子里跟別的女人睡覺,她能不氣憤么,她能不心疼么,她能不感到委屈么。劉如明想安慰她,又不敢說話,他想把她摟在懷里,更不敢,那樣會引起誤會的。
月亮剛剛落下山埡的時候,劉如明突然聽到外面的小路上有輕輕的腳步聲,他對田春秀看了一眼,田春秀的眼睛卻是盯著屋子的大門一眨都不眨。
就在這時,迷蒙的星光里一個人影從禾場外面閃了進(jìn)來,劉如明辯別出是個男人,卻看不清他的面孔。這時,那個人影已經(jīng)上了趙金嬌門前的臺階。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個男人敲門的時候,從門前的角落里閃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棍子,當(dāng)劉如明和田春秀剛剛聽到敲門聲,他們同時也聽到了一聲慘叫,那根高高揚(yáng)起的棍子已經(jīng)落在了那個人的頭上了。那個人還沒有回過神來,頭上又被重重地挨了一棍,也許是那個人做賊心虛,也許他沒有任何的心理準(zhǔn)備,他沒敢叫喊,更不敢反抗,雙手抱著腦袋往外逃跑,不曾想那根棍子又跟了來,重重地橫掃在他的腳上。那個男人就不是抱著腦袋逃跑,而是一瘸一扭地逃跑了。那個人高揚(yáng)起手中的棍子,追趕出來,口里罵道:“再敢來,就叫你的命丟在這里?!?/p>
劉如明和田春秀都聽清楚了,那個追著逃跑的男人怒罵的人居然是金建軍。劉如明從柴垛旁邊閃出來,想去攔那個挨打的男人,那個男人看見禾場外面又冒出兩個人來,嚇得魂不附體,沒命地逃下山去了。
從禾場上追趕出來的金建軍看見了劉如明和田春秀,吃驚道:“你們怎么來了?”
劉如明說:“現(xiàn)在,田春秀終于把你每天半夜出來的原由弄清楚了。”
金建軍對田春秀說:“我們回家去說,好嗎,把趙金嬌弄醒了,她會覺得沒面子的。”
田春秀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原來這樣啊?!?/p>
回到家,雞已經(jīng)啼了頭遍,金建軍說:“劉主任是縣里派來我們村扶貧的,是領(lǐng)導(dǎo),一些話你聽了也不會笑話我的?!苯鸾ㄜ娍戳颂锎盒阋谎郏f,“春秀,我知道這兩年來,你一直懷疑我跟趙金嬌沈小卉她們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情。其實我沒有的,我的心里只有你。我天天半夜出去,是受她們男人的重托啊,他們要我照看著他們的女人,我能不答應(yīng)么?!苯鸾ㄜ娺@樣說著,長長地嘆息一聲,對劉如明道,“別看我們這些做農(nóng)民的在外面打工掙得一點(diǎn)錢,不容易啊,有專家做過統(tǒng)計,我國離婚率最高的群體就是我們這些農(nóng)民工,男人在外面打工,把女人丟在家中,一年半載不回來一趟,有幾個人能守得住不出事。話又說回來,年紀(jì)輕輕,即便不出事,心里也難受啊。上埡村的殺人案,就因為丈夫長年不在家引起的,因為打工夫妻兩地分居鬧離婚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我們半埡村留在家?guī)Ш⒆拥膸讉€女人又年輕,又漂亮,就是自已不想出事,別人也要來招惹啊。這兩年來,我打走了多少個來她們家敲門的男人。能說是她們約好的么,不知道,我也不能說,人家要面子呢。把他們狠狠地敲幾棍子,幾個月就不趕來了啊?!苯鸾ㄜ婎D了頓,說,“當(dāng)然,就這樣天天晚上守著,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要解決問題,只有讓她們的男人回來,夫妻一塊過日子。我栽的是良種高產(chǎn)板栗樹苗,五年可以結(jié)果,而且產(chǎn)量高,一戶人家有幾十畝板栗林,一年就有幾萬塊錢的收入,比在外面打工少不了多少了。到那時,公路也修通了,橋也修好了,離小康也就不遠(yuǎn)了?!?/p>
劉如明看著面前這個長得標(biāo)標(biāo)致致,臉面白白凈凈,卻是疲憊不堪的男人,心里好不感動,原來自已和他的女人都錯怪他了,他說:“你的這種思想,你的這種行動,讓我感動,只是,你不該為了你的農(nóng)民兄弟,把自已的家也忘了吧,把自已年紀(jì)輕輕的女人忘了吧,你不知道你家春秀心里有多苦啊?!?/p>
金建軍一陣才說:“有一個話,我一直說不出口,我真的不愿意說,我擔(dān)心春秀會離開我。現(xiàn)在,當(dāng)著縣扶貧工作隊的領(lǐng)導(dǎo),我說出來。春秀,我要對你說一聲對不起,我們離婚吧?!?/p>
劉如明聽到他這樣說,怒火一下冒了起來,吼道:”金建軍,原來你心里還是打著另外的算盤。”
田春秀也哭了起來:“你說說,誰比我田春秀還要好啊,是比我漂亮呢,還是比我年輕?”
金建軍說:“春秀,你這一哭,我的心都在滴血啊。兩年前,我在鞋廠打工的時候,夜里起來小便,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下身受了重傷,經(jīng)過檢查,我已經(jīng)沒有了男人的功能了,還落下一種怪病,廠里的老板說不是工傷,給了我五萬塊錢,就把我打發(fā)走了,我想到別的廠子打工,人家也不愿意收留我,我只有回來。我沒有了男人的功能,只得跟你分鋪睡覺,半夜的時候,我還得幫著我的那些兄弟去看護(hù)他們的女人啊?!鳖D了頓,金建軍又說道,“白天你們?nèi)ド嚼锏臅r候,看見我在大樹下面睡覺,其實我不是睡覺,我是發(fā)病了,必須得躺一會兒,不然就會摔倒。”
田春秀早就泣不成聲了,張開雙臂緊緊地?fù)е鸾ㄜ娬f:“你為什么不早說,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啊?!?/p>
兩行淚水從劉如明的眼里淌下來,他說:“我明天帶你去縣醫(yī)院檢查。怎么會變成這樣呢,怎么就沒藥吃了?”
金建軍說:“我在大醫(yī)院檢查過,沒治了。春秀,我們還是離婚吧?!?/p>
劉如明說:“別說了,明天我?guī)闳タh醫(yī)院?!眲⑷缑鬟@時又想起伍全的話,這個伍全,深入基層還是不夠,要不是自已夜里帶著田春秀捉奸,金建軍就永遠(yuǎn)背上一口黑鍋了。其實,他是多好的一個基層干部啊。
六
這天早晨,劉如明帶著金建軍和田春秀在鄉(xiāng)場坐上一輛去縣城的中巴車,中午的時候,三個人來到縣醫(yī)院。劉如明早就給在縣醫(yī)院上班的愛人全卉打了電話,全卉給金建軍掛了個專家門診,站在醫(yī)院門口等著他們。
全卉對劉如明和田春秀說:“你們在大廳等著,我?guī)Ы鹬タ床???催^病之后我們再吃中午飯?!?/p>
劉如明交待說:“你對醫(yī)生說說,請他認(rèn)真給看看,治好他的病,也就挽救了一個家庭啊?!?/p>
全卉說:“放心,我會說的?!?/p>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全卉帶著金建軍從專家門診辦公室走出來,劉如明發(fā)現(xiàn)全卉臉上布著一層憂慮,心不由一沉,知道情況不是很好。
金建軍老遠(yuǎn)就對田春秀說:“我們回去吧。”
劉如明問全卉:“醫(yī)生怎么說?”
全卉沒有回答他的話,把病歷單遞給他看。劉如明接過病歷單看了許久,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說:“醫(yī)生怎么說的,你告訴我啊?!?/p>
全卉說:“醫(yī)生說先住院試試。”
“要住多久?”
“二十天?!?/p>
“要多少錢?”
“先交一萬塊錢,少了再交?!?/p>
劉如明對金建軍說:“醫(yī)生要你住醫(yī)院,你怎么說回去呢?錢的話慢慢想辦法?!?/p>
金建軍沮喪地說:“醫(yī)生說住二十天也沒把握治好我的病?!?/p>
劉如明說:“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要做一百倍的努力。你們找個地方住下,我這就去給你弄錢?!?/p>
全卉說:“找什么地方住啊,要決定住院,我找找領(lǐng)導(dǎo),給你們擔(dān)保一下,先給你們把住院手續(xù)辦好,住下來。等會兒弄到錢再交吧?!?/p>
劉如明說:“這樣更好?!边^后交待全卉說,“我借到錢之后就回半埡村去了,你在這里要多照顧一下金支書?!?/p>
“這還用說么?!比芸粗锎盒?,說,“如明幾次從半埡村回來對我說,半埡村的女人一個個都像天仙一樣的漂亮,還能干,還賢惠,看到你,我就相信他說的話了。你就放心在這里陪你家男人吧。村里的事情有如明,醫(yī)院的事情有我哩。等那個病治得有點(diǎn)眉目了,我再給金支書看看他經(jīng)常頭痛的問題,我是神經(jīng)科的主治醫(yī)生,從如明說的癥狀看,應(yīng)該是輕度癲癇,弄點(diǎn)藥吃就會好的。”
金建軍還是不怎么想住醫(yī)院,他說:“我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我住醫(yī)院了,村里的事情怎么辦?!?/p>
劉如明說:“還有別的村干部呢。村里的工作我會安排好的?!?/p>
金建軍說:“還有一件事情,你得答應(yīng)我,你答應(yīng)了,我就安安心心在這里治病,你不答應(yīng)我,我還是要回去的?!?/p>
劉如明說:“什么事,你說吧。”
“我答應(yīng)了金平和鐘杰他們的,你還得留留神,別讓他們的女人出事就好。當(dāng)然,不能讓這些女人自已知道,也不能讓村里的人知道。得給她們留點(diǎn)面子,她們還要在半埡過日子的啊?!?/p>
劉如明雖是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他,卻感到十分的為難,別的事情都好辦,唯獨(dú)這樣的事情難辦呢,每天夜里要守在她們家門口,還不是一家兩家,有許多家,沒有那個精力啊,再說了,這些女人年輕又漂亮,她們的男人都不在家,一個下鄉(xiāng)扶貧的干部,夜里悄悄地蹲在人家家門口,像什么話嘛。
金建軍似乎看出了他心里想的什么,說:“我還是不住醫(yī)院了,要是出了事,我不好向我的兄弟交待?!?/p>
全卉一旁說:“你們打的什么啞謎???”
劉如明說:“我會慢慢對你說清楚的。全卉呀,不到基層去,還真的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過日子的啊。不知是誰說過這樣一句話,痛苦并快樂著。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劉如明過后對金建軍說:“好吧,我答應(yīng)你?!?/p>
從醫(yī)院出來,劉如明心里還在想這個事情,要解決這個問題,只有金建軍說的那個辦法,不然這個問題就難得解決,管得了身子,管不住心啊。這樣想的時候,劉如明不由地?fù)u了搖頭,臉上流露出一絲苦笑,原來只有兩件事情掛記著,一個是修路,一個是修橋,現(xiàn)在又多出了一個事情,不把這個事情辦好,半埡村群眾的日子就算不得和諧和幸福,既便是橋修好了,路修通了,吃穿都不愁了,日子還是不怎么完美的。